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淳 | 我们宁可认为中国古代有科学
▲孙小淳,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
作者 孙小淳(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责编 许小编 刘小编
作者 孙小淳(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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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吴国盛教授的新著《什么是科学》,读起来让人感到眼目一新。我认为这本书的价值,不在于它是否回答了这个个问题,而在于它启发了关于科学的问题的思考。显然,吴国盛并不声称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是着重探讨“问题背后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可以说有两个:一个是关于近代科学与西方科学传统的关系问题,另一个是关于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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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盛教授的新著《什么是科学》,直面当代中国人最有兴趣但又认识最模糊的“科学”问题,并提出了一系列富有冲击力的观点。
吴国盛教授的新著《什么是科学》,读起来让人感到眼目一新。我认为这本书的价值,不在于它是否回答了这个个问题,而在于它启发了关于科学的问题的思考。显然,吴国盛并不声称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是着重探讨“问题背后的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可以说有两个:一个是关于近代科学与西方科学传统的关系问题,另一个是关于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的问题。
近代科学的特点—数学、逻辑和实验,已经是被科学家们和科学史家们所公认了。问题是近代科学的这些特点是怎么产生的,与西方的文明传统有什么关系?
吴国盛在书中提出的观点是明确的,“科学精神”是一种特别属于希腊文明的思维方式,其中表现为古希腊人追求自由、希腊科学具有“非实用性”与“演绎性”、希腊人有“自然”的概念、数学作为“自由学术”的典范等。
近代科学最显著的特点在古希腊文明中找到了源头,再经过基督教文化的洗礼,近代科学在西方发生就成为近乎必然的事情了。这样呈现的科学发展历史观,应该说是与大多数从西方视角看科学史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是吴国盛进一步通过与中国古代文明的比较,把这些特点阐述得更加鲜明。
我对西方科学史的认识还非常有限,但是我总觉得,历史的实际进展与逻辑的必然还不完全是一回事。
古希腊思想中确实有一些概念和认识方式在近代科学中得到彰显,但是不是就可以说,近代科学是古希腊文明的必然呢?显然中间有很多缺失的环节和因素。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就得问:为什么古希腊没有产生开普勒和牛顿呢?
近代科学产生的条件和因素应该是相当复杂的。基督教文化的作用是不容置疑的,但同时还有很多其它因素:如东西方文明的交流、新大陆的发现、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印刷术导致的知识传播和知识急增等等。近代科学的发生,更像是历史发展的偶然,而不是某种“思想”或“精神”的必然。
关于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的问题,吴国盛在书中采取一种比较谨慎的态度:“这个问题本质是一个定义问题,而不是一个历史经验问题;是一个观念问题,而不是事实问题;是一个哲学,而不是历史问题。”如果把科学定义为与“近代科学”一样的东西,那不仅中国古代自然没有科学,而且世界上任何古代文明都没有科学,包括古希腊文明。因此我们只能就“历史经验”来谈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
我觉得中国古代关于科学的“历史经验”还是非常丰富的,至于愿意不愿意把它们贴上“科学”的标签,那不过是个人的偏好。但是对于科学史家来说,宁可把古代的科学“历史经验”叫做“科学”,否则“古代科学史”也就无从谈起了。
关于中国古代的天文学,有一种叫法在学术界相当流行,就是所谓的“天学”。这是为了强调中国古代天文学与现代天文学不同而采取的叫法,为了某种说理的目的是可以的。但是这也很容易引起误导。
中国古人观测天象、进行天文测量、构建历法模型预测天象,这些明明是“天文学”内容,古代天文学怎么就不能叫做“天文学”。事实上,中国古书中有“天文志”而没有“天志”,说明古代的名称是“天文”,不是“天学”。如果问“天学”究竟是什么?那是明清之际从西方传进来的关于基督教的学问。
诚然,中国古代天文学有占星的目的,也有为政治服务的目的。但是不是带有这些非“纯粹科学”目的学问都不是“科学”呢?那可能肯定,古希腊也没有天文学,现代也没有天文学。因此,我认为把中国古代天文学与古希腊天文学做一个本质上的区分,还是值得商榷的。
▲历法与天文学的发展是紧密相联的,中国是世界上产生天文学最早的国家之一,也是最早有历法的国家之一。远在5000多年前,中国就有了《阴阳历》
把中国古代科学当作一种“历史经验”,当然就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看法。吴国盛指出,中国古代没有“自然”概念,这是正确的。但这同样也不能否定中国古代有关于“自然”的知识和经验。
中国古代强调“天人合一”,这种思想是不是就否定了探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的可能性呢?答案恐怕不那么简单。强调天人关系不等于对客观规律一概否定。荀子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舛亡,”讲的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再说,探究自然的方式可以很多,近代科学强调把人与自然分开来探究自然,为什么就不可以从自然与人的关系的角度来探究自然呢?还有强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中国古代特有,其实差不多所有古代文明都是这样的(包括古希腊文明)。
如果要说中国古代科学的“历史经验”与科学有什么不同,更多的应该是“古今不同”,而不是“中西不同”。近代科学发展到现在,又有回归从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角度看问题的倾向,难道我们可以说“现代科学”不再是“科学”了吗?
▲在世界文明史上,古希腊文明以其特异的风采与卓越的成就享誉后世,以至有“言必称希腊”之说。的确,它的文化创造达到了人类文明的第一个高峰。于是,古希腊文明的勃兴和它的“后来居上”,它的光灿夺目的业绩,被学界称为“希腊的奇迹”。
再说“数学”、“逻辑”和“实验”,中国古代也不是完全缺失的。就天文历法里边所用的数学已经是相当高明的了。我们也不能想象,中国古人思维时完全不讲逻辑。因为这样的民族我相信是没有办法生存的。如果没有实验,我们很难想象中国古代的冶金、医疗、陶瓷等技术会那么发达;我们不能设想这一切都是靠碰运气得来的。
所以,在中国古代的“历史经验”里,这些近代科学的特征也是或多或少地存在的。有些方面确实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或者说没有得到发挥,那是因为受到了很多因素的影响。其中社会政治的因素比较大,中国古代讲统一思想,并不鼓励辩论,所以在知识的表述中,逻辑、证明、证据等内容就不一定受到重视。这也许与吴国盛强调的“自由”与“民主”有关吧。
吴国盛的书中有一个特别的亮点,就是关于中国古代科学(或“历史经验”)提出了一个很好的研究视角,即博物学的视角。
库恩在其《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曾经说过,有一定范式的“常规科学”是“成熟科学”的根本特征。古代科学,除了数学、天文学之外,很少有进入到“常规科学”的状态。因为没有公认的“范式”,所以“前科学”知识大多是内容广泛、参差不齐、有时肤浅、有时神秘、很多时候甚至互相矛盾的“事实”的总和,颇有“博物学”的味道。
吴国盛这一敏锐的观察,可以说抓住了中国古代科学的特点,对于研究中国古代科学,是大开脑洞的见解。这也再次表明,研究古代科学,本来就可以有不同的视角。即便是以科学的视角,我们也会因为对科学的性质的认识的深入而不断改变看法。什么是科学?对科学“历史经验”的研究,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真正途径。是为我从吴国盛这本新著得到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