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寿先生晚年自述——考古、教学、科研回忆
“我多年考古,
对于这两件工作感到是
平生最满意的。
虽不是由我一人所做,
但通过自己对文献留意,
将其用到考古上,
解决了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
可以给来者提供依据。”
——游寿先生
考古、教学、科研回忆
游寿先生
我于1906年旧历9月13日出生在福建省霞浦县城的一个四世读书的教育家庭,汉族。1911年入地方小学,1918年小学毕业。1924年进省城福州女子师范学校,1925年毕业。这时正值“五卅”惨案期间,我参加了青年学生运动,经朋 灰的介绍读了一些左翼作品。不久,反动政权在福建抓学生,我便回到老家当小学教师兼一些挂名行政职务。1927年离开 福建。1928年进南京大学当借读生,第二年正式入学,记得当时有胡小石先生讲甲骨文字。这时河南安阳发现完整的甲骨,上面刻有文字 "X X"。有人说是 "获白麟",小石先生说:“没有白麟,《史记·齐世家》:'苍兕苍兕……’当是野牛,青牛常见,白牛不常见。”后来,考古生物学家说是野牛骨(近年各地也发现野牛骨),在战国时大青牛是很多的,牛皮也用到军事上。于是我想考古必先学得扎实,尤以文字作基础。依靠多学一点常识,然后再窥研究之门。这时中央研究院正在安阳发掘。虽然有报导,却看不到什么实物。我从知道殷代甲骨文开始,就感到这是一门崭新学科,自己决心着重在文字学上下一番苦功,省得学习上出漏子。有一天在课堂上遇到曾昭燏,她在外语系一年级,先来听课,试听教授如何说。我叫她转中文系,学文字学,再学一点古文献、考古文物,这祥前途较广阔。她在第二年转到中文系。以后我们共同构写了甲骨文前后编,用蝉翼箋影写的,请胡小石先生题词。我随带身边多年,可惜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时在南京失掉了。
当时在南京我有机会看到中国不少故宫文物,是要在英王加冕时,送出国展览的,先在中国展出(大概这批文物现在台湾)。我感到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不只是“四部”的文献流传,而物质上却更丰富。我决心从事考古是在此时定下的。一个人的学习在大学时就要定向。
旧中国考古学者不是从考古科班出来的,而是在实践中锻炼出来的。记得有人告诉我一个趣闻,当考古队伍初到河南发掘,遇到新石器时代墓葬,有陶罐和蜷伏的无发尸体,便叫起来,这是“和尚坟”。然而,这些人后来都在发掘中锻炼成为名家了。
我在当时也只能找到某些金石资料,用历史文献来互证。我真正踏进考古门槛,是在1943年以后。我在四川的白沙女子师范学校任教时,曾昭燏从国外回到昆明,又辗转到四川乐山的李庄山中,她要打开“善斋”一批青铜器,便找我去。在旧中国,一个研究金石的人能看到拓片,就可满足,现在能看到许多青铜器,太好了。于是我辞掉敎学工作去参加。在这阶段,我不但参与整理“善斋”青铜器,而且还看到留在箱库中未发表的安阳青铜器。听梁思永先生口述东北昂昂溪考古工作、细石器文物等,这给我以后离开山东赴东北搞考古工作有很大的启发。在李庄山中,我认识了许多学术界人物,如李济先生,他是在国外学考古的。此外,有梁思永、夏鼐,研究人类学的凌纯声和吴定良,向达则专攻唐史及敦煌学,搞语言研究的有李方仲,董作宾独揽了甲骨。他们各搞一门,但互通消息,有时开个报告会。由于凌先生和向先生是南京学友,有时互相谈谈所学,有时也流露出依人之叹。当时的头头傅斯年却感到秀才难伺候。
在这种情况下,我进入了学术门槛,当时我虽然也看到一些甲骨,但只许看不许问。当时我有一个想法,学术门甚多,一个人为什么要往死胡同里走呢?前面有一大批墓志拓片,没有人问津。因此我便整理这些拓片。我的一些金石文章题跋就是这时写的,而《李德裕年谱》也是此时找到的,大概是三易稿了(1986年始印就)。
1945年日本军国主义投降。这时,我也回到南京,到1951年我去济南。在这几年中,中国考古又有了重要发现:1.四川王建墓发掘;2.南京南唐二陵发掘;3.山东济南沂南汉墓发掘。虽然我都在这些地方,然而却未能参加,有的因 交通不方便,有的正在教学中或有其他任务。不过在济南时,如城子崖、谭城、大辛庄和千佛山下的古墓发掘,我却都看 过。城子崖断崖上仍留有黑色蛋壳陶。后来,我到泰山、曲阜,还看到周公庙的遗址。尽管发掘的人走了,那里还剩下一些陶片,和城子崖陶片造形有相同之点。
我以为,作为一个考古工作者,不可能参加所有的发掘工作,但要看,要了解、综合、分析,论其异同。中国历史悠久,土地广博,发现既有这么多,不知道的更不知多少!向多方面学习,“转益多师是吾师”。我的考古学就是在这样的不断学习中得来。
在山东学习的机会很多。在山水沟地摊上可以谋到一些名贵文物;走出校门,爬上千佛山,可以看到精美的雕刻。当时,有一件事让我不能忘怀。一天,一位青年同志和我攀藤、批草,把我拉上千佛山的另一个山头黄石崖,那里横排几处北魏造像,雕刻精美。一个洞穴正视是个形态,侧视又是另一形态。全国各地的天女绘画是披衣、衣褶飘动,而黄石崖上的舞女却是裸体的,人体曲线、舞姿刻画细腻。两年之后,荆三林将其发表了。我对拓拔魏文化,也是在这个时期有了了解。1963年在《哈尔滨师范学院学报》发表《拓跋魏文化史稿》一文,虽然由于未到山西大同,关于雕刻方面内容未能刊出,可是,却为我在1982年考定鲜卑人在黑龙江嫩江定居的事做了准备。
1957年,我来到哈尔滨师范学院中文系工作。在一个星期天,到黑龙江博物馆参观,看到一些文物很珍贵,但都只是开个眉目,许多问题并没有着落。后来我认识了赵善桐同志,他借给我一些资料,是一些外国考古者在侵略者支持下所作,这些人匆匆而来,恍惚而去,并没有研究出什么问题。1960年本院历史系成立。赵善桐约我到哈市黄山看出土的大象牙。黄山又叫荒山,是冲积的黄土山。在硅瓦厂处,他送给我们一个大象牙臼骨,由于他的协助,我们了解了黄山地形。他还介绍我们踏看了由水沟分开的南北城,采集了一些肢骨制作的工具。在断崖上看到沙水冲积各断纹。我对东北地理重新读起,这可说是我野外工作的开端。
1961年,我们到牡丹江发掘了一个月,发现了从新石器时代到铁器时代的十二个坑位。这些遗存,大约是渤海建国时期留下的城堡。
第二年,我又到嫩江地区考察了西边的几处细石器遗址。这些遗址说明黑龙江文化以嫩江为界,为东、西两面。古代两大区民族不同,土壤给人民带来的生活也不相同。嫩江区多游猎、牡丹江区有农耕。这里有大型磨制石器,还有打制细石器,一部分是用黑曜石,而在黑龙江黄山却有上述两种细石器,既有嫩江区细石器,同时还有牡丹江区黑曜石细石器。
1981年以后,我感到自己做了两件于考古有意义的事:一是替黑龙江、内蒙古解决了鲜卑族古代历史地理上的疑案, 即找到了横亘在嫩江上游的大兴安岭古代鲜卑族所在的山洞,今叫嘎仙洞。此洞于1980年发现。另外是我回南方考查了日本十七次入唐使船飘流到中国海,所记载的唐代长溪县赤岸村。近年日本真言宗空海法师代致贺能上长溪县看到赤岸表:“惟八月初日,乍见云峰,欣悦极,过赤子之得母,越旱苗之遇霖。”这是空海在海上看到赤岸的描述。1984年以后,日本真言宗信徒四次到赤岸朝拜。我考察了赤岸之后,回到北国。
我多年考古,对于这两件工作感到是平生最满意的。虽不是由我一人所做,但通过自己对文献留意,将其用到考古上,解决了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可以给来者提供依据。
我现在已是80岁以上的人了。考古和文献分不开,过去自己经常是有了发现就待到十年、廿年,看到国内走得差不多,不能解决了,这时才发表。如寿县蔡侯墓,我在《左传》上,对蔡国事是熟悉的,但由于发掘者、研究者对该墓文物一开头就错,于是全国很多研究者跟着错,只一字之差,把时代、语言、人物、都搞乱了(注:见《南京大学学报》1980.1期),许多争论问题不了了之。直到1980年我的旧作才得以问世。我有感于此,便志在扶植新生力量,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文章原载《书法赏评》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