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恩莫图报,责人先责己:明正统年间山东莱州“丢失钱财案”全解
明正统年间,直隶广宗人崔恭,刚廉有为,凭政绩升任山东莱州知府。当年时值旱蝗,崔恭用心抚民,逢蝗则亲自督捕,遇旱则多方赈济,百姓赖以成活,且崔恭屡辨疑狱,思不蔽明,莱州百姓称其为崔龙图。本州属县有一人名唤章炯,娶妻贤淑,夫妇俩勤俭为生,数年积有些小资本,经常筹谋:“眼前每天起早摸黑辛苦,不过糊口而已,终不能发达兴家,为子孙创业承袭。再看左邻右里,所积富裕之家,纵然不是出自诗书,也是从商贾中来,历数无一不是如此。我今与你商议,不若将家中财物典当出去,所得银子,托赖造化时运,置办一些时令货物,同去江湖走走,赚些利息,或者能因此做个有用之人,也未可知。”
章妻沉思半晌:“此见甚为远大,但你江湖上不曾经惯,须得有个好人倚托,我方才放得下心。”章炯想了想:“王业是我故亲,素日为人老实,我听说他不几日又要出门经商,我本就想好和他伺去,他已答应。只是我所说的典当之物,尚未到手,俗话说'所卖耕牛,要钱支用’,我明日再催促一番,拟的十八日动身启程。”夫妇商量已定,备办资本,待到日期,与故亲王业相约出发,前往广东做买卖。也算章炯时运,不过离家数载,所积财本以百计。
某日,章炯动了思乡之念,与一两乡友打点行装准备归家,几人同行同寝,彼此相扶,没有毫厘疏漏。时值天气暑热,半途逢水溪柳荫树畔,正受不了路上薰蒸,数人商量下溪洗澡,再寻店歇息,毕竟洗完了浴,大家缓步入店投宿,必然身心爽快。鉴于此地离家不过一日路程,各人心内欢喜,久浴水中,不觉黄昏,仰观天穹,只见玉兔已然东升,大家慌忙上岸穿衣,检点行李。囊中所积财本不少坠落地面,包袱上肩,未察内之轻重,追逐投店,罔顾岸边遗漏,几人进店畅饮一宵。次日抵家,章炯打开包袱,见囊中仅有衣袜鞋帽,数年财本,分毫不见,无奈放声大哭,不觉怒气填胸,染成重病,两三日水不沾唇,奄奄气息,似有必死症状。章妻由此疑心是丈夫一两个同伴偷去他的财本,次日具陈谋财坑命的诉状,告到莱州知府衙门。
知府崔恭接了诉状,尚未行牌下县提人,当晚忽得一梦,见迎宾馆新挂一牌匾,大书“寒生拾得”四字。次日,崔知府对夫人分说:“昨晚竟有此梦,主何吉凶?”夫人思忖道:“此梦大概有什么来历?”崔知府手点额头:“我曾观《传灯录》有云:寒山拾得,乃文殊普贤菩萨的别名,听说藏在天台山国清寺,丰于禅师曾令丹丘牧、闾丘胤查访。梦中说'寒生拾得’的意思,莫非此处名寺也有高僧?”夫人安慰道:“梦寐莫测,也有可能不主此效验。”
天明之后,崔知府刚坐堂佥押,行牌下县拘提推告人犯,忽见一群喜鹊,飞噪檐前,内有一鹊口衔片纸,飞坠阶下。崔恭立即让差役捡来一看,只见上面有首五言四句诗:“身贫珠满腹,心地光明烛。赋分合当安,苟得欺衷曲。”崔知府不解其意,带回私衙,粘于书房壁上。且说章炯的两个同伴被官府拘提,也各自具词陈诉:“自当日从广东起身,三人的确是一同回程,章炯也确实是几年辛苦积攒有银,我等虽属朋友,却情胜骨肉,患难相恤,疾病相扶。况且我们论起家财资本,更厚章炯数倍,怎会有谋他财本的道理?退一步讲,就算真要图谋他的钱财,行走江湖岂不正是好时机,如何会蠢到将要抵家之时出手?章炯客旅半途染病,我们若要谋财,何不等他亡故,反而千方百计医救?此事纯属冤诬,还望衙门详察。”
崔知府点头叹道:“据这份告词,同章炯餐风露宿的只有你们两人,即便不是你们谋窃,可今日章炯因财垂死,你们两人财产颇厚,也当合力赔他,万一章炯死去,你等取罪更重。”二人拱手道:“大人吩咐,我等敢不从命?小的独自如数出银救济他,更为甘心。若坐论小人赔他,又像犯了真事,脱不得'谋财’二字,银子容我等明日如数具缴。小人昔日念乡曲亲情,扶持经商,本图相益,不意招损,无法获得章家半句相谢之言,反而要拿出许多银子买一个贼名,这让我等如何甘心?”原本崔知府接了章妻诉告,初意是要将章炯同行两人重加惩治,以剪刁风,此番既见二人诉词凿凿有理,又肯如数出银赔他,亦不禁心生狐疑。
次日,两人果然加数赔偿章炯,投到崔恭案前,崔知府早已暗中查知,两人身家殷实,历代良善,担心是章炯妻子交有奸夫,当夫君回家时探知口风,而将银子窃去。但通过查访章妻,发现她冰霜坚毅,家中无人往来,并且丈夫回家失银,又未经宿,抵家就解索行囊,显见是途中被盗。崔知府又怀疑是章炯贪心不足,故意将自己银子藏匿,捏说被盗以架骗二人,也未可知,所以心生一计:将两人赔银包贮一所,自行用纸写赎罪价,依两人口报,分作几封,让书吏送至章家,以验虚实。章炯听说知府大人追出原银,心下欣喜,病情减半,就唤妻子取银查看。书吏将赔银送到卧房,章炯取出银子,见没有一锭是自己的失物,只得对书吏叹道:“这些银子没有半分是我的,我不敢妄认,我做买卖疵杂不一,哪有这般整段的银子?”
书吏回报崔恭,崔知府赞道:“看来这人失银是真,心曲颇为端正,一般人假若艰险见银,未免冒认。他的银子料应是这二个同行光棍所盗,贪财起谋,人心难测,情难轻释。”着令重责发监,照告词拟问重罪,正好此时门房入报,言称老爷乡里有一位内亲拜访。崔公连忙派人接入相见,乃是布衣寒士曹成,为人书生意气,心地极是正大光明,家道虽是清约,然分毫不肯苟取,相见时冠服朴素,潇然一身清贫气味。论起也是内侄,崔知府便请入私衙款待,询问堂尊起居,安慰旅途劳顿。
曹成对答如流,随口应道:“小侄日前行到前村,从柳荫溪畔经过,时已黄昏,忽见溪岸遗有一个青布袋子,内有银数包,不知何人坠失,被寒生拾得。我当即傍岸借宿,恐有失主来寻,便好归还,谁知连住四天,始终无人前来寻索,小侄怀疑此银或是重病人家请有法师,所以有意丢银送病,然袋内有家信二纸,外面写明'此信烦带莱州府某人亲拆’,依此看来,该是个行路客人遗失的。我写了一首五言四句诗在留宿的客店墙上,叮嘱老板'若有人能解此诗要见我,可到莱州知府衙门。’”
崔知府追问道:“你所题诗如何念?”曹成念诵出来,崔知府大惊:“我日前视事,见群鹊衔此一诗落在阶下,不解其意,现张贴在书房墙壁,贤侄又说遗金'寒生拾得’,那我数日前所梦大概应验。”遂转头对夫人说道:“据你侄子这诗,与我所梦,皆为商人坠金之报,事有先兆,过后终明。”曹成耐心解释:“小侄奉家中大人之命,本欲先抵江西访谒亲友,回转莱州拜访姑丈大人,如今拾得此银,恐有人因之丧命,故而先拜访姑丈,希望按信问得实情,交还失主。不说小侄心地如何,也是老大人一场莫大的阴德。”崔知府笑道:“贤侄心地如此,将来贵显不测可知,想来此钱莫不就是前日某妇所告之银?”取出银子检看,的确有数包之多,外面封识依旧,崔知府看完信,着公差去街坊唤信外标明的某人来问。
其人到堂:“这是我侄儿寄给小人的信。”崔知府挥了挥手:“暂且廊下伺候。”复令差役唤失主到官,失主章炯冒病抬至府前,扶伏公堂阶下,崔知府详问:“你银子外包有什么物品?包裹曾带有人信没有?”章炯如实回禀:“外有青袋子,包裹内带有空信二纸,内银几封。”所对与所验相同,崔知府再三确认:“这银子多是你自己丢失,可莫要错疑同行盗走。”章炯想了想:“小人一路仔细提防,路上许多日子都不曾失落,偏偏快要抵家时落去,事情显然。还望大人明察相救。”崔知府怅然道:“本府昨日出城,拾得一个青袋子,是不是像是你的?袋子内又有几封银子,是不是像是你的?更有两封空信,是不是像是你的?”
章炯查看,事事是真,缄口无言,只得叩头道:“若非大人神明,这银子如何能失而复得!之前的银子并非小的,这次的银子只据包封,便能断定,若此银果然出自同行伙伴,还望大人宽思不要深罪。倘必欲深罪,小人情愿一人当受。”崔知府即令狱卒提牢中两人到堂,一并廊下等候,然后肃然斥责:“你的银子,自己不缜密,从前村柳荫沙堤坠落。本府内侄曹成远道拜访,行至溪头,天色昏黄,见沙堤遗有布袋,拾起查看,发现内有包封银两和空封信二纸,内侄留岸数日,杳无人索,后凭信抵府,嘱我探访。我疑必是你所失之物,所以先传所寄空信之家来问,再唤你亲来认领,据你夫妇心思,只一心怀疑是同行之人所盗。他二人已依数赔银,暂放在此,本府再三狐疑,没有立即结判,若判银就算判罪了,岂不冤枉了这两人!内侄存心天理,分毫不肯苟取,未往江西,先抵莱州;未叙冷暖;先说拾银,虽是出于本心,其实念你性命,你又哪里晓得!”
章炯这才明白是自己失落失误,当场拿出一锭银子要交知府大人转谢曹成,崔知府摇头道:“他若是贪财,必不会到莱州,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拿出赔银还给章炯的两位同伴,两人纷纷拜道:“我俩的贼名,感谢好人洗清,愿以所赔银子相谢。”崔知府笑道:“本府内侄曾说他平生天赋,只合清贫,若掩他人财物以为己有,乃是欺心,必有祸灾。何况商人经年辛苦积攒,一旦失去,岂不哀哉!或者无法还乡,必死非命,他因此归还,只愿安心度过余生,你等好意虽厚,他定然不受。”莱州百姓,听闻此事,无不佩服其义,崔知府主随后慰遣被责的两人,章炯则论妄诬之罪。曹成后来果然通达,成了当朝名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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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诸司公案》中【判商遗金】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