风景|仅仅是开头
风 景
王阔海
如果你能够站在一座山顶,或者居于足够高的位置向下俯视,你会发现一望无际的洁白,那是眩目的、动人的、夸张的洁白。大雪被西伯利亚的寒流携带着,翻卷着,飞跃高山大河,来到这坦荡无遗的平原,便一股脑倾泻下来。浓密的雪花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厚厚如一层棉被,松软,在凛冽的空气里,让人产生温暖的感觉。天空放晴了,象洗过一样又干净又高远,偶尔有一只黑色的老鹰在低低地盘旋之后,失望地叫了一声又飞上高空,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往日的粮食和小鸡不见了,在陌生的恐惧里,老鹰缘着记忆的路线追寻再一次的失望与落寞。
你站在足够的高处向下看,如果你目力极佳,又看得仔细,你会在这均匀的雪原中看到一些丘陵或一些黑色的孔洞,那些丘陵状的东西这一块那一块,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四处。那是农舍和小树木,它们被大雪整个盖在下边,像胆小的小鸡躲在母鸡的翅膀下。那些黑洞又是什么呢?是农舍高高耸立的烟囱,从洞口飘出的一缕缕轻烟像是被这冷气冻得发怵,缓缓地飘散,由于没有了树木,它们也不知飘向哪儿去了。大雪带来的是单纯和壮阔,如果你冷眼一看,注定要赞叹伟大的自然之力,宏大和辽迥,使一切都显得平常微末。
就在七天前,这里还呈现着黑亮的原野,麻雀低低地飞,或落在落光了叶子的铁丝一般的树干上,没有来得及割刈的衰草泛着黄金的光,一片一片,像没有剃掉的儿童的小绒头发。从正北吹来的风把比土地还黑的浓云缓缓推来,当土末和灰尘夹杂着败叶肆虐了一天之后,黑云像一辆巨大的战车停在这片土地的上空,低低的,看似沉重,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傍晚,阴冷的空中伴着缓缓下落和灰尘开始零星地飘着雪末。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又浓又密的雪粒倾泻下来,万物静悄悄,整个世界发出与流沙相似的声响。
第二天很迟天才亮起来,是那种灰调的,略带哀伤的颜色,刚刚苏醒的鸟们伸出脖子望一望漫天的雪花,又缩回檐下,吃着贮存的谷粒,继续梦想着丰收的秋天。这时的地面只有不厚的一层雪,地势较高的地方甚至还露出一条一带的黑土,树木还没完全被掩住,枝条上积着的雪每隔一会儿便因承受不住落下来,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这轻响惊动了因无事可作而散步的黄牛,这些终生苦役的牛,在这样的雪天里游哉游哉,四处游荡,在露着干草的坡上啃着,其实它们也吃不到什么,仿佛啃一啃算是一种工作,这也难怪,它们是四肢强健的动物,总要干点什么。偶尔,它们还会拉出一堆冒着热气的牛粪,像一座塔,冒着浓密的热气,不过很快热气就消失了,不到晚上,这些牛粪准冻成一个一个的坨子。相比之下,马要老实多了,它们站在马棚里,水汪汪的大眼一边观赏着雪景,一边吃着槽子里用玉米和谷草拌的料,它们怡然自得,偶尔刨一刨蹄子,将它自己的尿结成的冰刨出一个个白色的蹄印。平时到处乱拱乱拉的猪识相地躲在自己的圈中,瑟缩着继续夜里的美梦一动不动。
又是一天的毫无起伏的大雪,单调的声响使得什么都昏昏思睡,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地面的雪在增高,那些斑驳的地面早已被抹去,如今连树干也埋上了一小半。由落雪而带来的惊喜已经被无止无休地降落弄得乏味了,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生存,万物像是进入一场半睡眠竞赛,在耐力中角逐着。天气越来越冷,所有冒着热气的地方都结了霜,包括小鸟的嘴,牛的颚下悬挂着长长的冰柱,它们的涎水还没有流到地上就被冻住了,马的大半个身子甚至全部的毛都变成了白色,从它们的口中呼出的热气毫无损失地挂在了身体上,使这些田间的驭者像是战场上的银甲勇士,威风凛凛。年老的和年幼的麻雀不堪这寒气,从檐下一头栽下来,挣扎几下,就飞不起来了,不久就被大雪葬在原处。
寒冷仿佛是一种竞赛,它以顽强和严厉迫使万物屈服。这个时候,少动为妙,尽量找到暖一些的地方,躲起来,保存体力,因为不论动物或人都留有春天的记忆,留有关于花朵和嫩黄草芽的记忆。
就像人们坚信那样,大雪的进攻终于在它的第七天使完了全部的力气,云消雾散,太阳以明丽新鲜的婴儿面孔从东方升起,光线照在细碎的雪面,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令人眼花缭乱。
如果你站在一个足够高的地方,那么你看到的这片雪原中正有一座村子。严格地说还不能叫村子,如果你是在大雪之前到来,远远望去,只是一些房舍前后不一又错落有致地散落在一块块地中,房舍与房舍之间有一片一片的树木隔开。这二三十户人家的村落是这广阔平原上的一大风景,盛夏时节,在一片绿色的海波里,黑土夯筑的房子像是一群停泊在海面上的黑天鹅,又像一艘艘缓缓航行的船,它们高高地烟囱里冒着烟,从很远处就能嗅到柴草燃烧发出的香味儿。这香味儿让你平和安详,并且有一种清爽的感觉,使你四肢舒适,想去从事田间的体力劳动。这香味也使你留恋着房舍,使你产生天堂般的幻觉。春天,享受了一个冬天的村民们开始了耕种前的准备,他们用柳条筐和一根扁担把发酵后的牲畜和人的粪便运到田地,均匀地撒在黑土里,这些粪便是最有效的天然肥料,第二年或第三年还能发挥效力。不论大人孩子,带着类乎重生的喜乐,哼着不知名的曲子奔向田里。雪已经慢慢消逝,渗进深深的地下,而且,融化的雪水使土质松软,墒情看好。雪少的年份,农民们也从井里汲水灌溉。那是一种很深很宽的土井,四壁用压实的土坯砌成圆形,井口很小,越往下越宽阔。在辘轳上拴上一头小毛驴,清冽的水便汩汩流出,不急不缓地流向田地。往往几家土地相近的人合用一口井。这种灌溉法远不如雪水或雨水,水来自地下,使土地变冷,种子发芽困难,若是赶上持续的低温天气,种子便会烂在泥里,而且,长此下去,地下的硝碱也会泛上地表,使土地板结,所以,非到冬雪少加春旱,一般人们不采用灌溉法。
播种是一种很盛大的活动,与某种宗教仪式相似。耕种的前一天(耕种在这里一般选在旧历四月),户主将种子和犁、篓、石滚等用具准备齐全,而且,不论大人或孩子,绝不允许说与发芽有害的哪怕是有暗喻关系的话,比如“火点不着”、“太阳被云挡住了”此类的话。全家人怀着虔敬的心情等待,有的还要设坛敬香,不过不很普遍。第二天要早早起来,吃过饭,用一辆马车拉上犁铧和种子赶到地里。先由经验丰富者扶犁,一匹或两三匹马在前边拉,在犁开的润湿的土里埋下种子。撒种一定要均匀,然后一人牵上一头小驴,驴拉上两件物器:前边放一挡板,用来将土刮平掩上种子,后边是一只石滚,用来将土压实。
春天是一个充满幻想,激情昂扬的季节。是一年耕作的初始,农民们带着新婚般的欢乐,不知疲倦地劳作,汗水跳跃在阳光下,像珍珠一般发亮,高昂的话语使他们能在相距很远的地方耕作边交谈。
春播之后是短暂的休闲,但这休闲对农民们来说根本不轻松——那是充满期望和担忧的等待,像一个父亲面对母腹中的婴孩那种感情,他手抚着妻子凸起的肚子,用手用耳朵用心来倾听这个未来生命的律动。这一段时间,他们任凭多大的力气也派不上用场,但他们每天仍早早地起来,首先辨识天气的冷暖,然后来到自家的地头,蹲下来,抽支旱烟,在袅袅升起的蓝色烟雾里,他们似乎看见那薄薄土层下面发芽的种子在微笑。他们有的脾气急躁,蹑手蹑脚地在地里寻觅,当他们发现有一只幼芽已探出尖尖的头顶时,他们会大声地喊叫,兴奋地向每一个遇见的人说:“我家的地出芽了!”这一段的担忧是全部生产过程中担忧之最,倘若保墒做得不好,或赶上连雨天,或气候突然转冷并持续几天,那么冷水会将种子沤烂,并且错过了播种期,所以不论到哪里,识文断字的和一字不识的都明白“一年之计在于春”的道理。如果气温升高、连续干旱,也会使刚刚发芽的种子因表层土壤干热而死掉,这时即便用井水或河水浇灌,也不会全部发芽,更不会茁壮。当风调雨顺时节,播下的种子在半个月之内就会齐齐地冒出鹅黄色的小芽,它们嫩嫩的,柔柔的,连风大一些都怕被吹破。农民们看着这景象,欢乐异常。可身体并不轻松,必得每天注意天气的情况,一旦天要变冷,他们就在夜幕降临之后在地里燃起一堆堆篝火,家家如此。为使空气中烟雾增多,他们用泼水或压土等各种办法使柴草冒着浓烟而不燃起来。倘若正逢月圆,那幅画面美得要命:朦胧的月光笼罩着无边的田野,大地被低低地罩在一层厚厚的烟雾中,仿佛是一片下降的云。蛙声、蛐蛐的叫声、蝈蝈的和唱远近应和、此起彼伏,小河的水在不远处流淌,坐在田里能听见小小旋涡处水打旋的脆响。那柴草烧不充分的略带刺鼻的烟味儿,香中带辣,让人不停地打着喷嚏,浑身舒畅。偶尔,那些嗓音好的,还会一高一低地唱上两句: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遮窗棂埃,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声
……
我的宝宝,睡着了
梦见一颗玉茭茭
有的人干脆随心所欲,用高亢嘹亮的嗓子哎嘿嘿地唱着自由奔放又略带忧伤的调子。农村的晚上,那种烟雾,总让人产生略带哀伤的心境,不免有逝水流年、人生如梦之叹。夜深了,大人们仍在燃着一堆又一堆的柴草,这夜,他们将在清凉的晚露中度过,带着香味的露水不知不觉就将衣服打湿,散发着淡淡的甜味儿。妇女们领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手里拿着针线,四处串门。孩子困了,大人也乏了,各回各自的家中。一时间,从窗子里飘出轻柔的摇篮曲,让人昏昏思睡,不久,整个村子在黑暗中静了下来,像是被长长睫毛挡住的俊眼。
种子发芽这关一过,天一准热起来了,小苗长得很快。用当地人的话讲:“像拿着鞭子赶似的”。等小苗长到一寸左右时,就开始铲头遍地了。家家户户早就将挂在晾房的锄头取出磨亮。锄头的铁板是纺锤形的,看见这种农具,你不能不叹服发明者的伟大。它两头尖尖,在高手双臂的轻松挥动下,能将两棵紧挨在一起的苗铲掉一根而另一根毫无损伤。那简直有一种音乐般的节奏、恰到好处的力度。看似一下一下轻松地铲着,但已渗透着全身的力,是一种忘我的气功状态。眼中只有苗,心中只有苗,那锄头只是头脑中一个执着的念头。在劳作中,你丝毫不觉得累,而且有着不停干下去的欲望,这欲望会越来越强。疲劳的感觉往往是在歇下来之后,在第二天早晨起床时达到高峰。这段时间是要紧的,往往野草比苗的生命力强,它要与苗争夺养料,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铲除它。所以往往这时在土地上劳动的不仅仅是男子,还有妇女和小孩,她们用短小的锄头或干脆用手尽一点力气。锄地除了铲掉草与废苗之外,还有另一种作用:保墒。如果你仔细看一个高手铲过的地,简直是宏大的艺术品:整个田垅的土松松的,但你仔细注意苗的四周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那里的土细碎的像沙子,据说,这样才能使土下的水分缓慢散发,养料下沉,使小苗更快更好地吃饱长高。在那一下又一下的节奏缓慢单调的动作里,却蕴含着对每一株苗的理解和推敲。这样一篇宏大的制作,在辽阔的大地上产生交响乐般的宏阔和细微。
随着天气渐渐变暖变热,野草会疯狂地生长。锄头从第一天接触了田垅就不再停下来。一般地,从出苗到封垅要铲过三到四遍,才能保证最后成荫的庄稼压伏野菜和野草。常常,一连几遍地铲下来,大锄磨成小锄,小锄磨剩一小片,细心的农民甚至能记住在哪条垅的哪一个位置有一株大苗,哪几棵苗比较柔弱。铲过三四遍之后,也就进入雨水丰勤的夏季了。准确地说,这之前是禾苗长身体时,这之后才是生产果实即生产粮食的时间。人们将铲得干干净净的田垅用犁培好,使长得又高又大的庄稼根深深埋在土里,不至于被风吹倒。培土时犁出的小沟又能贮存大量的雨水,供应大量需水的庄稼。这段时间庄稼的生长十分明显,如果你头一天晚上量一株玉米,刚好齐腰,那么第二天中午,它就会到达你的胸口。中国有位优秀的诗人蓝冰有一句诗:
我听见英雄的植物拔节的声音
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大部分农民都有这种习惯,吃罢晚饭,拎上烟斗,在田头坐下来,待虫鸟们倦了安歇下来之后,田里便发出轻微但很干净利落的响声,像人的喉节蠕动时所产生的那样,此起彼伏。倘若这声音连续紧密而又快捷,那今年的丰收已经成了一半。除了冬天,这段时间如果雨水充沛,阳光强烈,农民们可以算真正轻闲起来。这段时间人们只祈求,在家里设个坛位,摆上白面馍或鸡鸭,上着香,祈求雨水之神的祐护。这是人力难为的一段时间,除非到了人们极不情愿的干旱,这才用渠引来水或用井水灌溉,不论哪种,总比不上天上的雨水:温暖、丰富、细密、可人。勤快的人利用这闲暇之日开始做秋收的准备了:将镰刀磨得刺眼锋快、将缆绳和跨杆备好,把去年用破的篓和耙修补完整,甚至有人开始高高地修起粮囤,平整了场地……
最受人们欢迎也最令人惬意的初秋当是晴朗的,玉米的缨由粉细变为深紫,颗颗玉米看起来像是妇女抱着个包起来的孩子的;高粱的脸紫红,与培养他们的农民的后背颜色一致;谷子沉甸甸,谷穗的尖顶谦虚地弯向地面,大部分的庄稼叶子开始发黄,由底部向上渐次脱落。这段时间最好别有连绵的雨,以防庄稼秸杆“返青”,既影响成熟也影响收割,太多的雨水使庄稼不能定浆,甚至会使它们重又发芽。也不要有大风,免得互相碰撞使颗粒脱落,秸杆倒伏。人们早就在田头地中支起用破布做成的小人,怪头怪脑地在微风中摇晃,有的手里还拿着一支木枪或棍棒,胆怯的麻雀们不敢进前,也就不会跳落顶端的粮食了。农民中流传很普遍的一句话:“一粒粮食也是一年啊!”他们悉心地保护着,就像疼爱娇妻幼子。
收割是令人兴奋又略带伤怀的事情:满满的土地几天之间变得空空,好像剥去了黑土地的黄绿外衣,只有那些茬子在秋风中发出咝咝的风琴一样的响声,整个大地像中了密箭一样,又像一张展开的巨大的刺猬皮。这会儿,乡村土路上披星戴月来往的是大车小辆,秋天干净清爽的空气和农民丰收的愉悦,使这一段时间内甩出的马鞭又多又响亮又干脆,农民们永远高昂的热情,此时达到了顶峰。“粮食不到家不算收”,所以,全家动员,大人孩子齐努力,马车驾起了跨杆,像一艘巨大的战船,赶车的人靠在巨大战船的前方,微小又结实。丰收的秋天伴随着一路歌声,人们从不掩饰内心的欢乐,大人也像孩子一样,仿佛收获不是劳作,而是愉快的游戏。他们与孩子一起蹦蹦跳跳,姑娘们也不再庄重害羞,扯下头巾兴奋得脸色发红、目光闪亮。秋天尽管劳累,农事繁忙,却是一个恋爱的季节。许多姑娘是在这仲秋的狂欢节般的金色里被小伙子像逮野兔般捕获,谁也不设防,谁也不计较,是一个充满着无限温情和满足的快乐时光。
这时你走进这个村子,会发现除了山丘般的庄稼外,几乎家家院子里都有几个崭新的粮囤,那是一种典型的北方风格的粮仓:圆形的、用柳条编成的比房子高的粮囤,外围用土拌碎牛粪和成的泥抹上厚厚的一层,底下是一尺高的通风兼排水的隔层,用土坯砌就,顶端是用谷草编成的尖顶大草帽,再抹上一层泥,透风不透雨。宽阔的场地早已砸平,使用多年的场地坚硬如石、平坦如镜。人们将玉米的棒子或高粱的穗或谷子铺成圆圆的一圈,健马拉着几百斤重的石滚转着圈地跑,颗粒在石滚的辗压下纷纷脱落。种作的全部过程宛如一部没有夸张的、宏大而史诗,饱满的粮食就是它的英雄,秋收呢,打场脱粒是这部史诗的最后几章。这是一种类乎团圆的满堂子孙般的结尾,以成实、富有和抒情占据了秋收的全部。那些金黄的、暗红的粮食铺满场地,在秋天爽朗的风徐徐吹送下,农民们高高扬起木掀,将粮食甩在空中,秋风吹掉了细土和草末,粮食乖乖地落下来。那些四十岁、臂力尚健又颇多经验的农民,在秋天空中烤人但又不很热的太阳下,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挥舞手中的木掀,粮食落在他预想的一带,不会溅向四周。一千斤的高粱,服帖地堆积在不足两尺宽的一带,就像一条小土丘。
在丰收的满足和兴奋之后,当粮食走进仓里之后,大地和场院一片空荡荡,多愁善感的人会产生失落的感觉。农民们永远是质朴的抒情大师,但他们绝不会用华美的词藻和完整的篇章去表达这种感受。一年奔波劳累,那个被设定的目标——丰收——实现了,除了对明年还存在着一点盼望外,这突然来临的休息便会使人产生无事可为的惶惑。天气明显地一日凉过一日,秋风吹在那些干枯的秸杆上,发出风琴一般的无止无休的乐调:悲凉、忧伤、充满着无尽的压抑。在新年到来之前不短的空白里,农民们与耕作脱离了关系。年老的凑在一起,说古论今,关云长猛张飞,水泊梁山好汉一场大梦的命运,不由得常常谈起身后之事。他们以乐观的姿态对待那个即将到来的时刻,又无限留恋着他们经营一生的家产和儿孙。中年人又另当别论,勤劳者要利用这段时间修补房屋,将小院用秸杆装饰得像花园,产生一种独特的风景;也有一些聚在一处,喝着浓浓的茶,谈着各自的经验:什么时候下种最好,什么时候应追加些灰肥等。孩子们永远被浸泡在新粮的芳香之中,吃饱之后,在各种简单的游戏里消耗着小身体里绵绵无尽的体力。妇女们着手针线,计算着精确的收成,三五成群或跪或坐,为冬天缝制棉衣棉鞋。
冬天就意味着休息和狂欢。
以寒风和大雪为代表的冬天是农民们盼望的季节,除了大雪封门之外,寒冷阻止不了他们的行动。穿上厚厚的一把抓不到肉的棉裤棉袄,带着能将全部的头包起来的狗皮帽子,开始了冬季的畅想。孩子们只要天刚一冷下来,就盼望着过年,因为过年不仅吃的好穿的新,父母和爷爷奶奶也会比平时百倍地关爱自己,在对纸糊的、上边贴上小纸人的灯笼的幻想里,孩子们的脸萝卜一样的红。由于没有大事可做,冬天显得漫长,唯有人更加活跃才能使这枯燥变得红红火火。离大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人们就开始准备。这段时间里,忙得最欢的当属屠夫,他要挨家挨户杀年猪、杀羊宰牛。哪家杀了猪,都会将香气腾腾的血肠或者猪肉烩酸菜粉送上一碗给四邻甚至全村的人。当家的男人摆上高粱酒、地瓜烧,找上要好的朋友对饮。寒风就在窗纸的外边,而室内却被红红的火盆烤得暖融融,一边望着窗外的雪景,一边一杯一杯地将辛辣如火的烧酒倒进嘴里,一路顺着食道火烤一样,血液里充满了抗拒严寒的无限能量。他们没有边际地谈论着内容空洞的幻想,或关心着待字闺中的姑娘,总之,天上地下、人间、无所不包。往往,大醉淋漓,然后哼着南腔北调的戏,各自回家。这些日子,几乎天天闻酒声,家家摆酒宴,沾亲带故的,都要快乐一场。小小的村子上空飘散着酒香。从遥远的城里赶来的卖年货的货郎,摇着鼓、唱着歌,将盐、春联、鞭炮、纸糖从小驴车上卸下,再装上高粱玉米,醉意十足地赶回城里。孩子们趁着父母高兴,从仓里挖出一篓篓的粮食,换来他们渴望一年的灯笼和鞭炮。
旧历二十三这天,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开始过年预热。这一天是小年,从这天起,天神要下凡间来视察,鬼也放假出来游玩,在这神鬼人共存的村庄里,人们变得慎重小心。不论大人孩子不说坏话,互相不厌其烦地祈福,绝没有诅咒和谩骂。祖宗的牌位早已擦洗干净,放上鸡鸭鱼肉,坟头也多了一撮纸灰。据说,从这天起,财神爷要各处走走,为了给财神爷指路并且有停留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竖起两三丈高的柱子,上边悬上大红灯笼,并保持灯笼不灭。带着让财神爷赐福的愿望,人们争相比高,散落在空中的造型各异的灯笼,给新年增添了一种非常特别的气氛。年年如此,年年快乐,乐此不疲。除了各家门上贴着春联福字外,鞭炮持续不断的响声从听觉方面营造出一种喜悦气氛,火药的香味弥散在村子里,嗅着它即兴奋又幸福。
除夕之夜,黑暗使本来辽阔的大地消失了,村子仿佛变成了紧凑的乐园。一家人守在一起,包着饺子,等待新年的来临。子夜一过,鞭炮响成一片,从小辈起,向长辈叩头祝愿。初一的早晨,一夜未歇息的人们身着鲜艳的新衣,挨家挨户拜年贺喜。自此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都被拜访和宴请塞得满满的。
这就是四季,它引导着土地上的人们,演出一幕周期颇长的重复的戏剧。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演出中,春花秋实,新生的孩子渐渐长大,地边的墓渐渐增多。
这是欧亚大陆的东北部,是松辽平原的边缘。远古的和近代的历史上,被中原称作胡人的人们生息奔波。这片平原的东面和北面都耸立着连绵的高山,东边是荒芜的,只生些矮小灌木;北面的山长满松树柏树。从山上拖下来的,是一片辽阔的大草原。每逢春季,在融化的雪水的滋润下,草芽茂盛地生长,七八月份,雨季来临,矮壮的草们发疯一般长高。在那些低洼地段,饱含水分的稗草将人和来往的动物吞没。野狼在夜间发出寒意森森的哀号;沙鸡振着灰色的羽翼,一群一群地栖落在草上;机警的黄羊在头羊的带领下,一天能跑遍整个草地和平原。有一条大河,由两条支干汇合而成,由西向东,折向南时又一分为二,贯穿这片坦荡的黑土地。早些时候,这块土地上是游牧民族的乐园,他们把家装在连成一串的牛车上,逐水草丰满的地方临时住下来,他们带着牛羊儿女和马头琴,在无尽的天空下自由驰骋。定居是外地人带来的,随后本地人也从定居中获得快乐,这样,村子的雏形诞生了。不过,不论从布局上还是从房屋建筑上,都显示出游牧民族的随意和豪放,都在显示他们对丰富辽阔大地的占有。严格说来,最初的那些村子并算不上村子:房子七零八落,往往是先有一两户人家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开始定居,然后再三三两两赶来,按着粗浅却实际的感觉,选择房址。那些先到的用马鞭一指,说:“喏,那片地归你种了!”这样,在最初的几十年里,没有人没有土地,也没有人因占有土地而争斗。在农民的眼里,土地与粮食密切相连,粮食与生存密切相连,只要保证了生存,他们就不再争取什么,开始优哉游哉地享受天伦的欢乐去了。土地在他们眼里是具体的,没有抽象的占有欲望,更没有侵略和掠夺的冲动。定居下来的人开始耕作,他们从那些长满黑油油茂草的地块中选择更优秀的,这时他们希望与努力的是刈掉所有的草,使黑土地上长出粮食、蔬菜和瓜果。半农半牧是这里的特点,往往从耕作中抽出一部分人力,赶着羊群、牛群和马群,到那些人迹罕至、不归谁占有的公共草地上去。他们带着酒和粮食,与牧民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一个家为出发点,不论走出多久,总要归回家中。后来,这土地上发生了些变化,一些挑着担子,带着老婆孩子、操着异乡口音的人陆续增多起来。他们两个柳筐装上全部家当,从关里的山东河北闯来这里,开辟新的乐园。当地的蒙、满人很容易就接纳了这天涯的来客,对他们来说,闯来的穷汉子们身上有另外的一种生活的惊奇。这些闯出关的人用泥筑起方方正正的房子,留着很小的窗子,使得室内昏暗。显然,外来客的农耕经验更使他们佩服。他们带来菜籽、新奇而好用的农具和粮种,使这块黑土地显示出大大的繁荣。渐渐地,他们互通有无,外来客的窗子变大了,离河远的人在外来客的帮助下挖出一口口甘甜的水井。杂居和异地人的流入,使得富饶的地方飞速发展起来,尽管在通婚及习俗上还不能完全接受,但是他们很快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共同开发着这片沉睡多年的土地。
在开篇中你所见到的那个被大雪吞没的村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天木屯,它的位置就夹在那条大河分成的两条支流中间,由它的位置所启示的,外来客相信这里不论庄稼还是人丁,都有旺盛的生殖能力。那条大河的支流又像树干一样分出大大小小的支流,它们穿插于黑土地上,就像血管穿插在人体里,给这里带来充足的水源和养分。
辽河源源不断的水流,使这片土地上的人像草一样兴旺。
注:写于1988年,故事还没有开始……
(插图及封面:王花朵 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