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尸体来做人工呼吸的练习

2017-02-25 18:53

有一种修辞手法叫做拟人

就是把物看作是人

还有一种修辞手法叫拟物

就是把人当作是物

今天要讲个故事,是从警司局开始的

这里是黑匣子

一间收容着宇宙间各种非凡精神世界的博物馆

一个展览无数骇人奇迹的梦境陈列室

PS:本公众号严禁非授权转载或部分转载

每年春秋两季,郡警局的人都要再复习嘴对嘴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术的急救程序。每组都要到保健室集合,练习用假人进行心脏按摩。他们分组进行,由督察来按压胸部,而另外一个人则跪下来,捏住鼻子,把空气吹进嘴里。那个假人是一件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只有一段身躯和一个头,没有手脚,橡皮的蓝色嘴唇,两眼睁开,瞪得大大的,绿色的眼睛。不过,做这种假人的人,把长长的睫毛黏在眼皮上,还给戴上了一顶美女的假发,那头红头发光滑得让你不由自主地会用手指去梳理

部门的督察,珊黛莱克督察跪在假人身边,把她搽了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伸开来按在胸口上时,告诉大家说所有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都是用一个法国女孩子死后的遗容翻模制成的。

以上这段内容出自美国作家恰克.帕拉尼克(Chuck Palahniuk)的小说《闹鬼》(Haunted),模仿《十日谈》的结构,由23个诡异的短篇故事组成。引用的这段出自其中的短篇《出埃及记》(Exodus)。

Chuck Palahniuk - 《Haunted》2005

这是一个我比较喜欢的通俗小说作家,故事中珊黛莱克督察所说的这具被用来进行心脏复苏手术训练使用的“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在现实中确实存在,她有一个名字,叫做“复苏安妮”(Resusci Anne),其原型,正是来自130年前在法国巴黎塞纳河上淹死的无名女人。

投河自杀的人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广泛存在,人口基数上,可能中国最多,正是如此,在投河自尽基数多的地区,才会诞生出捞尸人这一职业。是否与特定河流有关系?这可能仍取决于两岸居住人群的密集程度以及水域本身特有的文化象征意义,如印度恒河(宗教意义)以及连接太平洋和旧金山之间的金门大桥(带有浪漫主义自杀色彩)等等。

作为法国第二大河流,贯穿巴黎的塞纳河(Seine)可能具有更加多重化的意义,与整个欧洲当时的历史文化有关,但请注意,这里并不是说,自杀者选择溺死的方式都是由于文化的关系。而在水域死亡区域,也多由自杀、谋杀和意外身亡三种不同因素构成,尽管如此,我们也必须了解的是,在塞纳河上溺亡的人数并不少,由于每年都有不断从河里捞出的死尸,辨别溺亡者身份的工作就是一个持续不断的工作,以至于在巴黎塞纳河边建立起了一座专门用于死者身份辨认的场所,而这个场所就叫做停尸间(Morgue)。

The Old Paris Morgue was built in 1855

这个英文单词来自于同名法文,其中有“庄严观看”的意思。巴黎于1964年将原塞纳河码头上兴建的古代停尸间迁移至塞纳河上的一座小岛上,位于大主教码头,旁边就是著名的巴黎圣母院(Notre Dame),我们可以从以下的照片中看到它们之间的遥相呼应。它不仅成为了塞纳河溺死者的陈列区域,整个巴黎被发现的无名尸体均被安放于此,供人们辨认。而实际上在之前,巴黎早已经掀起了观看尸体的风潮。这里成了失踪者的最终归宿,人们在这里寻找并辨别失踪的亲人和朋友,找回他们的遗体,同时亦形成了某种具有猎奇向的观光性质,成为巴黎某种文化意义上的地标性建筑。

The Paris Morgue

The Paris Morgue and Notre Dame

这座重新修建的巴黎停尸间为一个有三道门的希腊神庙结构式建筑,其中间为游人进入的大厅,两侧为尸体陈列厅,由三面巨大的玻璃将生者与死者隔开,并在内部分别安装有冷却器,人们通过玻璃橱窗向内窥探尸体面容。考虑到其腐烂速度造成的辨识度的降低,尸体一般陈列期为三天。每年有上百具尸体陈列其中,最高记录甚至超过700具尸体。每当有新进的死者时,报纸将会向巴黎市民及时刊登死者的基本信息,如死者发现地、时间、性别、年龄、基本衣物特征及其他身体特征,供失踪者亲人或朋友前来辨识和认定。在认领过程中,会签署表单和报告,有专门负责的官员在此接待死者家属,并为他们进行信息注册。

The Paris Morgue

The Paris Morgue

这是一个公共开放空间,左右两侧的死者陈列厅中,总共有12座倾斜的大理石台,我们可以从图中看到在死者陈列厅里,尸体上半身被支起,全身赤裸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台上,其有螺旋状沟壑中的流水以保持低温,下半身由遮挡物遮住私处,头顶悬挂着死者生前衣物,并放置有其他遗物。前来辨认或参观的人数络绎不绝,宛如成为了一个巴黎市中最具奇特的旅游景点,每日有成千上万者来此一睹死者容颜,在那里暗自揣度其背后的故事,想象着其生前最后有着怎样的经历时刻。其中一例被分尸两半抛入塞纳河的女尸曾引起轰动,开展时,一个小时便有6千人入场参观。无论本地居民还是外地游客,人群的聚集带动了整个一条街的产业链。法国作家埃米尔·左拉(Émile Zola)曾说:

“观众和游客纷纷来到巴黎的太平间进行参观,从1870年后,已经建立起了一个由玻璃墙所隔离起来的冷藏间,供来访的人们识别那些未知的尸体,但这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旅游景点,吸引的公众每天多达4万人。”

而本文中的主人公“复苏安妮”,正是在19世纪80年代末在塞纳河上被打捞起的一具无名女尸。从身体特征来看,死者年龄并未超过16岁。她与其他尸体所不同的是:她带有一种宛如生者的,及其平和而宁静的笑容面庞。这与其他死者的面部特征完全不一样:或僵硬、或痛苦、或狰狞、或变形、或面目全非。她的尸体经打捞后仔细勘查,没有任何其他部位的伤痕或淤青,也没有任何暴力的迹象,最大可能性地怀疑是自杀。一种从容赴死,拥抱死亡的少女形象一下子进入了观者的大脑,一种对于死亡的浪漫主义情结,在幻想中,在冰冷的塞纳河畔出现了。

L'Inconnue de la Seine

她被称之为“塞纳河的未知女人”(L'Inconnue de la Seine),因为在当时从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她是谁,她的身世同她的笑容一样是一个谜。关于她死亡面容和不明身份的传闻不胫而走,就像是一个在巴黎游荡的幽灵。她的未知促使被比作了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神秘,法国哲学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就曾对她做过这样的比喻。

这就像是一个黑匣子,当这里面盛满了未知的神秘时,那对它当中的一切猜测就都是可能的,并且,它的生命也就因神秘而永存。由于她的美丽,巴黎停尸间的病理学家,用石膏浇筑她的脸,制成了一个死亡面具(Death mask),以将她的面容成为一个永久的印记。他说:

“她的美丽是惊人的,在步入死亡的途中没有表现出任何痛苦的迹象,它使我们所有人都为之迷惑,我知道这样的美丽必须得以保存。”

L'Inconnue de la Seine

这种死亡面具并不是许多人所想见的那样可佩戴的,或是一种仅脸部前面的部分,相反,它更像是一种头部的石膏塑像。我们后来所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一个石膏模型,自此,她成为了一个物,一个真正的物,一个拟人的物件。在它上面所附着的,是那个已经沉归于泥土的无名女人的神秘故事和人们附加给她的精神主体。

它很快成为了当时整个巴黎波西米亚社团中的谈资,它的复制品开始成为文人和艺术家客厅墙上的流行装置。我们可以想见,在那样一个被哥特式文学笼罩的年代,恐惧、死亡、神秘主义、超自然、厄运及颓废等,成为那个时代文化的代名词。死亡面具的流行从侧面印证了人们意欲从现实生活的死亡中去寻找超脱尘世的钥匙。出生在当时奥匈帝国时期布拉格波希米亚地区的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在后来的半自传小说《马尔特·劳里兹·布里格手记》(Die Aufzeichnungen des Malte Laurids Brigge)中讲述了他在1910年之前巴黎时期的故事:

“我每天去拜访的那个巫术师,在他的门旁挂着两个面具。其中一个就是那淹死的少女,正因为她的美丽,她永恒的微笑,因为如此的迷惑,她被从停尸间里复制出来。”

Rainer Maria Rilke 1875 - 1926

1926年,德国艺术史学家厄恩斯特·本卡德(Ernst Benkard)出版了一书,名为《最后的面容》(Das letzte Antlitz),书中关于介绍了多达126个死亡面具的介绍和史料考证,其中就有一段这具死亡面具的诗一般的描述:

“她像一只精美的蝴蝶,于我们而言,她无忧无虑地展翅飞翔,飞向生活的灯光,却被烧焦了翅膀。”

当我们回溯历史时,关于这个塞纳河的无名女人的第一部文学作品,出自于1898年的英国作家理查德·莱加利安(Richard le Gallienne)的短篇小说《面具的痴迷者》(The Worshipper Of The Image)。

书中主人公安东尼是一个年轻而敏感的诗人,独自生活靠近森林的郊区。他受影响于当时的死亡面具潮流,在面具商那里购得了一张死亡面具,并带回了家,引发了一系列惊奇的故事。首先是雕塑家爱上了他制作的少女面具,发了疯,最后投塞纳河自尽。而后,安东尼发现他自己对这张面具所产生的迷恋越来越令人无法自拔,甚至还为她取了专有的名字:塞冷丝锡(Silencieux)。他把所有的爱都痴迷于这张面具,开始逐渐疏远于他的家人,甚至牺牲并任由他自己的女儿生病和死去。虽然她的去世促使安东尼惊醒并短暂地回到了她妻子身边,他对面具说:“你是一个邪恶的梦魇,偷走了我真实的生活。”但他却很快再次陷入了它的魔力,以至于他的妻子最后淹死在塞纳河中。在小说的结尾,安东尼见着了淹死在河中的妻子的模样,文中最后写道:

“那是多么地美丽,完美地去往死亡的方式啊!她竟不可思议地像起塞冷丝锡来。他以一种非常平静的心情走进了树林。他失去了他的女儿,但她却仍活在他的歌中,他失去了他的妻子,但他却还有着她的容颜,难道她没有永远地活在塞冷丝锡的面庞上吗?于是他走进树林,轻轻地吹起了口哨。当他打开家门时,一股奇怪的光出现在他的房间,塞冷丝锡的眼睛圆睁着,她的嘴唇上伏着一只黑色的蛾子,在挥舞的翅膀之间露出了死亡之脸。”

Richard le Gallienne 1866 - 1947

好一个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式的恐怖故事,如果他当时仍还活着(1849年去世),他一定能写出更非凡的关于这具无名女尸的故事。《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这部电影的海报封面原型有可能就出自这部短篇小说。这种对于死亡的浪漫主义的想象,促使着一批一批的文人为之倾倒和前赴后继,以她为故事蓝本的小说层出不穷。关于她的故事仿佛在不同的宇宙空间中分门别类地进行着,就好像她还在某个精神实验室的架子上活着。它就是一个弥散在空中的无形的灯光,人们在这光晕之下,投下了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我们可以说它是一种能照出我们各自内心的光吗?这种光或许是从生者之外的世界照进我们的现实,让我们得以闻见那墓地里花香的芬芳和想象。

1958年,由挪威的玩具开发商阿斯蒙德·拉尔达尔(Asmund Laerdal)和奥地利-捷克医生彼得·萨法(Peter Safar)及美国医生詹姆斯·依兰(James Elam)共同开发了一款用于心脏复苏(CPR)训练的人体教学模型。该模型脸部直接选用了这具塞纳河无名女尸的面具,从此,她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复苏安妮。

Resusci Anne

这个心脏复苏急救模型依然来源于溺亡的故事。1955年阿斯蒙德·拉尔达尔的儿子不幸溺水,他从水里拉起了已经失去生命特征的儿子的身体,及时地疏通了他的肺部气管,抢救了儿子垂危的生命,与死神擦肩而过。当时拉尔达尔是一个挪威玩具制造商,专门从事制造儿童娃娃和模型车的玩具。当他发现了最新发明的胸外按压的人工呼吸急救术时,他决定要为此做出点什么,他想起了那被做成石膏的,甚至可以用来做素描练习的在塞纳河被淹死的无名女人,于是,世界上便有数百万人在这具曾经是塞纳河上一心求死的女孩身上,试图拯救她。

这仿佛是一个再次被物化的故事,这具如今仍在世界上接受各国CPR学员们急救术培训的复苏安妮,当真仅仅只是一具模型,还是那个远去了的淹死在塞纳河上的无名女人?在训练的标准流程上,学员们一边用嘴对她进行人工呼吸,一边用手在她胸外按压,伏在她耳边,轻声地说着那一句标准话语:

“安妮...安妮...你还好吗?”(Annie...Annie.. Are You OK? )

Woman in art class, 1900s drawing the beautiful and enigmatic “l’inconnue de la Seine”

她化成了一个物,她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淹死的法国女人。而人们,总是将一些人当作了物,而又将物当作了人。在时隔多年以后,当人们再一次地想起这个故事,按压着那个再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死去的少女的躯壳时,他们是否还会记得当时的她正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等待着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凝视着她的脸庞,或是那些被挂在墙上的,在人们编撰着关于夜晚的阴冷而神秘的故事,在壁炉晃动的火光中,照映着她的头颅。

当我们看着这个物的时候,实际上我们可能还想着那个人,想象着它就是她。在文章开头帕拉尼克的短篇故事《出埃及记》里,就存在着这样两种不同观点的对立:当警局里的一些男警察拿着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和洋娃娃作为泄欲的工具时,女主人公柯拉警官却认为他们是在对“她们”进行性虐。在故事的后半段,柯拉计划了一个为复苏安妮和洋娃娃们的复仇计划,她偷偷将锋利的刀片藏在“她们”的私处,以对那些试图再次就范的男警官们施以报复。当这个复仇计划背后的主谋柯拉被暴露之后,她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她携带警枪,从警局里像挟持人质一样夺走了那些被男警官们“玷污”和“弄坏了”的洋娃娃们,带上贝蒂人工呼吸教具,开车驶上高速公路一路狂奔而去。

Chuck Palahniuk

这个故事拉开了“拟物”和“拟人”之间的战争和对立。换一个角度而言,复苏安妮是一个容器,死亡面具是一个容器,塞纳河上淹死的无名女尸也是一个容器,人也是一个容器。这些所有的一切,都仅仅只是容器,这在本质上,他们应当是殊途同归的,是一种可以去掉任何属性的存在。而在这存在之上,我们也可以附加上任意的属性(也包括将人附加上物的属性)。于是,何为属性?那是我们作为自身的精神主体所施加于身外之物的东西,它指示了一种它物对主体自身的意义,就好像是这样一句通用的话:

“存在着一个某容器,容器的属性是A。”

这个A,是我们可以任意附加上去的,将以上这句换算成逻辑语言,它就是:(∃x)A(x)

其中,∃代表着存在,这个x,就是我们所说的某个容器,(∃x)就代表着“存在着一个某容器x”,而这容器的意义,也就是我们所可以附加给它的任意的属性,就是这个A(x),在逻辑语言上,它也被称之为辖域,A(x)就表示着“拥有属性A的x”。整个逻辑语言公式的句子翻译过来就是:“存在着一个x,x拥有属性A。”

L'Inconnue de la Seine

于是乎,复苏安妮,我们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具在塞纳河上淹死的尸体,也可以当作是那所有怪诞和惊奇故事里的面具,就好像,她作为一个神秘的无名的带着安详与微笑的逝者,人们可以想象出任何一种她所对待死亡的态度和方式,去幻想出任何一种她所遭遇的不同的人生经历。在这一点上,她无疑是被浪漫主义化的,那些所依附在她身上的属性,竟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她。

她成为一个如密室般的黑匣子,她是一个容器,一个空白的死者,人们在她身上任意地添加着过多的,她难以承受的东西:美丽、迷惑、恐惧、纯洁、神秘、痛苦、厄运、死亡、悲惨、解放、救赎...那么,我们还能如何对她说呢?或许我们只能说:

“安妮...安妮...你还好吗?”

黑匣子联系方式,微信号:hydvalisk

往期专题回顾:精神细菌学三部曲

1907年,法国巴黎签署了一项法令

以道德卫生(hygiénisme moral)为由

宣布巴黎停尸间不再对公众开放

作为巴黎最奇特的旅游景点终于关门了

但人们对于猎奇的大门

却永远都不会关上

欢迎关注个人微信公众平台:黑匣子(Blangineer)

这里的主题是:精神分析、梦境研究和人类学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爱伦坡的《闹鬼的府邸都是感官的超负荷过敏?》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