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南:英雄的花儿永不凋零
英雄的花儿永不凋零
——读朱秀海新作《远去的白马》
作者:张西南
中国艺术报第三版
(5月28日)
当《远去的白马》进入我的视线,字里行间就好像沟壑纵横,从山谷里飘出来一个悠扬而又深情的旋律,“骑白马的那个挎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军的粮,那天他要回来看姑娘哟,打鬼子就顾不上”。尽管这是我熟悉的一首民歌,但此时吸引我的却不是那个陕北的三哥哥,而是有着同样经历的“出窑洞的那个掀红帘,小妹妹望哥去得远”的胶东大姐,一位在抗日烽火中与白马难舍难分的不屈女性。
这是我近年来读过的革命战争文学中少有的精彩故事,鲜活的人物扣人心弦,浸透真情的内容增加了作品的艺术张力,带给读者的不仅仅是感动,还有深入的思考。大姐,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称谓,怎么会在革命队伍中尤其是战火纷飞的年代显得那么不同寻常?
飘逸的“白马”充满了梦幻般的诗意,而我的记忆却因贴近现实变得愈发清晰。过去认识的那些被尊称为大姐的老革命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们和钟情“白马”的大姐十分相似,都是一些看似普通却与众不同的人。这就是被革命战争造就的一个特殊的英雄群体。她们吃过苦,遭过罪,多数文化程度低,但有智慧,有倔劲和韧性,办事干脆利落,能够快刀斩乱麻。她们的年龄、军龄或党龄相对长,比连排干部甚至营团领导还要长,也没有显赫的职务,但觉悟高,接地气,说个啥大家都爱听。她们来自不同家庭,都有传统美德,还有一些叛逆,属于那种不受旧礼教束缚的女性。她们待人厚道,尤其对自己的同志和战友倾其所爱,表现出女性的细腻和慈母般的感情。她们不自私,能为别人着想,有苦果自己吞,有眼泪往肚子里流,遇到事了敢站出来顶上去。差不多具备了这些“硬件”,人们就会情不自禁地叫她大姐了,那些看似很了不起的官职、头衔一类的东西就会被人悄悄收起来。一声声亲切的称谓,被叫做大姐的人无形中就有了感召力和凝聚力,成为这支队伍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飞奔的“白马”把激动的风儿甩在了身后,我循着远去的呼哨走进了那个燃情的岁月,内心不免又有些苍凉。多少年了,表现革命战争的文学无数,但能看到几位大姐的形象堪称艺术典型而难以忘怀?或有一部鸿篇巨制能把一个大姐的沧桑贯穿始终,把人物的悲欢离合写得荡气回肠?很遗憾,我所读过的像大姐这样的人物,即使有也是绿叶衬红花,笔墨不多,内涵不深,分量也轻,不能给人记忆里留下烙印。默默无闻的确是大姐们可贵的品质和鲜明的特征,但让这些中国革命的“无名英雄”在我们的作品中也一直“默默无闻” ,就不能不说是革命战争文学创作的不足或缺失了。
令人欣慰的是,党的百年诞辰到来的时候,一匹如“飘雪”般俊美的白马带着历史的雄风向我们飞奔而来,一位身手不凡的革命大姐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向我们大步走来。多熟悉的场景呀,多可爱的人物呀,不再流于表面点缀的肤浅或落入机械、概念的模式,而是还原了她们有温度、有深度还有厚度的本来面貌,带着女人味、乡土味、火药味和人情味,敢作敢当、敢爱敢恨、有血有肉,集大俗大雅大智大美于一身,就这样飞身跃马踏破关山披着一身征尘进入了中国革命战争的英雄画卷。
遍地雷火的平度城,波涛汹涌的渡海船,还有千钧一发的摩天岭和敌众我寡的新开岭,再到二道河子阻击战、狂轰滥炸的白台山,大姐总是以冲锋的姿态与生死同行,把一道道“鬼门关”踩在脚下,搭起了属于她人生的“凯旋门”。作者就是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战场上展开了宏阔的画布,用阵地的硝烟、血还有被烧焦的土地和松枝的油化作特殊的颜料,描绘出了一个农家妇女成长为支前队长的战地肖像,质朴粗犷,英武豪放,灵动中带有几分妩媚,有勇有谋又平添了一笔浓厚的传奇色彩,一时间成为了官兵们敬佩爱戴的英雄。
但英雄不只过“生死关”,还要过亲情关、爱情关、友情关。后者虽不见枪林弹雨,却也是荆棘丛生举步维艰。大姐离乡背井,骨肉割舍,爱的人和亲的人绝情离异,心仪的人也在战场永别。从来刀枪不入的她,有时心在滴血,对死神没眨过眼睛的她,也会泪流满面。作者把自己擅长的抒情笔触深入到大姐如深潭般的内心世界,顺人之本性,写七情六欲,由表及里的情感挣扎,由浅入深的内心煎熬,彻底颠覆了以往此类人物的老套路,大姐的情感波澜跌宕起伏,留恋故乡的人间烟火,割舍不下的儿女情长,想爱懂爱又无法爱不能爱,所有个人的渴望欲望都和对胜利的热望期望交织在一起,以她最纯真圣洁的感情打动了身边所有的人,大姐的形象也因此充盈了血肉而显得丰厚饱满。
当胜利到来的时候,功勋向她招手,仕途的大门也向她敞开,“荣誉关”“名利关”又成为新的考验。但大姐心在战场而不在官场,她很享受拿匣子枪的感觉,也很享受让炮弹在敌群开花的感觉,她骄傲生命中九死一生的体验,更自豪亲历东北解放战争全过程的人生辉煌,即使已有的功名不能成为现实,也不计得失,不怨组织,一如既往去奉献自己的一切。作者正是通过一个革命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根本之变,写出了一种化茧成蝶的境界之美。同时又能以求实的眼光观照全局,忌拔高,慎渲染,遵循战场的逻辑,尊重历史的真实,尽量原汁原味地勾勒出大姐的精神轨迹、家国情怀、尚武情结,还有暗藏于心的情愫,就像是现代中国画纵笔豪放的泼彩,画幅神形兼备气韵不凡,把大姐宽广敞亮磊落的性格表现得酣畅淋漓,从而使人物形象得以进一步升华。
在路的尽头,当往昔的战友都在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大姐却要为消化战争酿成的苦果忍辱负重,还要为成全别人的婚姻和家庭幸福奉献终生。这是大姐人生中最复杂最艰辛最让她矛盾纠葛的一段苦不堪言的经历,也是全书中让这个人物最深刻最出彩最能够动人心魄达到高潮的地方。相对来说,对敌斗争好写,革命队伍内部的矛盾难书。作者没有采取回避或掩饰的态度,而以敏锐的目光去捕捉人物隐蔽在内心深处的阴影,大胆准确地剖析那些也曾是英雄和模范及他们儿女心灵的“病灶”,真善美和假恶丑的鲜明对比,犹如精致的工笔把大姐的道徳情操描画得十分优雅。当大姐以鲐背有五的高寿,以德报怨送别故人,以爱解恨启迪来者,一个步履蹒跚、满头银发、和蔼可亲的慈母站到了我们面前,一个激情如火、气势如虹、不减当年风采的英雄站到了我们面前,一个心底无私、灵魂高洁、为革命为战友献出自己一切的共产党人站到了我们面前。
没有远去的白马和那些驰骋沙场的骁勇将士又与大姐在梦中相遇了,这不无浪漫的笔调,让我为之动容。这不是大姐的幻觉,而是亲密战友的心灵感应,因为她一直延续着历史的血脉,白马也一直寄托着她的情思,相依相伴难别离,早已化作了她的魂魄,是她的精神所系、生命所在。白马在历史与现实的两个空间穿越,大姐的故事也从昨天讲到今天,此时,好像又有一个我所熟悉的旋律从书中飘了出来,但不是那首古老的陕北民歌了,而是今天这个时代的一支新曲,“万水千山不忘来时路,鲜血浇灌出花开的国度”。这与大姐如歌的岁月和诗意的人生水乳交融,恰是一首浑然天成高亢嘹亮的时代交响。
这让我又想起了作者在完成《远去的白马》后说过的一句话,“我是为渐渐凋零的老英雄写一部史,写一首诗” 。现在我也想对他说一句话,人都会老去,但英雄的生命会开出花儿来,而且不会凋零,因为包括你在内的许许多多记着历史并延续历史的人,都在用自己心灵的甘露浇灌这些花儿,天长日久,自己的心上也会长出新的花儿来,代代繁衍,生生不息,那是永远都开不败的,这就是老话里说的万古流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