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 叶康宁:被虚构的赵孟頫
朱正有本名著《被虚构的鲁迅》,指出了许广平等人回忆鲁迅时有意无意的误记。在后记中,朱正还特别告诫那些回忆录的作者:“我希望他有一种尊重读者的态度,着笔之际认真一些,慎重一些,不要以为读者可欺,怎样随便乱写也不要紧。”
其实大多数读者还是好欺骗的,有能力又有闲工夫跟历史较真的人,毕竟是少数。赵华就是屈指可数的一个,他较真的人物不是鲁迅,是赵孟頫。
他的新著《赵孟頫闲居考》,分告罪闲居、告病闲居、告老闲居三章,不仅条析了赵孟頫行状及史传中的讳隐,还讨论了赵氏作品的系年和真赝。
赵华 《赵孟頫闲居考》
早在唐代,李翱就指出门生故吏执笔,家属审验的行状,“莫不虚加仁义礼智,妄言忠肃惠和,或言盛德大业,远而愈光,或云直道正言,殁而不朽,曾不直叙其事,故善恶混然不可明……由是事失其本,文害于理”,“不足以取信”。
赵华进一步指出:“史传流传过程中,又存在编写者、评论者参与的问题,因为时代变迁、个人好恶而臆测、杜撰不断掺人,则后之览者看到的很多局部可能已经不是事实的本来。”文献的复杂,远不止于此。“即便流传后世的本人书信、文集,也或因遗漏、难言、伪托,同样会有侧重、讳避、修饰,又会反过来影响到传记编写与后来研究者。由于途径的不同,这样看起来貌似是'合证’,但源出一致,则只能是'串供’了。”
很多艺术史学者,对行状及史传中的赵孟頫生平行迹深信不疑,掉进古人的文字陷阱,却不自知。其实,但凡虚构和修饰的故事,总会留有疏漏。赵华通过有问题的文献,去寻找文献的缝隙。“使用历史学和社会学的证据和方法,重建了很大一部分被传记删削省略的赵孟頫生平。”
赵孟頫的贬官和罢官问题,一直为行状和史传所讳言。赵华“通过对赵孟頫同知济南(1292—1295)前后书信、碑帖、诗文的综合考证,提出了《行状》《传》等历史及研究文献中所讳隐的赵孟頫外放济南为官前后,官、职数度沉浮的过程及原因。”
赵孟頫并非一直都是官事清简的鸥波散人。同知济南时期的诗文书信中,对烦冗的官事屡有提及。“济南山水之胜,甲于山东,但官事烦冗,略不得暇,至今未能一游。”“见星而出,戴星而归,簿书期会,埋头其间,况味可想。复欲戏弄笔研,如在江左时绝不可得。”真真“官府簿书何时了”。
对廉访监司的官员,赵孟頫也会刻意结交逢迎。不仅屡屡赋诗送别(《春日送廉访监司赴都》《送史总管廉访江东》),还“画其所乘玉鼻骍以为赠”。
杨载所撰《行状》,说赵孟頫去世当日,“犹观书作字,谈笑如常时,至暮,倏然而逝。”让读者觉得他即便不是无疾而终,也并无多少病痛。其实,告病辞官之后,赵孟頫已经是“衰迈之年,百病交集”,“为老病所缠”,“衰老无堪,非扶杖不可行”。再伟大的人物,终归还是肉体凡胎,都有“老病交侵”的一天。
赵华对赵孟頫生平行迹的考证,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作品系年和真赝判定相表里。
厘清赵孟頫的生平行迹,对作品系年和真赝判定是大有裨益的。但是,仅仅了解作品所涉及的人事,还远远不够。赵华又找到两个极为重要的辅助手段,常用印鉴“赵子昂氏”和对管道升的第三人称称谓。
赵孟頫 行楷陋室铭 广东省博物馆藏
“赵子昂氏”是赵孟頫最常用的一枚元朱文印鉴。通过对钤有此印的赵孟頫作品进行深入研究,赵华将此印分为五期,每一期都有使用的上下时间期限。这样就为很多无年款作品的断代提供了依据。比如广东博物馆藏《陋室铭》,“赵子昂氏”无损,“故当在大德五年以前”。
又如故宫博物院藏《为牟成甫告贷书》,“印属一损,其上下限非常确定,并且与'一损期’《闲居赋》和'二损期’《松江宝云寺记》书风一致,应归入一、二损印鉴分期交替的同一年。又据其内容'荒歉’可以将此作准确地厘定至'大祲’的大德丁未(十一年)下半年,与风格判断形成互证。”
赵华还留意到赵孟頫书信中提及管道升的第三人称称谓变化,他把不同的称谓也做了分期,为作品系年提供了重要的辅证。比如赵孟頫的《小女帖》《幼女夭亡帖》《亡女帖》,都没有年款,吴荣光认为《幼女夭亡帖》“为翰林侍读学士后谒告归里时笔”,即皇庆二年正月廿日。后来者不加置疑,辗转相因。
赵孟頫 致吴森·小女帖 上海博物馆
赵华通过多方考证,指出这是一个错误的系年。其中一个重要论据就是:“三帖中,提及管道异时,前二帖称'老妇’,后一帖称'老妻’,按统计,此称谓改变的下限和上限约在至大二年,不超过纪年明确的、反复称管道异为'老妻’的《长儿长往帖》和《得旨暂还帖》。”
对分藏台北和北京故宫的致德辅三札,赵华则综合了以上几种方法。根据印章分期和丁未大祲的灾情,排定《李长帖》到大德十一年(1307)末以前;《近来吴门帖》有对管道升的第三人称“老妇”称谓,锁定下限,根据对德辅称谓由“教谕仁弟”到“教谕仁侄”降级的伦理分析和淮云院开山事件排定到至大三年(1310)正月;《奉答帖》则根据德辅的官职和称谓(教谕友爱足下)排定到二者中间。
赵孟頫 七札册·致德辅教授仁弟·李长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此外,借助职官品秩等相关典章制度考证人物行迹,也是赵华研究方法的一大特色。他依据职官的循行迁转体例,指出赵孟頫“《行状》的记载是局部事实、部分事实,不是全部事实。唯有按贬官重考,前后考绩迁转拉通,则如教科书一般精准。”他还根据官职及任期,推断赵孟頫诗文书信中屡屡提及的石仲璋就是石珪。
作品的真赝和系年,关涉重大,理应成为艺术史的核心问题。但近年来,艺术史发展迅速,跨学科攻城略地,不同专业背景的人向艺术史学科汇聚,“专业门槛”已经大打折扣,很难就此展开广泛深入的讨论了。读《赵孟頫闲居考》,不仅刷新了我对赵孟頫的认知,也促使我重新思考艺术史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