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西的诗：《有的光，亮在更远的地方》（七首）
1.《夜幕将临》
先于暮色落地的，是南山寺的晚课
和钟声。蟋蟀驼着早到的秋天往山上爬
野花开得很慢，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走路去见佛的人，心里抱着大石头
山峰低矮，溪流有合理的去向
倦鸟怀有归巢之心
夜幕将临，你就歇一会
等那个扯幕的人，献出灯光和月亮
为了让我们看见，天上的小石头会发光
飞舞的露水和尘埃，也将回到地上
2.《将近》
不停车收费，就是用ETC买断余下的
大部分路程
车灯撕破的夜幕，由雨丝缝合
秒一般的雨丝，来不及展开的时间
携裹着风声，扑上来
地平线已经消失。这些飘摇的渡船
这些舵手，这些乘客
光阴的偷渡者病若游丝
有多少辆车正在开往清晨？有些光
亮在更远的地方
3.《庄柴湖暮色》
远远望去，庄柴湖暮色陈旧
芦苇向北风交出白旗，它们内心
长满皱纹，涌起虚无的波浪
开往月亮的货轮松动紧绷的湖面
湖水有轻重之分：被雾霭压住的那一块
明显低于鸟鸣的寂静
再深处，鱼群游动的样子像舞蹈
但更接近于飞翔
如果它能悬挂，就是镜子的赝品
如果它能倒扣，就是荒谬的大雨
逆行的光从水里回到天上
浮云慈悲，托举着野鸭的叫声
落日和湖光各退一步
大团大团的阴影，仿佛燃烧着漆黑的火焰
4.《雨中登木陀山》
我从没有爬上过木陀山顶。这一次
爬到一半，雨水切断了上山的路
在山腰凉亭，我盯着一棵松树的疤出神
像眼睛与眼睛对峙
——假如有人看到这情景，会不会
把我俩当成反目的兄弟
至少有一百棵树孤立了我
至少有一百零一吨的乌云笼罩着我
——春天，草木茂盛，适合把其中一棵
移植进身体，消解另一种荒疏
我只是这么呆呆地想着——
下了那么多雨，天空会不会更空
5.《中国地图》
一个折叠起来的国家
很薄，也很轻
草原、沙漠，江海、山峰，平原
我夹着我的祖国，抄一条气喘吁吁的近道
摊开，在桌子上。就着窗前明月
我轻易找到了
6.《南山寺，冬日》
冬日无日，唯雨聲绵密
青色瓦片上泻下来的风，一阵小过一阵
院子里两排水杉，齐齐落发为僧
皈依佛门的还有屠夫王二，从月亮逃离的
纵火犯李三，失守城池的张将军
门前枯草、青石，以及此刻前赴后继的雨点
我听见的每一滴雨水，都包裹着一段佛经
都怀有落入尘埃的勇气
钟声的倒影里，大和尚与石狮子互学打坐
有时候，他把无喜无悲的经文
念成跌宕起伏
像进山的道路，更像下山的道路
天上云层松开了手掌
墙角梅树已还俗，梅花吐蕊，一枝横斜
7.《那光》
走在默不作声的夜里，我也是黑的
这么多年，我还没邀请到一个人
一抹亮光缓缓靠近，看不清
是光领着车子前行，还是这辆电动车
这夜晚，跟白日看到的世界有大不同
当那光远了，摇摇晃晃
我就唱歌，就自言自语，从寂静中
取走冷清。我无法确定，会不会有人
在行走中点亮自己
文缘 | 走近诗人周西西
2019-12-14 09:34
【人物简介】周西西，70后，浙江海盐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作，在《东海》《青年作家》《九州诗文》等报刊发表诗歌与散文。1996年停笔，为稻梁谋。2015年9月归来，有诗作散见《诗刊》《诗歌月刊》《中国诗人》《江南诗》《浙江诗人》《重庆文学》《诗林》等报刊，有作品入编选本。
走近诗人周西西
对诗敬而远之，源于我常常读不懂诗。
许多次读诗，像走进大雾天里，看不清前方的路。读不懂，又好面子，难为情问别人，于是就假装读懂了，将诗页合拢，以后尽量少读诗，也少与诗人接触。感觉诗文比较洋气，不像我写的句子如我人一样老土。于是我就想，诗人是不是也很洋？
认识周西西并读了他的诗后，我才明白，其实诗可以不洋；而作为诗人的周西西，一点不洋。
第一次见周西西，是在作协一个活动上。当时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更不知道他的写作情况，只见他四十来岁，高高的个子，剃个小平头，很帅气的样子。他话不多，看见认识的人招呼一下，给个很浅的微笑，笑过后又入沉静。文友交流发言，作协吴主席点名让他说几句，我才知道了他大名周卫东，笔名周西西，熟悉的人直呼他“西西”。周西西简单说了几句，很客气的话，没有展开说，更不炫耀创作成绩，很快就将话筒传给别人。传话筒时，他脸上露出来的微笑，有点可爱，也有点腼腆的样子。我就问旁边文友，他说西西是写诗的，二十多年前就有诗作在纯文学刊物上发表，停笔了二十多年后，最近几年又活跃在诗坛上了。
我记住了他：周卫东，周西西，西西。同一个人。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朋友请客的一次聚餐上，他也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他也是被请来的客。坐在他斜对面，我们相互点点头招呼了一下。一桌人坐定后，主人说开喝了，一群杯子聚拢到一起，我看见他杯子里盛的是茶水。我说你喝点酒吧，他说开车过来的，等会还要开回去。我才知道，他是从于城乡下特地赶来县城会朋友的。
文友聚一起，聊的话题自然以写作居多。人多嘴杂，欲发表高见的人争先恐后地吊高喉咙，你盖过我，我压住你，包厢里声音很噪。周西西静静听着，偶尔点燃一根烟，边听边吸，让烟雾飘在菜盆上面，目光穿透烟雾看对面文友不停地张嘴说话，看他夹一筷菜晃在空中没时间塞进嘴里。周西西就这样默默看着听着，很少说话。或者，他自知此刻插话既费力又无礼，所以索性静默。我将酒杯举过去，我说，西西，敬一下。他立刻朝我微笑，将杯子与我的杯子轻轻一碰，说声谢谢。这是我第一次不带姓直呼他“西西”，感觉像在喊兄弟。
从微信朋友圈里，或微信群里，陆续读到他的诗作，了解到他作品发表的情况。他的诗我基本能读懂，确切说大概能读懂八成左右吧。重要的是，读他诗的时候，待我脑子里展开的形象与诗句对接上后，便能涌出绵绵的回味。怎么比方呢，就是像吃了正宗臭豆腐干后在舌根里弥漫开来的醇。
在后来的日子里，多次与西西见面，主要是在朋友邀集的聚会上，也有在作协的活动上。可能是我俩相互间熟悉了，更可能因为他的诗作不断在报刊上发表了，所以他呈现给我的状态越来越自信了，似乎他骨子里潜眠的正能量正在被唤醒，这是一个很好的信号。写作者，既需埋头静默，也需自信满满。
今年三月，我的散文集《一路轻吟》出版了，还没来得及送给西西，他却大老远地跑来我单位拿书，弄得我既感动又歉疚。我们喝一杯清茶聊了会天，他说过往的经历、创业的不易，我说曾经的故事和生活的五味杂陈。他为了谋生曾经搁置文学写作二十多年，我因为忙工作也曾经搁置文学创作二十多年，写作经历的相似之处，让我俩一下子靠近了许多，甚至产生了同病相怜和惺惺相惜的感觉。一杯茶聊不够，生活催着脚步，他匆匆回了。
西西诗歌创作的好消息不断传来。他的诗作又在报刊发表了，他的诗作被著名诗歌网络平台推荐了，他的诗作获奖了，他的诗作三登《诗刊》大刊了，他的诗集《如风吹》列入2019年度海盐县文化精品工程项目正式出版了......
期待读西西的诗集，因为他的诗我基本能读懂。我在他微信里留言：给我留两本，一本我要，一本有朋友托求。没想到他真的送来了两本新书。
抚摸米色加淡绿的封面，感觉手指捋在庄柴湖微澜的水面上，清新之感迎面而来。翻开封面，在 勒口处看到他虽被定格却不断有意蕴荡漾开来的微笑。 他稍稍侧坐着，头小斜着，调皮又不失端庄。他这张照片，在我看来是一幅视频，正在活生生地呈现画面外的动态。诗集收有116首诗作，是他心血的结晶，我不舍得囫囵吞枣式地一飘而过了，好诗需要慢慢品。但我还是忍不住急迫，翻到180页处，读到《庄柴湖三题》：“在庄柴湖，天空也是荡漾的。我看着湖水/在人们的气息中流淌，呼吸中升起稻香和白云/一阵风吹来，掀起内心微弱的波澜/如果时间允许，它们就会从岁月的低处/慢慢，流回天上”
庄柴湖，是西西的家乡。
一湖天然的水，沉静得清凉。在诗人周西西的人品和诗作风格，乃至他为人处事的方式上，都能看到庄柴湖的影子。
期待着，有一天，约三五好友，在冬日暖阳下，在庄柴湖畔，各捧一本《如风吹》，一起“在日历中点燃抒情的灯火。
《云层后面的明月》
取一种舒服的姿势，陷入驾驶室座席
陷入夜晚九点的雨声中
几分钟之后，我就成为一个潮湿的人
在车窗上勾勒出线条，偷几缕尘世的微光
倦怠的春夜，雨声不紧不慢
除了光与爱，没有什么别的事物
还可以在黑暗中闪亮
这一程短短的路径，仿佛渡海
雨声替我填满空的部分，替我照拂
草木和亲人
如果雨回到天上，我说出向上的赞美
裸体的明月，正朝着人间慢慢滑动
《在路仲古镇》
黄铜的钟声还在银杏树里回荡
而敲钟人已在条石下沉睡了百多年
悄然返青的草木，看起来
像曾经移动过一点位置。哦，春天在延伸
园子里的油菜花，酝酿一场黄金的暴动
被风吹旧的地址，需要置换一颗火焰的心脏
往前的每一步，都暗合唐诗的韵脚
幽栖亭下，鱼儿带着宋词的婉约缓缓穿过德风桥
两只蝴蝶飞到渟溪港中间，惊讶于
倒影失去斑斓的颜色而匆匆折返
我运来别处的光和花香
至于虚度光阴，那是后来的事
隔岸观火的人啊，我愉悦而伤感
仍怀有一颗待修葺的少年之心
《蜘蛛人》
他摇晃着身体，一遍遍擦洗玻璃上的天空
和自己的影子。那么用力的模样
让人担心
会不会擦断悬垂的绳子
目测他与春天，有三十米左右落差
在另一栋楼里，我望着他
有时候像壁虎
有时候像蜘蛛，在冰冷的生活表面攀爬
如果他是一块劣质橡皮
在这张直立的纸上，他究竟
是要擦去什么
还是留下什么
站在春日暖阳里，我看着他
一会儿像个（长长的）（被拉直的）问号
一会儿像个（颤动的）感叹号
期待阳光铺满大地（组诗）
早春
空城，空巷，鸟鸣戴着口罩
在枝头张望
看见岁月有被堵住去路的仓皇
从来没有一个春天如此寒冷
失血的肺叶，像一场大雪铺在空旷人间
数字冰冷，泪水冰冷
阳光有倒悬的冰冷
面对生活的叛徒，说爱是多么奢侈
在屋前屋后踱步，看小草在风里
摇曳柔嫩腰肢
开窗给世界通风，唱歌给亲人听
用微信，与不远处的朋友互相致意
宅家，安静呼吸，轻声说话，看新闻
再次仰视天使逆行
无数与南山等重的名字，用与南山等高的海拔
用责任、爱与生命
压制每一个高烧的城市
——此刻，我才有滚烫的泪如雨下
抗疫：在卡点
通知十八点到岗，我早来了十分钟
一个简易棚，两把椅子，三个人
未经培训，我有无师自通的本事和自觉
识车牌，测体温，填表
“谢谢配合，您走好”
愿你们都有美好生活，锦绣前程
零点。往来车辆稀疏
除了疫情，我们仿佛已无话可谈
沉默。心疼天使疲累的翅膀无力高飞
心疼暗夜里亲人们无处安放的睡眠
此刻，人世只剩下两种颜色：黑，白
两点以后，寒气从脚背往上涌
寂静中只有寂静的声音
五十米区域来回走，手机计步六千多
一脚温暖，一脚寒凉
一脚浙江，一脚武汉
在等待中，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六点零五分，一抹火黄云霞挂在最远的树梢
不知道还要多久，阳光才能铺满大地
失眠综合征
凌晨三点五十二分，雨声淅沥
手机屏光线微弱，照着我的无眠
白日里，武汉吹来的风
化身为一个小人，一路借了锤子、凿子、钉子
叮叮当当敲打我的身体和神经
敲打黑夜里很慢的时间
新年，新年——
我避开了雨点，却不能避开爱与痛
喝水，吃药，让自己睡去，又怕就此长眠不醒
也担心一觉醒来，日以继夜的不安
还会侵占生活的正反两面
更害怕的是，风止雨歇，屏幕里
伸出苍白的手，递上远方亲人走失在人间的消息
《暮色里的蝉鸣》
长在树枝上的，除了叶子
还有蝉鸣
暮色渐涨，只有黑
才是这些声音暂时的归处
它们高于我的头顶而低于夏天
它们低于天空却高于翅膀
我跟树的距离，只差一声蝉鸣
蝉鸣与我的距离，差一个少年
《小城夏日的黄昏》
河流疲惫。蜿蜒如喘息
一边燃烧
一边腐烂
小城有长长的隔离栏，允许穿行的口子
无人检票
斑马和命运，均不可以在此掉头
天空酝酿了许久
还是把一团乌云拆开
泼了我一身的黄昏
回到河边，我看到它的响动
它拖着长长的尾巴
它冒着烟的痛
《清明辞》
春风有信，雨落青山
这雨从唐朝下到现在，仍不负责
稀释人间悲欢
绿叶自顾自绿，杏花自顾自开
天边来人，吸食香火
眼里溢出一万吨倒春寒
我们各自拔草，各自泥泞
举目望处，每一张欲断魂的脸庞
都是我的至亲至爱之人
《有一个贤良的春夜》
有一个贤良的春夜，湿漉漉的月光
从屋檐滴下来
有一颗星被云层掩去光芒
有一树被寒潮吹落的叶子，密谋重新返回枝头
贤良的春夜，我在窗前读书
有一首诗里灯光慢慢亮起，有个词语
故意站错了位置
爱有悲欢，纸上月亮侧身而过
在这个贤良的春夜，风也是寂静的
有人摸黑赶路，有人坐等花开
人世漫漫，所有孤独都值得原谅
一把微锈的铁锁，能不能看到匹配的钥匙来敲门
贤良的春夜总是过得很慢，雨也下得很慢
错别字划破的伤口流血很慢
“关掉法律，道德，刀锋的眼睛”※
良夜静默，适合坐井观天，推翻白日很快的梦
※ 此句引自成小二《死去的夜色》
《夏夜里蝉鸣》
从乌黑的夜里抠出一小段
发亮的时光，落叶切断了蝉的睡眠
空空的蝉蜕里，住着蝉的形状
透明的叫声已经被风吹远
但我分明又听到蝉的鸣叫，短促
慌乱、长久，仿佛婴儿
分不清黑白，在自己的哭声中哭泣
它收紧翅膀，却收不住莫名的惊惧
它叫着，叫着，在此起彼伏的不安里
把时间赶进黑暗的更深处
难道它冲破蛰伏，仅仅是为了死去？
叠加的影子举起一片薄如蝉翼的月光
难道它跟我一样
日夜颠倒，绝望地爱着人世
眼里亮起奔跑的灯火（组诗） | 周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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