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树森:阿贵走出天堂山

阿贵走出天堂山

作者:辉树森

丁酉年冬月十二这天,阿贵母亲桥桂英和平时一样早早起床,十分笨拙地穿上那件用火麻自制的粗布衣裳,腰间系上麻布围腰,两只开裂脚掌穿一双破旧的草鞋,披上棕领挂,背负一对特大的背蓝,扛着一把钉耙,向着家外山梁走去,此时东方尚未发白。

阿贵母亲桥桂英来到桤木林,由于上坡,又身怀有孕,走得她急足喘着粗气。深深地吸了几口,清凉中带有枯枝被烧焦胡味的空气,看着昨天她烧下的四堆火堆还在燃炼,冉冉升起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桤木林。走到火堆旁,仿佛象来到一个温暖的世界,刹那间零下二至三度的寒意全然而消。她将昨天在树林中间的地坎上挖到的山药焐在灰堆里。她会心地独自笑了,十分满足地自言自语:“这下肚子是饿不着了。”拿起钉耙在昨天火堆不远处摞起叶堆,开始她新的一天劳作。

阿贵母亲桥桂英习惯地把灰堆和灰堆中间叶子摞光,周围山基土用钉耙挖掉,以防引起森林火灾。然后,腾出一块空地,利用四周火堆的余热,给自己留下一片温暖天地,累了就在这块松软的山基土上休息,美美的睡上一觉。那种神奇、美妙、舒服的感觉,只有她知道。

阿贵母亲桥桂英摞好恰似小山一样的桤木叶,正在点火时,她顿感小肚隐隐作痛,动弹不得。“快要生了!” 她独自自语的说道,并强忍着肚子剧痛,咬紧牙,摞了些桤木叶铺垫在腾出的那一块松软的空地上,棕领挂又垫在叶子上面,把砍柴刀放在火里,这时养水已从她的身上流到地上,殷红的鲜血植根贫瘠的土壤。她躺在自己建造的产床上,把围腰放在自己右边头低下,准备用来包裹即将来到这个世上弱小生命。

阿贵母亲桥桂英在痛苦、恐惧、无助中等待……

阿贵母亲桥桂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她两岁时父亲死后的第二年,祖母说母亲是克夫之命,将她嫁到天堂岗罗家。从此母女两地相隔,见面艰难,随其祖母和叔父苦度日光。

俗话说:“女人生孩子,只隔阎王半张纸,脚踏鬼门关,生死悬一线。”在这生死关头,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在身边。然而此时此刻她独处深山冷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仰望苍穹孤援无助。

寨子里的雄鸡再次唱响天明的歌。启明星已爬得很高,挤眨着那双忽暗忽亮的眼睛,在偷看着桤木林中发生的一切,她掷下了一颗入眼看不到的小星星。

天亮寅时时分,一声清脆悦耳的婴儿啼鸣。打破了天堂山的宁静,向世人宣告:一个幼小而微弱的生命此时来到人间……

阿贵母亲桥桂英执掌产后虚脱的身躯,慢慢起身用手将下身的孩儿的衣包拉出体外;翻起衣衫脚边,抽了一棵麻纱,将婴儿脐带扎好;拿砍刀割断脐带。用围腰包好孩子,解开那件用火麻自制的粗布姊妹装纽扣,将孩子贴在自己胸口衣裳再裹过来,不让冷风吹到。她稍稍休息片刻,带着孩子回家。

阿贵母亲桥桂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步一蹃回到了家。

阿贵奶奶小园秀院子里说“桥桂英生了,还是个带把的,是个孙子呢!”阿贵阿公一轱辘从床上起来,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就大声问道:“在哪生?家里生,还是在外边生?”

“在外边生!在外边生!”阿贵奶奶小园秀大声答道。

“还好,这桥桂英也还算明世理。”阿贵阿公继佛自言自语。

阿贵阿公继佛起来后,自己动手,在客房地火垅里烧了一熣壶水,煎了罐早茶,茶喝足了,嘴上咬着一颗小棒棒,带着一丝喜悦,哼着小曲,赶着牛出去了。

第二天,阿贵阿公继佛起来后,也在客房地火垅里烧了熣壶水,煎了一罐早茶,烤火喝足茶,给牛槽上装了些草子杆,喂好牛,照常嘴上咬着一颗小棒棒,带着一丝喜悦,哼着小曲走出了家门。

阿贵母亲桥桂英生孩子第三天。阿贵阿公继佛和前两天一样,在客房地火垅里烧了熣壶水,与之前不同的是今天煎了两土罐茶,他没有喝,好像在等是么人。不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戴着圆形黑边眼镜,身背一个粗布包包的人来到院中。啊阿贵阿公继佛说时迟那时快,飞速起身、来到那人面前,毕恭毕敬叫了声:“大公,你早!实在对不起,青霜白雾呢,请房里坐。”那人慢条斯理地说:“不咋些,不咋些。一个家簇间,嚜孬说。”两人来到地火垅旁边坐下,继佛拿了两个土瓷茶杯,用火垅边上的灰擦了擦、再用熣壶水涮涮冲冲,倒上一杯早已煎好的茶,右手端起杯子,左手中指扶住右手的袖口,弓着腰,恭恭敬敬地递到那人手上说:“我等大公来吃头碗茶,我两吃这罐,那罐留着做净茶。”他用当地最高的礼节吃头碗茶接待了来客。

天堂山不论谁家孩子出生,第三天要献天地谢祖宗,给孩子起一个奶名,起一个学名。给孩子起名很讲究,它关系到这家人祖祖辈辈字派,辈分是否清晰。能否启迪这个孩子发奋图强,光宗耀祖。这就要找一个吃过墨水的,知天文晓地理的、天堂山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就是松子山培仁老文生。

阿贵奶奶小园秀,背着大孙子啊富,跺着她那三寸金莲,忙里忙外。烧起家堂香火,在院中摆设一张八仙桌,放好升斗,装好红包。红包是放在升斗上,里面有三角六分钱。比起有些人家包一角六分大方多了。燃起一对红蜡烛,供上三生斋饭,香案摆设完毕。刚好阿贵父亲有才和孩子的大姨奶也赶到了家。

由于孩子的外婆不知道她的二外孙已来到这个世上三天了。不能参加今天的献天地谢祖宗地仪式。抱孩子磕头的任务自然就落到大姨奶的身上。

大姨奶进到阿贵母亲桥桂英房间,只见地火垅中干柴已燃尽,留下一堆白白的柴灰,散发着一丝余热。一张铺着草席的床上放着用十分破烂的衣服包裹着两天前出生的孩子,上面盖着一个用棉羊毛赶出来、硬棒棒毡子。孩子声音早已哭哑,两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他那纵皮纵挎的脸上,嘴唇稍有些发紫。大姨奶抱起孩子带有怒气地冲出房门,领着孩子敬天地谢祖宗。

阿贵大姨奶抱着孩子没好气的问到:“啊妹!桥桂英去哪了?”

“她有两个讨债的,满身上长嘴,这黄干辣热的天,怎能在家闲着,我叫她去桤木林烧灰啦,四十分工分一百斤灰哪!”阿贵奶奶小园秀也在一边磕头一边回答。

阿贵大姨奶把孩子递给站在一旁站着准备请先生起名的继佛:“喏,你家孙子你抱着。”扭头拔腿就朝着小桤木林去了。

大姨奶气呼呼地来到小桤木林,眼前烟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使人分不清东西南北,烟雾呛得喘不过起来。她不知是心酸难受、还是雾呛,怎么忍也忍不住,那不争气的眼泪总是哗哗的流淌于脸颊之间。恰似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地上寻找失散的亲人,带着颤抖的哭声一字一句的大喊:“桥—桂—英—!桥—桂—英—!”

林子深处传来了“哎!谁呀,我在这边。”

阿贵大姨奶随声寻去,不到一丈远的地方,一个黑影矗立在眼前,满脸被烟熏得黑不溜秋的,产后十分虚脱的身躯流淌着虚汗,颤颤惊惊,只见两只过度疲劳的双眼不停打转看着自己。阿贵大姨奶说着:“可怜的孩子,我是你姨妈。”她不由分说,抢过阿贵母亲桥桂英手里的钉耙,帮助埋好火,抓住阿贵母亲桥桂英的手回了家。

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已经在天井摆好。阿贵母亲桥桂英因是女人、儿媳、加之是产妇没有这个福分拢桌跟众人共同吃香喝辣。

阿贵母亲桥桂英自己擦洗一番进入房中,阿贵大姨奶端了一碗菜饭给阿贵母亲桥桂英后回到席间问道:“起了一个什么名?给好听?”

“小名嘛!他哥阿富,他就叫阿贵,寓意是富贵双全。如以后有老三老四,就叫阿双,阿全得啦。至于学名嘛!他自身带来,在树林出生,今年丁酉生人,火命、佛灯火。土生木、木生火,多给他一些木就得啰!对他长大以后生活都有帮助,就叫冬森吧。”老文生培仁滔滔不绝的说完起名的寓意,也显摆文人多吃墨水之深奥。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听懂,但大家认为,既然老文生培仁说的头头是道,自然有他的道理,肯定是好。从此所有的长辈们都叫他阿贵。

六○年的春天,万物复苏,天堂山遍地岸然生机。

阿贵没有感受到春天悄然来到,他弱小的身躯被突如其来的病魔吞食着,阿贵染上一场大病。一个鲜艳红润,白白胖胖,人见人爱的幼童在咳嗽和发烧的病魔中日渐肖廋,已是骨廋如柴。阿贵母亲桥桂英心急如焚。

阿贵母亲桥桂英是优秀共青年团员,她参加了天堂寨火山开耕队。背着病魔缠身的小儿阿贵,肩上用锄头挑着棕领挂和行李,心急火燎地走在天堂寨火山开耕队的队伍后面……

火山开耕队高唱着程坦撰写的振奋人心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队伍伴随着铿锵有力歌声,不知不觉的来到红木山下二亩地。

二亩地气候温热,宜种包谷、大豆。是天堂山人民公社调整安排给天堂山寨种“早玉麦”,用于五荒六月打青荒的。

二亩地脚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水沟,水沟下面有一块二十多平方稍微坪整的空地,天堂寨火山开耕队就把窝棚搭建于此。顺着水沟往北下走一公里多些是天堂山公社红木山队的磨房。

火山开耕队谁也没有带什么可吃的食物。不是人们想不到,而是队里所剩粮食已露舱底,队里要求留给在家老人幼儿食用。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只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阿贵母亲乔桂英和队员们分散山坡上,打蕨菜、刨降头、挖毛薯、抠山药、找来自救美食佳肴。

吃的问题解决了。阿贵母亲桥桂英眼看着自己骨廋如柴的儿子阿贵,手指粗的脖颈顶着皮包骨的脑袋,一摇一晃的坐在地上,用廋如细柴棒棒的小手抱着最好的美食煮熟毛薯在津津有味的啃吃着。阿贵母亲桥桂英顿时心痛苦楚涌上心头,酸楚泪水夺眶而出。心想大人可以度过,孩子咋活呀!

桥桂英跟队里的唐秀珍和字金连说:“秀珍,我想到红木山人磨房看看,能否扫一点儿飞面,给阿贵搅一点儿面糊吃,不知行不行,因为那毕竟是集体的东西。”

唐秀珍和字金连异口同声说:“不怕的,去吧。”

唐秀珍接着说:“你等到他们红木山人扫后,跟她们说一下,征得他们同意,你在四周墙上缝缝扫扫,搞一点儿来,给孩子补补身子。”

字金连叹了一口气说:“唉!真可怜,你瞧,那点儿样子,不知道给还能把他背回家不知,说不定就丢(死)在这了。”

阿贵母亲桥桂英起身像离玄的箭往磨房跑去。跑到磨房,磨房后面的水溜槽底生起青苔,底下矗立着的磨龙窝在水瘤槽淅淅沥沥细水冲刷下显得格外呆滞。侧边泄水道溅起的朵朵浪花,奔流不息汇入热水河。

阿贵母亲桥桂英进到磨房内,一个竹篾编制的漏斗磨兜箩,被四棵绳索五花大绑吊在梁上;催面鬼拴在磨兜箩的底部,脚抵在大磨上面,酷似是个小孩靠在墙角熟睡了,一合大磨上下紧咬不放,正在休息;磨房楼板就像水洗一般、干干净净。她看了看四周没人,拿起扫把就往墙上和墙缝缝扣扣扫扫,一个多小时后,她双手捧着芭蕉叶包着的飞面回来,搅好面糊,喂给阿贵,看着阿贵吃得很香,阿贵母亲桥桂英幸福的笑了。

种火山的四个月里,阿贵母亲桥桂英无数次在别人休息的世界中往返于窝棚至磨房一公里的路上,她付出得到了回报。阿贵的病情一天天的有了好转康复了。

天堂寨的社员食堂设在寨子中间,食堂前面的院子里挤满拿着篾箩,竹碗、木盆、铁锅等等各种各样餐具的人群,人们一边沐浴着初春温暖的阳光,一边在等待食堂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的分饭。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食堂后面豌豆地理有一对一大一小的男童,大的七岁左右,小的三岁多些,身穿褴褛上衣,小的连裤子也没有。两人打着光脚,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被早到的清风拂面,冷得浑身无法稳立,一直瑟瑟发抖。各自的两只小手不停地掐着生豌豆尖往嘴里塞。小男孩有时将生豌豆藤不分老嫩喂到嘴里,在嘴里咀嚼半天都难以下咽,不时出现曳曳卡卡,卡得泪流满面,但还是不停的在狼吞虎咽地掐吃着、咽着、吞着……

吃了一气生豌豆尖,阿富牵起弟弟的手,拿起小篾箩来到食堂打饭。

食堂里来打饭的人已经走光了,兄弟俩打饭后,阿富抱起饭箩往家跑,阿贵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要到家时上着一个坡,他只有边爬边走追赶着哥哥。

家门口。阿富在此等着阿贵,阿贵赶上了,伸手从阿富怀中篾箩里抓把饭刚想塞进嘴里,被出来接他们的阿公继佛看到,伸手就是给阿贵一嘴巴。阿贵被阿公继佛一巴掌打倒在地,阿公继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阿贵不知道阿公继佛为什么打他,打得他两眼嚜黑,从地上爬起来,痛苦恐惧的眨着双眼,万分惧怕地看着他的阿公继佛,全身颤抖的站在四十五度陡坡小路上,不敢哭出声来。

“这不是给你一个人独吃的,是一家子人都要吃,这样吃够吗?阿富,快些拿回去给你阿奶在大锅煮煮,叫阿奶把那些抽筋菜和降头煮在一起,多放一些水、煮稀些,要不是不够吃。”阿公继佛怒气冲天的吼道。

阿贵觉得这天时间过得非常地慢,肚子好像贴拢脊梁,话都无法说出来。妈妈刚刚砍柴回到家,放下柴担子,阿贵跑到了妈妈身边,抱着妈妈的腿,十分无助地仰着头,看着妈妈说道:“妈妈!我饿。妈妈!我饿不赢了。”

妈妈说:“乖!再等等,不要闹,阿奶马上就煮熟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围在上方下圆的一张篾桌边,等候阿公继佛分饭。分饭的顺序历来就是“从老到幼,从大到小”。这是家规,是家族的传统。

阿贵在家里最小,分饭时自然就只有到最后。每天分饭时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阿公继佛给别人分好,最后要他那双小手捧着黑黝黝的土巴碗,害怕怕地伸着等待阿公继佛的赏赐又苦又涩的降头稀饭。

这天,阿公继佛格外开恩,拿起饭勺说道:“阿贵,手伸过来,接着,今天先给你。”

阿贵吓了一跳,本能的浑身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成了二丈二的和尚,莫不着头脑,不知所措。还好阿公继佛没有骂他,用十分温和的语气说道:“乖!过来,阿公的乖孙子,哎!过来、过来、今天阿公先分给小孙孙,我的乖孙子--阿--贵。”

阿公继佛这样一反常态的举动,这样打破家法规矩改革惯例的做法,让全家人都感到十分疑惑不解,只有阿公继佛自己心知肚明。

几年过去,又是一个硕果累累可以收获的秋季。

天堂寨和阿贵同龄的孩子,各自背上自己的书包,迎着初升的朝阳,高歌唱着《东方红》,跨过清澈见底的山间小河,奔向学校、奔向课堂……

阿贵也到上学的年龄,由于家里无法交起每人一块五角的学费,阿公继佛说他比阿富硬扎一些,长大后在农村苦吃苦做饿不着,读读书、软脚奢手的搞不成,书就不读了。

阿贵八字命不好,出生在解放后大跃进时期,吃食堂饭年代。投胎在这穷山僻壤而十分困苦的家庭,不能和同龄孩子一起到天堂小学读书。只有乖乖地听从阿公继佛一家之长对他命运的安排。

阿贵六岁起,每天清晨起来,不论是晴空万里,还是阴雨绵绵,雷打不动的一件事,披上棕领挂拿起石竹棍,打开牛圈门,将为集体饲养在自家楼下的七八头牛赶到山上放牧,中午赶回家喂水。阿贵回家吃吃饭,下午又和老外公赶着猪、牛、羊上山再次放牧。不停地重复着同样工作。

年轮在不停地转动,阿贵十二生肖一轮有余,又到已酉之年,满满的十二岁了,家里已有小他六岁和八岁的两个妹妹。阿贵晚上跟着大人去队里耕读班念念书,上午常常在放牧时候一边看书,一边在地上拿着木棍写写画画。下午在家带两个妹妹,找猪草背回家,把猪食用刀剁碎,煮好倒在猪槽里。等到阿公继佛放牲畜回来,猪牛进圈就能吃到。客房地火垅里烧熣壶水,煎好一罐茶,阿公继佛关好牲畜就能喝到。每当到了晚上,哥哥做作业的时候,也跟哥哥学学做做。每当同龄小伙伴新学期开学的时候,阿贵看着同伴身上的书包,想着同伴坐在教室里的姿势,想着他们享受着老师传授知识的幸福。心中想读书的渴望越来越强,想读书就像数万只蚂蚁蚊虫叮咬全身,难耐万分,心中的冲动恰似雨季山洪波涛汹涌无法可挡。

一九六九年三月一日,天堂山小学又是新的一学期始颖。阿贵和往日一样,穿上棕领挂、身背马草蓝,赶着七八头牛到山上放早牛。把牛赶到牧场,阿贵走进桤木林,三下五除二摞了满满的一篮桤木叶,来到小桤木林边休息,忽然间耳边传来上学孩童的歌声,歌词是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歌声特别清脆和响亮。歌声传到天堂大山深处,形成了单曲回放,在山间久久回荡……

这天上午阿贵把牛赶回来早了一些,他将背回来的那蓝桤木树叶放在猪圈前,关好牛。告诉奶奶小园秀:“阿奶,大白天我不去放牛,我要去读书。”

“你不去放牛哪个去放?”奶奶小园秀问道。

“哪个去放我不管,反正我去要读书。”阿贵坚定地说。

阿贵急急忙忙吃了一碗青菜汤泡最好的细黄玉麦面馃饭,摆下碗筷走出了家门,向着天堂山小学直奔而去。

阿贵家里养着用来看家护院的一条大黑狗,阿贵给它取名叫黑贝。黑贝很乖也很懂事,主人不叫吃的肉食不吃,生食不吃。逢年过节杀鸡宰猪,只要黑贝坚守,就不怕猫来偷。

阿贵跑去读书的这天,黑贝被奶奶小园秀拴在正房廊檐坎柱子上,不让它往外跑,让它好好看家护院。不知是么原因,中午时分,到了小蜜蜂吃晌午的时候,阿贵家的十六窝小蜜蜂倾巢出动,经过三十多分钟的殊死搏斗将黑贝活活叮死了。黑贝死得很惨,没有一块完肤,数以万计的小蜜蜂针刺覆盖了它的全身,双脚站在天井的地板上,脖子被一头拴在柱子上的链子挂着,尸体直立挂在廊檐坎边。小蜜蜂是一种自杀式动物,只要和其它动物开战,必死无疑。小蜜蜂和黑贝都死于非命。蜜蜂是阿贵家主要经济来源。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人们常说“三月桃花蜜蜂怕,性暴龇拉又分家,叮死狗蜇娃娃,告诉孩子别惹它。”谚语上说的景象此时已在阿贵家发生了。院场上数以万计的小蜜蜂铺麻盖地把院子满满覆盖,场面十分惨烈。

阿贵从学校放学跑到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第一反应就是先找两个妹妹,直到两个妹妹没有事,小蜜蜂乱起时俩个妹妹就跑到外面玩了。不知所措的阿贵,跑到廊檐坎边解开拴在黑贝脖子上的绳索,黑贝已僵硬了。看着平时很乖、很懂事、忠诚的黑贝,他哭了。阿贵一边哭,一边拿来笤帚和粪箕将院场上数以万计的小蜜蜂打扫干净。抹去泪水,背起竹篮和镰刀,扛上锄头把最忠实的朋友黑贝埋好,找了一篮猪食回家。

阿公继佛放牲畜回到家,得知今天家里发生的一切,把原因一切归结到阿贵身上。指着阿贵骂道:“全是你惹的祸,如果你在家,黑贝就不会死,小蜜蜂就不会灭得这么惨。要是你两个妹妹被小蜜蜂叮死咋办,你读书又有什么用,蜜蜂绝了,你要吃要穿,哪里来,喝西北风去。”骂着骂着,阿公继佛怒火直冒三丈,操起放牛的石竹棍就给阿贵一顿痛打。

阿贵身上布满血丝的伤痕,红彤彤的,一梗一梗的往外冒。阿贵没有哭,他咬紧牙,强忍着剧痛,任凭阿公继佛棍子抽打。他想:“这不是我的错,不给我上学,这是什么道理,又是什么家规?

阿公继佛要他认错,他没有错,他不能认错。阿贵和阿公继佛就这样扛对叫,对抗着。时间一分一秒的往前不停地走。阿公继佛心想就这样把你放过,不治服你不行,那不翻天了!阿公继佛搬出从未用过的一套家法,点燃一炷清香在天地香柱上插好,叫阿贵到前面双膝跪下,“面香思过,”香燃完后方能起来。就这样阿贵又挨打还跪了一炷香。

阿贵又恢复放牛、找猪食、喂猪、带妹妹的全部劳作。后来,在学校老师和公社干部的劝说下,阿公继佛终于开恩,允许阿贵带着两个妹妹去上学,从此阿贵走上了读书的路。

阿贵在班里,年纪、个子都比同班同学大得多,得到这次读书的机会实属不易,阿贵倍加珍惜,听课全神贯注,他十分刻苦用功,理解也比同班同学超前一些。深得老师信任和赏识。新学期开始,老师给他跳级直接就读三年级。

阿贵到了新的班级没有一丝欣慰,心就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阿贵在扪心自问“你能跟上吗?你能行吗?”就在他十分纳闷的时候,一位女同学过来对阿贵说道:“别自不量力,二年级都没有念,就想来我们班,拖我们的后腿。”

天堂小学只有一个男老师,教着二、三、五年级,全校有学生五十多人。二年级教室在南边厢房楼下,三、五年级在北边厢房楼上。三、五年级背对背,三年级背朝东,五年级背对西。老师三年级课上完讲五年级的课。居高临下一边上课一边往下看,监督二年级的学生纪律。在上课前的一小段时间,老师把阿贵叫到办公室,教授二年级的知识,上课时二年级的课就由阿贵协助老师辅导,一节课四十五分钟,阿贵前二十分钟到南厢房楼下讲课,后二十分钟又到北厢房楼上三年级班里听课。就这样上蹿下跳度过他十三岁光阴,学完了二三年级的课程。

天堂山随着春天的到来,山毛野菜也随之破土而出。一时间,天堂山的山山洼洼,山坡上到处都有背着篮子打蕨菜的,洼边有找嗒苦菜的,还有扛着长杆镰刀割树头菜的,只要是能拿到城街可以卖成钱都有人找。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阿公继佛说:“这些天蕨菜大出了,阿贵猪食就给你妈她们去找,要读书自己去苦钱交学费。”

阿公继佛下了圣旨,全家人谁也不敢违抗,第二天上学时阿贵就背上背蓝到学校,下午放学就往山上去打蕨菜了。

星期天是城街天。星期六晚上妈妈桥桂英连夜把阿贵几天打来的蕨菜用粽叶捆成把,用篮子装好一挑。在大铁锅上烤了几个玉麦粑粑,因家离城街有四十多里的路程,第二天阿贵天不亮就要和寨子里去赶街的大舅妈一起动身。所以今天妈妈桥桂英要把他准备妥当。一切就绪妈妈桥桂英嘱咐阿贵:“阿贵,你头一回去老城街,不要乱跑,一定要听大舅妈的话,街道多,会跑丢呢。”妈妈桥桂英叮嘱了一番,才放心的去睡下休息。

老城街,车水马龙,人头蠕动,挤得要命。卖什么东西的人都有,真的是使人眼花缭乱。街上还镶嵌着好多不规则的石头,中间还有平坦坦的、滑铮铮的大石板一块接一块砌着。走在石板上脚一点儿也不卡疼,那种舒服劲阿贵有生以来没有感受过,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倍感舒服;如果下雨脚不会湿也不粘泥巴,老城街真好。

城街边的延华树下,阿贵和大舅妈摆下了他们的蕨菜地摊,等待着顾客到来。

已是中午太阳当顶了,照在人的头上火辣辣的,使人是口干舍操。生意还没有开张,阿贵显得有些焦操。特别是阿贵一路来挑着蕨菜担子,跟在大舅妈的后面,走得满头大汗,身上的毛蓝布衣衫已是湿漉漉的,可以扭出水来,就在大山之间亮公鸡生基河喝了一次清澈见底的河水。早饭吃的是妈妈昨天晚上烤好的玉麦粑粑,脱水的感觉使他难受。不知道哪有水,他强忍着。大舅妈看到阿贵的样子,就去跟身后的城里人家给他去要水。说来也怪,就在这时有人来买蕨菜,阿贵有生以来第一笔生意开始运行,来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小伙子,你的蕨菜卖多少钱一把?”来人问道。

“三分一把。”阿贵答道。

“一分钱、两把给得?”来人又问。

“不得,你啊买就是两分一把拿去。”阿贵回答

“小伙子,不添不让不成生意,我就给你一分钱一把,给卖?”

阿贵想了想,万一现在不卖、等到下午卖不掉,今天不就白来吗!卖了才是钱。就这样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以一分钱一把成交了,六十把蕨菜卖了六角钱。那人临走时不知为什么又给了阿贵五两粮票。

大舅妈要水回来说阿贵卖便宜了,至少也要卖一分五一把。没办法了,这时嘴咬手拐子够不着了。

阿贵来到县商业局百货公司门市部买了三本小楷、两本中楷和三本算术外加一只复写笔。从百货公司出来,经过县商业局服务公司国营食堂门口,他闻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炒肉香味,这味道实在太香了,这味道实在太馋人了。阿贵摸摸兜兜底还有三角钱,告诉大舅妈想进去瞧瞧,大舅妈点头同意。在食堂里人不多,但还是有人在买吃的。

“大舅妈,我想吃那种白米饭。”阿贵用商量的口气说。

“阿贵,买米饭是要用粮票的,有钱也买不到。那是国家干部、工作人才有的,我们买不起。”大舅妈有些伤感的说。

“大舅妈,粮票我有。”阿贵边说边从身上汗汲汲的衣衫兜兜里搂了出来。大舅妈和阿贵买了一钵头白米饭、两角钱的一盘香喷喷蒜苗炒肉。大舅妈只是尝了尝味道,其余的都给阿贵吃了,阿贵吃得真香。这是阿贵来到这个世界上吃的最好最香的一顿饭。就这样赶了一天老城街,身无分文的跟大舅妈踏上回家的路。

阿贵赶老城街回家后,学习更加努力了。阿贵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生来就应该在这原始的天堂山上,脚踩泥巴路、喝山泉、吃野菜、穿蓑衣盖羊皮吗?那些城里人生来就是应该在那风不吹雨不淋的老城街生活吗?我们天堂山人,唯一的出路,那就是只有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天堂山,才能不走泥巴路,才能不穿蓑衣盖羊皮,才能摆脱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才能有国家供应的粮票,才能吃上大白米饭。才能吃上香喷喷蒜苗炒肉。

阿贵在每年每人国家只发三尺布票的年代,从出生到十四岁从未穿过一件新衣裳、一条新裤子。他对能穿上新衣裳是一种梦想,是一种奢望。

五月盛夏天堂山的天空,一轮下玄月被无数一闪一闪小星星簇拥着,把雪白的月光洒向大地。在皎洁的月光下,天堂寨至天堂山供销社的羊肠小路上,有两个黑影子忽长忽短的移动着。这时是天堂山区鸡叫二遍,正是人们梦香十分。桥桂英和阿贵母子,一前一后,一人一挑用羊皮口袋装得满满的棕果,在去天堂山供销社路上。

阿贵自小在天堂山上跑来跑去,爬树掏鸟、摘野果什么都干,练就了一身爬树的好本领,这回他用上了。阿贵爱钱,阿贵要苦钱,阿贵十四岁了,阿贵想穿新衣服。听大人们说,天堂山供销社收棕果五分钱一斤,自己就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些生产队不要的棕果收起来,变废为宝,卖给供销社,跟妈妈说买一件新衣裳。阿贵挑着沉甸甸的棕果,挥汗如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停地滚落下来,滚落到脸上,滚落到胸前,浑身湿透。阿贵越走劲越足,阿贵心里美滋滋的,阿贵的愿望终于就要实现了。阿贵边走,边用手拿起衣衫脚边,拉到脸上擦了一把汗,把埋藏在心底好久的话说了出来。

“妈、卖了棕果,我想买一块布,缝件新衣衫,我想尝尝穿新衣衫的感觉,我真的想要一件新衣裳。”阿贵一边低头磨着肩上的担子一边气喘嘘嘘地说着。

“妈妈答应你,等回去跟你阿公说说,要给你布票买就是了。”桥桂英回答着儿子的话,心里很酸。

十多公里的羊肠小道,在两条腿的丈量下,缩短为零。阿贵和桥桂英母子俩到天堂山供销社大门口,放下担子刚好东方发白,天堂山供销社的大门尚未开启。母子俩今天排了个第一,等待天堂山供销社工作人员起来开门营业。

阿贵和桥桂英母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东方的天际放出了鱼肚白,阿贵去敲开天堂山公社大门,叫来了父亲有才。

有才帮助阿贵和桥桂英母子敲开供销社的大门。

天堂山供销社工作人员他们没有时间规定,只要有人的到来,他们就收购农副产品,销售人们所需的日用百货生活必需品。

天堂山供销社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个是右甸坝来这参加工作小伙子,有才要阿贵叫他赵大哥,赵大哥就是负责农副产品收购。阿贵和桥桂英的棕果就是交给赵大哥。赵大哥看了看棕果的干湿度,用手搓了搓连声说道“干定了、干定了。”过称后两挑足有一百五十斤,付给桥桂英现金七块五角钱。另一个营业员是中年妇女,她是天堂山土生土长本地人,是销售日用百货和副食品的。桥桂英要阿贵叫她周娘娘。桥桂英把阿贵如何砍棕果,想买一块布,缝新衣衫,但又没有跟阿公要得布票事告诉了她。周娘娘苦笑着说:“你家本来就人多布票少,也分不过来。不怕我想想办法,佐给他一点儿,给阿贵缝一件就是啰,但绝对不能对别人说。”桥桂英连连点头说:“嗯、嗯、我认得,我认得。”激动得眼泪颠簸而出,打湿了柜台上面的毛蓝布……

七四年七月十三日的早晨,天堂山区细雨绵绵,总是的下个不停。

阿贵早早起来,按照学校老师的教导,撮了四筒玉麦,到学校集中,统一到天堂山粮店换成大米,背负几天考试的口粮前往永红公社宝华中学进行小升初择优考试。天堂山小学到宝华中学相距七十多里山路,十五六岁山里娃娃,光脚徒步,跋涉于丛山峻岭之中,这不算什么难事。是阿贵头一回升学考,也是寨子里第一个小升初考试的人。妈妈桥桂英在灶门前的锅枕上用小铁锅热好了黄铮铮的面餜油炒饭,为儿子上宝华中学赶考壮胆送行。

天堂山山高水险,一块十足地处女地,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在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下,崎岖的山羊肠小道上,路人来来去去不停的穿梭。路人常常会遇到麂子、马鹿、皑羊出没。更有胜者还会遇到豹子、老熊吓得路人半死,有的被豹子、老熊袭击成为残废人,有的丧了性命。阿贵记得阿公继佛曾经说过,时不时还有老猫猫大老虎从山梁走过。

老师带着阿贵他们七八个学生,挥汗如雨连跑带走在林中前行,心中时不时打着寒颤,生怕野兽出没,伤到孩子。阿贵同样心中也在打鼓,就怕遇上老熊、豹子什么的。阿贵边走边想天堂山有这样一个顺口溜:“如若做人良心好,老虎猫来灵性高,不吓孝子和老小,见着老远就走了。”阿贵在心中暗暗祈祷:老师我们都是好心人,好人多相遇,平安到达目的地。

阿贵他们七八个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泥巴裹满裤腿,在那阴雨笼罩下的丛山峻岭的山间羊肠小道上,艰难跋涉前行,黄昏时分到达目的地---永红公社宝华中学。

在公社当文书的父亲有才得到了儿子阿贵被县一中录取通知。心情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的儿子百里挑一,拿到县里最高学府的通知书。悲的阿贵九月一日就要去学校报道了,就连像样一点的铺盖行李都没有,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有才天黑了才回到家,将这喜优掺半的事告诉给家人。

“唉!垫盖一点都没有,吃的拿是么给他?考起了,不给他去念,耽误他的以后生活出路,我们做父母的又咋对得起娃娃。”妈妈桥桂英左右为难的说。

“吃的倒是不怕,去县一中读的只屑转基本口粮,不够的国家供应。”父亲有才回答。

妈妈桥桂英说:“那就好,街子天买张席子,把我床上垫着今年赶得的那棵新毡子拿去,去跟哪家借一点钱,买一张被子就得了,还是要给他去念呢。”

父亲有才想了想说:“也只有这样,不过冬天来了,那你垫什么?”

“我啊,缝一个棕垫垫上就行了,就是阿贵到冬天坝子上冷不赢,给他垫毡子热乎些。”妈妈桥桂英答道。

九月一日开学,阿贵挑着父母给他的全部家当,一头草席卷着被子,一头族间叔叔亲手给他做的一个木箱装着毡子踏进县一中的大门,成了寨子里的第一个初中生。

阿贵他们初中班的住宿部离学校大门很近。与另一个班同住在二楼,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垫着崭新半截褥子,也有极少数同学盖着全新被子、垫着崭新的满床褥,还加上一个泡泡的攀枝花枕头。阿贵看看那些的铺盖行李好生谢幕。阿贵转回来一想,他也不比那些垫着半截褥子的同学差多少。席子上面有一棵毡子,从头到脚一样冷暖,不怕天冷、就怕人懒,只要多跑跑步,活动活动全身上下都热乎乎的。自从阿贵到一中后,在那冰冷刺骨冬天的早晨,一中的操场上总有个穿着毛蓝布单衣单裤男孩光着脚丫在一百米、五百米、一千米、五千米、一万米的奔跑,锻炼取暖。

数九寒天,小寒节天气刺骨寒冷。阿贵所在一中和无数山区一样无电照明,一到晚上漆黑一片,只有医院和政府有电可应急使用。

阿贵他们班的教室里,一盏发出吱吱作响的汽灯挂在教室的中央,把光芒洒向整个教室的各个角落。帮助着对知识如饥似渴的学子完成各科作业。十点半钟,下自习的钟声“铛--铛--铛--铛--铛--”的敲响。同学们争先恐后的在漆黑夜幕中从教室摸到宿舍,极少同学打着手电筒找到床位,钻入被窝就可进入梦香。阿贵小心翼翼地摸到自己的床前,床上空荡荡的,只有冷冰冰的一张张席子。被子、毡子都摸不到,什么都没有。阿贵被这突如其来事情惊呆了,阿贵的被子和羊毛毡子无翼而飞。阿贵大叫道“我的被子!毡子!都不在了,哪个把我拿了?是被人偷了吗?”同学们不约而同围拢过来,带着手电筒的同学四处找啊找,被子掉在地板上,怎么找也找不到毡子,毡子真的被人偷走了。阿贵从地板上捡起自己的被子,回到自己的床上。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就事论事骂了一通,各自睡去了。可是阿贵坐在自己的床上,又冷又气。在想:真是房破遇着连天雨,这毡子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些软软的满床褥不偷,偷我硬板板的毡子。阿贵心里十分痛苦,独自呆呆在床上靠了一会儿,他暗暗发誓,只要有书读,就要学习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那种“红军不怕远征难,万万水千山只等闲”英雄气概。一定要凭这一张席子,这一床铺盖,这一张床熬过恰似冰窟的冬天,完成自己的学业。阿贵是一个性格要强的人,历来说到做到的人。在那寒冷的严冬,睡到半夜五更,寒气逼人,阿贵卷缩成一团、裹紧被子咬牙挺过。

两年后寒假阿贵拿着三好生奖状回家过年,父亲有才和妈妈桥桂英才知道儿子阿贵的毡子早已被人偷了。

阿贵初中生涯就像天堂山南麓脚下罗闸河的水转眼溜走,不再回来。

一九七七年五月下旬,阿贵初中毕业了。班里五十九人,不参加考试走了五六个人,阿贵也在其中。父亲有才说:“姊妹兄弟多,男女都一样,都是儿女,每个都要给读几天。阿贵必须回来帮助家里出工做活、挣工分。”父亲有才是一个说话做事极为公道的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天堂山区无人不晓,深得乡邻们信任和爱戴。三邻八社那家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事,都会请父亲有才去调解。学校领导、老师、班主任老师都给有才打电话,劝导父亲有才不能耽误阿贵的前程,不给他继续读书实在太可惜了。父亲有才十分坚定的回答说:“谢谢你们老师对阿贵的关心和培养,阿贵的姊妹兄弟每个要读几天,不能光给阿贵读。家庭条件太差,阿贵必须回家。”阿贵十分痛苦地和寒窗三年同学们含泪告别。

初中毕业的阿贵,回到天堂山寨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了。由于他是学生出身,人们都认为他干农活不行。跟大家一起干活,一天到晚,苦死累活,到收工评工分时,和他同岁的女娃都得八分五厘,阿贵只得五分五厘。理由是他读书才回来,太软了,只有练上半年再说。阿贵有些实在想不通,人家挑粪我挑粪,人家一挑我一挑,人家挖地我挖地,活没少干,工分就凭读书才回来少一截。真是天堂山有句俗话说得好“有理三扁担、无理也是扁担三;有理讲不通,有苦无处诉。”

时至芒种夏至,天堂山区种田种地、铲埂拉荒平田忙得不可开交。天堂山区流传着这样两个谚语,一个是“立夏前刻就种下好,先扎根来后有芽,玉麦就是风吹也不倒;立夏后时才种下,先有芽来后扎根,头重脚轻苞谷小。”另一个为:“夏至忙忙点火栽秧,前半夜是谷后半夜是糠。”

中小学生放农忙假,生产队里回家助农的娃娃三十几个,需要有人成头带领,组织这些娃娃做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活。比如:铲田埂、蒿苦荞除草。要管住这伙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孩子,这个人必须有一定的组织能力,才管得住。生产队长考虑去考虑来就把这副担子落实给了阿贵。

阿贵接了队长这副担子,是一个烫手的“洋芋”,要领导好这些小伙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首先要得到他们信任和尊重,才能管住他们。阿贵思前想后,和队长大胆提出了解放后天堂寨前所未有的一个方案。他难住了队长,他十分认真说:“队长,我可以领着他们干,按质按量完成队里交给的任务,但这些天我查了去年大人铲埂子和蒿荞的工分记录,我不多要一分,请求队长每亩田地去年记了多少工分,今年就给我们多少,如出差错扣减公分总数百分之十。”队长看着阿贵那认真样子,也说得不无道理。转转念一想,只要他管好这伙娃娃,嚜给大人惹事,就是好事。队长把这一想法和队干部说了说,统一意见,就这样答应了阿贵的要求,娃娃组的政策就这样落实了。

这天阿贵召开娃娃组的第一次会议。阿贵任命了一个同伴啊友为记分员,是娃娃组的领导班子,指定为副组长。还强调如果自己不在的时候,就由啊友统一安排,统一指挥,大家必须服从。阿贵意识到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宣布了几条娃娃生产组的纪律:第一必须一切行动听指挥,行动要统一。第二不准吵架和打架,有事必须请假。第三做活实行“庄稼犁牛各人通头。”各人完成各人任务,但是必须帮助年纪小的和老人(因组里有两位老人)。第四晚上收工不论早迟,必须统一,只有两个老人可以先走、不受约束。第五工分以大集体评给我们的成数为基数分成记分。第六如有违反上述规定者当天只给百分之五十或是情节不给工分。

阿贵和啊友负责最危险的活,在铲田埂的时候,站在高高的田埂上,挥舞着长长的砍埂刀,汗如雨下,砍着田埂头。三十多个年岁不等男女娃娃各自挥舞着锄头,一人一丘的在田埂上铲削。娃娃生产组在一月内出色完成了铲田埂任务,接着又开始蒿荞除草。娃娃组由于分工落实,责任明确,工分在大集体中做活得两分的娃娃可得到七八分,阿贵他们稍大一点的了十五六分,有时甚至会到二十多分。阿贵极大地调动了娃娃组的生产积极性,他们十分团结和谐,从来没有出现打架吵架事故。大人们大多数佩服阿贵的组织能力,说阿贵把像生牛一样的一群野孩子管得好好的,他们工分高一点值,应该给阿贵一点补贴工分。这些阿贵满不在乎,阿贵想读书,想参加中考。阿贵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初中同伴还在明亮宽敞教室里埋头解着三角函数、几何公式……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日傍晚,阿贵收工回到家,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在火塘边休息。在小学代课哥哥阿富递给来一封信,信是和阿贵相处得最好同学从县城寄来的。阿贵打开来信,信上这样写道:

亲爱的阿贵:你好!
你回家后,全班同学很是挂念。当你接到我的信时,可能离我们中考时日不多了。这段时间我们都在非常紧张的备考,累死了。都在背毛主席的《论十大关系》,社会主义革命新时期的总路线,做几何、解三角。数学初中第五册上完了,正在上第六册。还是你好,回到天堂山农村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可以大显身手。
好了,就不多说了,我们七月十五号开考、十六号试考完后,我们二十多个同学约好了,一起来你家看你,你一定啊在家等着呢!
此致
敬礼
你的同学  王云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日

这信就像一针强心剂,使阿贵心久久不能平静,离中考只有四天了。这一夜阿贵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了,满脑子就只想参加考试、要如何去参加考试。阿贵就像一只被关在笼里的鸟儿,不知如何走出。

阿贵早上起来和往常一样,去割了一挑蕨苗回家垫牛圈。然后和娃娃组的啊友请了假。写了一个纸条递给奶奶小园秀,要奶奶小园秀转交给父亲有才。纸条上面写到:“父亲恕不孝,儿投考去了。”奶奶小园秀不识字,不知道纸条上写些什么,问道:“这是什么?”“阿奶,我还想读书,我要去老城街一中参加读高中考试。”阿贵答道。

阿贵身揣五角人民币,初中毕业时学校总务处退得的五斤粮票,下午六点多钟来到学校,找到班主任姜老师,姜老师给阿贵吃了一大碗饭。姜老师得知阿贵要参加中考,就马不停蹄跑去找校长汇报,校长找来教导主任两人徒步来到教育局招生办进行协调,特事特办,批准了阿贵的考试资格。当阿贵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全班同学都用十分诧异的目光看着阿贵,王云和龙儿跑过来问道:“我们明天就放假休整,备战考试了,你要来搞什么?”阿贵很认真的答道:“我要参加考试!”这时同学都围拢上来问长问短,给阿贵送来很多复习资料,阿贵十分感激。

阿贵两天中考,语文、数学、政治三科以二百七十四分的成绩再次进入县一中高中部读书。

阿贵在县一中经过两年的高中寒窗苦读,通过国家统考,成了县里一百二十五名大中专学子中的一员,阿贵到省城一所高校就读会计专业。两年后,阿贵被组织分回到县城一家商业公司工作。

阿贵走出了天堂山,走在他梦想的老城街、平坦坦的、滑铮铮的石板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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