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峰:人文研究与“书呆子”

各位同学,我有点不安,是因为“哲学王子”这个称号。该怎样理解这个称号呢?我比较宽慰的说,王子表示年轻。那就是我还年轻,我是哲学青年,如果是这个意义,那我还比较高兴。

今天我没有很重要的学术观点带给大家,我的话题已经写在黑板上,那就是人文研究与书呆子。我看博雅节系列讲座,前面两讲已经讲过。朱维铮先生讨论中国学问的学与术这样一个问题,还有张汝论先生谈论的话题,我不知道具体内容,但看这个标题“知识分子与现代性的共谋关系”。那么今天我的话题与前面他们两位的话题可能还有点联系。因为在今天我们要讨论一个基本问题——人文研究在当代的意义。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说我有什么精到的见解,我只是谈一下我的看法。

我想到这个话题是因为我偶然间看到一份白领报纸。是其中的一个版面。这份报纸印的很精致,纸张也很好。这个标题也很醒目,说“文科男生的自白”,因为我教文科,那么我就关注这篇文章,看了以后觉得很有趣,在讲我的观点之前,我先把这篇文章笔精彩的段落给大家念一下,以便“妙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这是一群不幸的人,他们就是歇着,也不忘记思考人生的大问题。比如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上?芸芸众生当然答不上来。可人家不是活得好好的嘛?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把具体问题抽象化是他们最擅长的伎俩。其实宇宙人生给他们两辈子他们也弄不清。就去寻找答案,于是渐渐的一种崇高感、悲壮感就慢慢包围了他们。似乎人类几千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都等着他们去解决。书读的越多,对书就越依赖。你如果见到一个文科男生突然欢呼雀跃,别以为他见到了一个十年前的姑娘,说不定是见到了一本十年前出版的旧书。不知不觉他们用书里的世界代替了现实的世界,用想象代替了事实。当然,最终他们肯定要碰壁、吃亏,到了这个份上,人们就给文科男生一个雅号:书呆子。”

这是最经典的、最核心的一段。这一段的核心思想就是:对文科研究有热情,有理想的文科男生难免要沦落为被现实世界所嘲弄的书呆子。

看到这段文字我不觉对这位作者产生一种感佩之情。第一文字写的相当不错。极具揶揄调侃之能事。第二也难为他理解文科研究这条道路上的艰辛跋涉有多么难。

另外还有一段文字透漏了这位作者立场,我也念一下:“要知道那个年头(八十年代),就凭几首歪诗就能骗得芳心。现在呢,把诗行变成命令行吧,这样才会是芳心倾倒。因为据说程序现在是按行计价的,文科生呢,快一边歇着去吧。”

我们不必计较他的措辞,他的用意是好的,是提醒我们在这个时代是不能用文学或者思想来换取芳心。是对我们的一种提醒。不过我想至少他还是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就是好像认为我们文科男生智商很低,低到不知道现实世界究竟状况如何。那么文科男生,譬如到复旦读文科的男生是不是智商很低的就能进来?实际上即使是一个已经变成书呆子的人也不至于不懂得基本现实。它的低级错误的前提就是现实世界的原则是最高的。我们今天的世界是市场经济世界,在市场经济世界我们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有意义的?强者不是用思想或者文学,而是你拥有的资本的数量。这一点恐怕智商正常的人都知道,他把这一点作为调侃文科男生的基本依据。对于这样一个基本立场,实际上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照。

那么我要倒过来说,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是书呆子。当代世界的基本原则是实证主义的,一个人在我们这个时代生存,那么它的共鸣成就用什么来衡量,不是用思考人生的心得体会,而是用资本来计算。大家在我们这个时代必须很聪明,而书呆子是聪明的反面,大体是这个意思。书呆子为什么不聪明,我指的主要是人文学科的书呆子。现在你捧着一本计算机书在那里津津乐道,绝对不是书呆子,因为那是可以用命令行来换钱的。你捧着一本叔本华的《世界之为我的意志和表象》,那绝对是一个书呆子。世界不是你的意志和表象,世界要用计算机语言来构造。所以,我给书呆子下一个定义:是生活、活动并且栖身于人文典籍世界中的人。他们与现实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这样的人可笑不可笑,可怜不可怜、可悲不可悲?这是我今天讨论的主题。

下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你到底有什么理由待在里面?即人文典籍意味着什么?是一个民族在他现实的历史进程中所拥有的种种思想、种种行动、种种信念、种种遭遇、种种奋斗的意义的精神体验。能够被列为人文典籍的作品,他的确记载着一个民族的现实历史,以及这个民族的思想、信念、行动、遭遇、奋斗、苦难,这种记载意味着精神上的体验。然后这个书呆子就沉淀于其中。如果你喜欢这种精神体验,并且能够理解他,你难道会不懂得人生嘛?假如说懂得人生只是意味着我们对现实利害关系、因果关系有一种清晰的了解,就是懂得人生的话,那么这是对懂得人生的一种降格的说法。对这个民族的历史有一个进程的提炼,并且能够理解它的人。难道不是一种更深意义上的懂得人生嘛?这是一个要提到的问题。当然这种提炼只是提炼,他并不是给出我们指导生活的金科玉律。你拿一本书说这就是我人生的指南,你拿一本叔本华的《世界之为我的意志和表象》说这就是我王德峰的人生指南手册,肯定不是这样来理解。叔本华的这本著作代表了对人类、对欧洲民族它的苦难,它的民族的重新建构和理解。对我来说它代表一种精神的提炼,对欧洲生活和演变的精神提炼。这种提炼意味着真理探究的道路。这本书对于我不是一本金科玉律,但是一本记载了曾经有过的的对真理的探究。你难道不愿意从这种探究中获得最大的教益嘛?

那么下面一个问题就来了,我们为什么需要了解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对真理的探究呢?人文文献是什么?是一部人类精神史。我们也可以倒过来说,一个民族它的历程就是一部巨大的学术著作。这部著作是由它的宗教、艺术、哲学等等方面相互关联构成。所以人文研究在解读人类精神史。具体而言,解读人类精神史就是解读这个民族或是那个民族的精神史,这种解读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这个时代让我们感觉到这种解读已经沦为空谈了。实在是一种与现实世界毫无关系的活动。他大概和下围棋有差不多的意思。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我们就把人文研究送到大学的棋艺馆之类的部门去。

现在就来解释人文研究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对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文学者或书呆子,对刚才我讲的这部民族精神历史的巨著,对它的研究绝不是敲开利禄大门的敲门砖。而是用来解释、理解、批判人生的手段。

为什么要解释、理解、批判人生?我第一句话要说:人在根本上是有限的。倘若我们仅仅是有限的,其他就不要再多说了。问题是人本身同时又是渴望无限的。这话跟庸夫愚妇们讲也没有什么意义,而每一位庸夫愚妇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其实都渴望无限。我喜欢讲“Love”这个词,今天我还要讲。我们容易明白一个道理,比如你恋爱了,真正恋爱了,你最忠诚的愿望是什么?你一定希望这份让你心驰神往的爱不会像朝露一般轻易的蒸发掉。你感受到爱是伟大的东西。伟大的东西是不朽的。这不是我硬要把哲学的词藻用到男女上去。而是“Love”本身如此。你们两个人爱的如此深切,现在假定这个客观环境压制着你们,阻止你们的爱走向结果,使你们能爱,但不能结合,这时你心中冒出来的最深切的愿望是什么?你会想:我们相爱是一种奇迹,是千年注定的缘分,今生今世不能结合,还有来世的希望。咱们就今生有约,来生牵手。来世是什么?是超现实。在这种情况下,你自然而然超越实际世界。自然而然相信一种属于人生幸福的东西。你不愿意相信此时一个科学家说万物都是变化无常的。所以爱情和一个苹果是一样的。慢慢的成熟、丰满又慢慢的腐烂。爱情也是这样的东西中的一种,你为什么要难过?你说:不,我此刻不是一个科学主义者。我一定是一个人文主义者,没有任何人逼迫你,不是复旦大学文史哲三个院系老师每天逼迫你相信人文主义。没用的。如果你“Fall in love”,并且受到阻止,于是你就是人文主义者。于是你知道爱情是什么,它即是琐事的幸福,又具有超越性。于是它是不朽的,但我们希望这不朽的东西在现实中又是现实的,这里面包含着我们的向往激动,也包含着痛苦。

有一位思想家认为当今已经没有真正的爱情了,我认为这样恐怕太悲观了一点。霍克海摩尔——法兰克福学派创始人,它对当代人类生活现象的描述是悲观主义的,据说当代人类生存的现代性状况会把超越存在清洗掉,于是爱情的烦恼只是琐事的烦恼。爱情中的烦恼不再具有大悲大喜,不再具有悲剧的本性。我不相信这一点,因为上帝安排的爱情不会因为一个时代的特殊性而消灭掉。我的信念总是建立在这一点上。假如欧洲人的宗教在根基上已经衰落的话,欧洲人的艺术也在这种根基上没有源泉的话,那么哲学在今天也是处于失语状态。那么还剩下什么?还剩下“Love",让我们从数字化走出来,还有超越性存在提示给你。什么提示给你?不是艺术提示给你,哲学整个变成科学的附庸。今天哲学学者都在论述科学的东西,并且自己力图具有科学的地位。但海德格尔不属于这一类,马克思也不属于这一类,但是当代哲学在学院派展开的研究具有科学主义的色彩。哲学已经衰落了,我们必须拯救哲学。但要有生活世界的基础。你们如果谈恋爱,那就是帮助我们拯救哲学的基础。从“Love"可以看出人生要成其为人生,那么它的人生价值必须包含着超越性。其实不仅是爱情,只要是属人的,必定包含着超越性。对当下实际情景的超越,当下实际利害联系的超越,这没有把办法从其他领域获取,只有一个领域叫人文。

我们读一部小说,我们读史学著作,我们读一部哲学著作,我们获得什么?获得对超越性的感受、领悟。一部史学著作并没有给我们确定无疑的定律。一部哲学著作更没有告诉我们这一切,小说就更不用说了。我们读小说,读到的只是我们内心中本来就有的东西,只是它隐藏在那里。那么,内心是什么?人类心灵最高的部分不是理性,是性灵。性灵是人内心中一种最高的能力。如果用西方人的说法是想象力。康德哲学本来的任务是研究理性世界的能力,但探讨理性基础的时候,他发现了先验的想象力,这个先验想象力的基础是什么,他不敢追问,否则它的整个哲学基础就会动摇了。因为理性建立在非理性的先验想象力的基础上令他非常恐惧。

先验想象力一直是中国思想核心部分。中国人理解人生宇宙完全从性灵出发。西方中难之又难却是构成中国文化的基础。性灵是什么?是超越性存在的领悟能力。

我在艺术哲学讲艺术运用符号的方法,比如文学。他不是把符号按逻辑关联起来,而是用想象关联起来。比如有三个词语:春天、冰雪、融化,怎么用他们组织句子?你可以说:冰雪在春天融化。表示陈述一个事实。但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用春天做主语:春天融化了冰雪。我们想一下二者的区别,后者是不是只局限在陈述了一个自然现象?第一句的春天充当了时间状语,第二句中春天充当了主语,从时间状语换成主语,这句不仅仅只表达了一个自然现象。它一下子打开了意义域。它有可能引导我们去领会一种超越性的存在。于是一位诗人写到:春天融化了冰雪。这个冰雪未必一定指自然界中的现象。所以,我们称之为综合性的艺术。是艺术语言的方式。语言的艺术用法,即文学。在文学中我们读到的句子绝不是一种概念。而是启发一种超越的存在。我们对一切作品的真正的审美愉悦来自对超越的领会。作品启发我们、暗示我们,并不是直接告诉我们一些信息、知识,而是构成我们生存价值的基本内容。

我还举过一个例子,即马致远的《天净沙》小令,我们说这是一首诗,他为什么是一首诗,而不是一篇散文?因为它并不是告诉你枯藤、老树、昏鸦等等这些实际对象,而是构成启示、启发超越性存在的视域。我们在这首诗中读到的不是知识,而是感受人生的一种深切的体验,是超越性存在的一个方面的打开。我们人生的真正幸福是什么?我们能把自己有限的存在通达那超越性的存在。不是抛弃有限的存在,而是在食人间烟火的同时我通达了超越性的存在。让食人间烟火变得具有不朽的无限的价值。这就是人生之为人生。把这一切超越性存在加以表达,以及回顾一个民族曾经达到怎样的超越性存在,曾经建构过怎样的超越性存在,以及又怎样被解体的历史,这是人文研究的真实性内容。我们不能说人之为人的幸福只是属于经验中的状态。按其本性是与超越性存在联系在一起的。这种联系的丧失就是我刚才讲的真正的痛苦。

我们丢一些钱,我们会很痛苦,但这不久就会烟消云散。但是假如我爱着的女友说“say goodbye to you",我就会体验到深深的痛苦。我和那个特定的人建立的爱情是超越的,具体的人在这种超越性存在中只是超越的载体。我们当代人是不是把它看成文明的基础?按照计算机命令行,你打一个问题,它告诉你:找另外一个人。并且大约有几种路径。也许你说我终身不再用这样的路径。这意味着你领会到超越的存在。这是我们灵魂的事物,不是我们可以随便回避掉的。

下面我要谈这种超越性存在不是闲谈或者虚构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马上可以理解进入人文思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激活性灵中幸运的一部分。我们灵魂中最高的部分是性灵的力量。假如你是一位人文学者,你进入历史,你读到的不仅是事实。但可能你采取科学的方式去读,按读物理的方式总结某段历史时期大约有几个部分,把这些知识点记住就把握了这段历史,如果这样读,还没有进入人文修养;如果你是自然而然的读,没有带着课程任务和课程规矩,那么你就会不仅会读到历史,而且会读到一个民族历史上悲喜交集的命运。一个民族的悲喜交集的命运写在它的史学著作中,它的哲学著作,文学作品中,这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基本事实。

你们每个人想到人之为人存在于和超越性存在的关联上,你们考虑一下民族的命运,那么人文领域给你打开了一个精神财富的世界。你从史学著作中读到悲喜交集,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外人一看:书呆子。用书本的世界代替了现实的世界,久之,对书越来越依赖,就用书中的世界排挤了现实的世界。

我们从史实中读到了悲喜,这种悲喜就意味着关于事实之外的一份感悟吗?假如你对维新变法的失败感到悲哀的话,你一定感悟到了什么。本来我与维新变法相距很远,何来悲喜?但如果你产生了悲喜,你不是对超越性存在产生了感悟了嘛?这个感悟是我们民族的命运,是我们民族的理想、民族价值的生死存亡关头。

我们读历史读出了悲喜,我们就有了感悟。就走出了超越事实的限制。就进入了超越性存在的领会中去。理解自己悲喜的性质的意义,于是你知道要把这些感悟上升为思想。你为了达到这种理解,这种理解不是自然科学上的了解,你一定要返回事实。重新返回当下的历史事实。你才可能形成思想或理解别人的思想。除了看书,你还会返回当下和历史的事实——就是事实过去了,你当下还处在那个世界里。那么当下的世界一定激发你的事实,你不读历史,你对当下的事实就视而不见。而你读历史,你有感悟,有悲喜,那你就把当下给了解了。这对一个民族来说是万分重要的。

我们不能把我们今天的生存状况看成从天上掉下来的规则,我们知道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从西方移植来的。但我们还要知道这个规则的展开又不是西方的。在这种矛盾当中,我们不是西方人,却是用的西方的规则。我们的痛苦就应该追寻着一切的来历。民族诉诸自己的理想就是对暴力性存在的领会。你就会思想,这思想就是发现我们民族对各种超越的存在的领会的历史的连续性,以及在这种连续性中包含的对历史的筹划。

我不知道张汝论先生怎样讲知识分子与现代性的共谋关系,我认为知识分子正逐渐把学术研究变成一种纯粹知识的探究,并成为一种职业。于是我们都拿着人文学术去获得生计的敲门砖。 
这是让人悲哀的。我们培养的至多是专家。

我的讲课私下里给人一种印象:我只跟人讲崇高的东西,过分崇高了。我一再声明如果这里有崇高,那是人的本性的需要,不是我安置的。痛苦人人都有,只是我说了出来。我们最容易犯的错误是当我们遭遇痛苦时,我们就容易追念以往的家园。我不同意。

问题是什么?资本来到世界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就是中断历史。在我们的过去与现在之间划一条鸿沟。资本意味着平等和自由。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我们发现了自我”。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有一点,我做事情不能妨碍你做事情。这就是平等。自我实际上被形式理性掏空了,所以我说当代民族是形式理性。现在我们剩下的只有契约原则。比如有一对中国夫妇生活在国外,有了一个孩子,一天父亲生气打了儿子一个耳光,被邻居听到了,打了报警电话,于是警察来了,剥夺了父母对孩子的抚养权,那么这样一个家庭必定是痛苦的。我们抚养了孩子,却最终失去了他们。在我刚才引用的那篇文章里:人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芸芸众生当然答不上来。可人家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但我要说,他们并没有活得好好的。

我们很容易发现,现在中国的状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发达城市,就是农村也有了很大变化。你挣了很多钱,买了现代化的别墅,有种种高级电器,但是你缺少一个“love”怎么办?这就难了,因为我们缺少一个超越性存在。你怎么给他,用一套数学公式给他?所以他们家里必须有人文典籍,不是为了装潢。闲暇时不是傻乎乎的盯着那个电视,电视摊给他什么他看什么,那不行!应该读书!最好的是那种传统家庭围着炉子,有一个人读一篇小说其他人一起听,多么美妙。电视统统关掉,我们是做浪漫主义怀旧,实际上有的人说这是反动的浪漫主义,我们在科技兴盛的时代,我们的生活也是快节奏,我们应该是以最快的速度来获得知识,这就是我们的任务。读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在那里慢吞吞的,比如说《战争与和平》(十卷本),对于我们这个时代来说,你这种要求既愚蠢,又奢侈,但是现在有另外一种方式的奢侈,那就是一页值千金。然后请他读两个小时的小说,就变成一种奢侈。

你看我们人类发生多么巨大的变化,所以这一切都是很鲜明的。于是我们再度地说,这样的书呆子是多么难能可贵。他说他与这个现实的世界保持着距离。他的生活牺牲于那个人文典籍的世界。他与其说是我们嘲笑的对象,倒不如说是我们羡慕的对象。看你用什么样的观点去看。 
你们今天有多少人这样说:“我就是这样的书呆子”。很难。因为大家都很聪明,大家都知道实际利益在哪里,该做什么事情,我怎样做,怎样获得一个成绩单。这个课程设计表如何让我适应各种单位,这多么重要。这样的人就不是呆子。捧着人文典籍不放的人,看到一本旧书眼睛就发亮的人,这样的人呆啊,实际上这样的人很幸福。当然我想他绝对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那双重所迫是肯定的,那么他智商在,你不能说他是一个低能儿。那么就是说复旦大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全部招生低能的,他要是去外面混一碗饭吃总是能的,问题是这碗饭混好了,他觉得差不多了,又捧起人文典籍了,这才美妙。所以在今天真正可悲的决不是书呆子,而是那些执著于实际的功名利禄之人以及把相关的利益看成是唯一真实价值的聪明人。如果一个民族不再有人愿意做书呆子,或者至少做一段时间的书呆子,一个民族到了这个地步的话,那么这个民族的前途,就足堪忧虑了。这民族整个的就是可悲的。

下面我想讲第三点,人文研究的真实任务。只有人类是自己创造自己的生活,我们不采取基督教的观点,好象人类生活的历史进程是上帝预知的产物,不,人类就是自己历史的创造者。那问题就是人向来是在盲目中创造的。所以人的创造物对人来说既是价值的实现,又可能转变为对人的价值的威胁和危害。那么人文研究的真实任务就在于通过回顾这种超越性存在的形成、建构、解体、转变,发现这种“人自身创造的事物”以及对人构成威胁的来源。比如说科学、技术,是人类创造的,是在对一定超越性存在的领会中创造的,没有欧洲近代的人文精神,就没有欧洲近代的自然科学。而我们现在认为自然科学是一回事,人文学科、人文关怀、人文修养、人文研究是另外一回事,这实际上是错的。

一种科学,比如说,伽利略创立了真正意义上的近代自然科学,那么这种科学为什么不在古希腊的时候一个叫什么略的人就把它发明出来呢,因为是不可能的。人类的人文精神的思想要经历过这样一个整整的古代时期,才可能转变对超越性存在的理解。在这种新的理解当中,才可能产生今天统治我们的科学。于是人文研究再度把科学作为它的研究对象,不是在科学中研究,而是研究科学。这也是人文研究的重要方面。所以,人类生命的尊严,人类生命的幸福感,都是人自己树立的,因此它也是由人类自己来摧毁的。所以这就是人类最大的隐敌——人自身乃是最大的隐敌。解开这个谜底就是人文研究的基本任务,可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它是种简易活动,至于这个简易活动它怎么做,这个谜在哪里,这是思想。举凡人类一切活动,它都有对超越性存在的领会作基础,然后把这种领会找出来,赋予它一个自觉的形态,叫思想。

所以人文研究的真实任务是什么,在一个时代,在历史的长河当中,始终守护思想。我们今天谈论思想会想起逻辑思考,这是近代西方对思想的一个曲解,思想首先是一个原始的不是一个逻辑的东西,思想原始的是体验,是感悟,并且把它纯粹的表达出来,这是哲学的本务。象征的表达出来,这是宗教。感性的表达出来,那叫艺术。所以在艺术、宗教、哲学当中,他的真实内容就是思想。所以人文研究的真实任务就是守护思想。守护思想是守护什么?良知。

良知人人都有,我们刚才讲,在人文当中的痛苦,也是良知的体现。我们不要把良知这个东西局限在道德范围,或者说道德的整个基础也是对超越性存在的领悟。所以在对超越性存在的领会的核心意义上说,良知就是这个东西。当我们读那些伟大文学作品的时候,我们被启发,而不是灌输给我们本来没有的东西——那叫科学知识。而是它启发我们良知中固有的东西。通过文学作品,我们人类的思想守护住了,良知守护住了。而每个人都有良知,所以我们能够进入人文。但是这个良知是容易丧失的。

还有一点就是人文研究达成任务的基本方式是历史的研究。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人类良知,看成是个固定不变的东西,不能把人类对超越存在的领悟看成是一旦成功就不变的东西,它是个历史过程。那么从这个意义上,任何一种人文研究,无论是史学的,哲学的,文学的,语言学的,都是历史。那么它的研究具有根本上的历史性,也就是说它探讨的是真理的历史。通过探讨真理的历史来守护思想。所以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是对的,他说:历史上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就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面,就概括了人文研究的真实任务:一,历史,二,灵魂,三,命运。今天一谈论命运这个大视野,后现代主义者就要跳出来说我不好,说我又这样宏大叙事。不是说你不要宏大叙事,命运就消失了,我们始终在民族的命运中。

那么最后一点我要讲的是,守护思想的书呆子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魏巍写过《谁是最可爱的人》,那是抗美援朝。如果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复旦校园里的书呆子,那我每天都感动着,激动着,欢呼这是我们时代最可爱的人。一个人在其一生中如果从来没有呆过,他就太无趣了。居然像马克思那样呆了一辈子,那是要付出幸福作为巨大代价的。如果你站在幸福这个人人都知晓的理由上来贬低书呆子,你是没有这个权利的。因为你这种贬低的态度只有证明你在性灵上的缺乏。当然,你可以终生追求舒适的幸福,这是你的权利,也并不证明你是渺小的。但是倘若你不能保证对书呆子的敬重,尽管可以追求舒适的幸福,但那是没有良知的体现。

所以这是我对开头那篇文章最后的回答。当然我们不必过于认真,这个时代希望大家都轻松一点,但是他说的比较严重。我不得不比较认真的回答,他把我们描绘得那么可怜可悲,我第一要感激他知道我们的艰苦,第二我们要回答他:你的立场是错误的。因为你不知道人文研究是那么的难得,那么的重要。你无形中在为我们这个世界的资本的原则,实利的原则,实证的原则提供辩护。你把这个原则看成是人类的真理所在。我告诉你,you are wrong。

最后我愿意引用一段话,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其中有一个故事,主人公叫阿宝,他天性很痴,痴呆,痴傻,不是智商低的那个痴傻,而是那种专注,执著,那么这个人最后是得了一个好结局。在故事结尾,蒲松龄评论说:“性痴则其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以是知慧黠而过,乃是真痴。”我看了这段话,叫绝,叫好!他鼓舞了我,因为我很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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