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22）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望太白山
[清]张问陶
形势抗西岳，尊严朝百灵。
雪留秦汉白，山界雍梁青。
鸟道欺三峡，神功怀五丁。
峨眉可横绝，归梦记曾经。
关于“形势抗西岳”
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抗，高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2页）
按：“抗”字无“高出”义。这里的“抗”，可释为“匹敌”。此句并没有比较两山高下的意思，而只是说：太白山的形势可与西岳华山相抗衡。
关于“神功怀五丁”
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五丁，蜀王派‘五丁’去秦国迎接五个女子，回到梓潼，见一条大蛇钻进山洞，五个人拖住蛇尾，想把它拖出来，结果山崩分为五岭，见《华阳国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2页）
按：“五丁”是历史传说中古蜀国的五位大力士。
古文献中，与“五丁”相关的故事有好几个。
注者所引《华阳国志》云云，只是其中的一个。
但所引故事与张问陶此诗关系不大，故不当引。
所当引者，是“五丁开蜀道”的传说。
如北齐刘昼《刘子》卷九《贪爱》曰：“昔蜀侯性贪，秦惠王闻而欲伐之，山涧峻崄，兵路不通，乃琢石为牛，多与金帛置牛后，号牛粪之，以遗蜀。蜀侯贪之，乃堑山填谷，使五丁力士以迎石牛。秦人帅师随后而至，灭国亡身，为天下所笑。”
又，唐吴兢《贞观政要》卷六《贪鄙》载：“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昔秦惠王欲伐蜀，不知其径，乃刻五石牛，置金其后。蜀人见之，以为牛能便金。蜀王使五丁力士拖牛入蜀，道成，秦师随而伐之，蜀国遂亡。”
以上二书所据，当是汉扬雄《蜀王本纪》，该书已亡佚。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二八五《兵部》一六《机略》四引扬雄《蜀王记》，卷三〇五《兵部》三六《征伐》下引《蜀王本纪》，卷八八八《妖异部》四《变化》下引 《蜀王本纪》，卷九〇〇《兽部》一二《牛》下引 《蜀王本纪》，文字详略不一。
张问陶此诗曰“神功怀五丁”，所谓“神功”，即“五丁”开辟蜀道之功。
自秦入蜀，须穿越秦岭。虽不必取道太白山，但太白山也属于秦岭山脉，故此诗咏太白山而“怀”“五丁”之“神功”，也不算离题。
咏怀旧游
[清]张问陶
秦栈萦纡鸟路长，三年三度过陈仓。
诗因虎豹驱除险，身为峰峦接应忙。
雁响夜凄函谷雨，柳枝秋老灞桥霜。
美人名士英雄墓，一概累累古道旁。
关于“诗因虎豹驱除险，身为峰峦接应忙”
黄寿祺等先生《清诗选》注曰：“说栈道、陈仓一带山峰目不暇接，险峻多猛兽，屡经其地，诗情也得到锻炼。”（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16页）
按：此说嫌泛，似不够准确。
“诗因虎豹驱除险”，是说“诗因为驱除虎豹而险”，妙在“险”字双关：既指途中山多虎豹等猛兽，须赶走它们，才能顺利前行，环境十分凶险；又指自己的诗风格险峻。
唐释皎然《诗式》曰“诗有六至”，第一“至”即“至险而不僻”。
卢延让 《苦吟》诗曰：“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著者之乎。”
宋周紫芝《竹坡诗话》曰：“作诗正要写所见耳，不必过为奇险也。”
赵与峕《宾退录》卷二引敖陶孙评诗曰：“荆公如邓艾缒兵入蜀，要以险绝为功。”
元范梈《木天禁语·家数》曰：“孟郊奇险斩截。”
陈绎曾《诗谱》曰：“郭璞构思险怪而造语精圆。”
明瞿佑《归田诗话》卷上曰：“昌黎《陆浑山火》诗，造语险怪。”
王世懋《艺圃撷馀》曰：“少陵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后世别为大家，特高于盛唐者，以其有深句、雄句、老句也；而终不失为盛唐者，以其有秀句、丽句也。轻浅子弟，往往有薄之者，则以其有险句、拙句、累句也。不知其愈险愈老，正是此老独得处，故不足难之。”
朱存爵《存馀堂诗话》曰：“诗家评卢仝诗造语险怪百出，几不可解。”
顾起纶《国雅品·士品》三曰：“其为诗，杨（按：杨慎）如锦城雪栈，险怪高峻。”
陆时雍《诗镜总论》曰：“陈琳险而不安。”
清叶燮《原诗》 卷三曰：“近今诗家……凡声调字之句近乎唐者一切屏弃而不为，务趋于奥僻，以险怪相尚，目为生新，自负得宋人之髓，几于句似秦碑，字如汉赋，新而近于俚，生而入于涩，真足大败人意。”
又卷四曰：“李贺鬼才，其造语入险，正如苍颉造字，可使鬼夜哭。”
薛雪《一瓢诗话》曰：“读书先要具眼，然后作得好诗。切不可误认老成为率俗，纤弱为工致，悠扬宛转为浅薄，忠厚恳恻为粗鄙，奇怪险僻为博雅，佶屈荒诞为高古，才是学者。”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曰：“古诗十九首……初无可辟之思，惊险之句。”
凡此种种，皆以“险”论诗之例，可参看。
“身为峰峦接应忙”，是“身忙”而非“目忙”，故应解作诗人匆忙行进在群山之中，而不是说他“目不暇接”地观赏沿途风光。
此句之妙，在“接应”二字，将“峰峦”写得极有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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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