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384章)

当玉真公主从莲儿口中得知王维离开长安、返回辋川的那一刻,玉真公主就明白了,她还是低估了王维!
对王维来说,太子中允、中书舍人、尚书右丞等在别人眼里高不可攀的官职,却都不及他心中的辋川。
她为他所做的一切谋划再次落空。
但这一次,她却出奇地没有流泪,她的眼泪似乎已经在王维拥吻她后却又放开了她时流尽了。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莲儿,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莲儿,或许对你阿爷来说,辋川才是他真正的家,才是能让他安心的地方吧。你能不能答应义母一件事?”
自从阿爷出狱那天义母问了她那番话后,莲儿就一直盼望义母能和阿爷走到一起。然而,阿爷却仿佛心如死灰,成日待在雪洞一般的书房里,不是处理公文,就是诵读佛经。
她曾多次劝阿爷不要如此自苦,阿爷一开始还回答说是他不配,后来便不许她再提及此事。她原本以为阿爷可能还没走出那段阴影,过段时间会慢慢改善,但阿爷却出其不意地走了,只留了一封信笺给她,让她安心留在长安,他回辋川祭扫亡母之墓。
她当即想到了义母,担心义母知道这个消息后会伤心落泪,没想到义母竟会如此平静。
“义母,不用说一件事,便是一百件事、一千件事,但凡莲儿能做的,必定义不容辞。”
“莲儿,义母想去一趟辋川,想去亲眼看看,那个让你阿爷魂牵梦绕的辋川,究竟是怎样的所在……”
玉真公主转头看向窗外,初秋的天空碧蓝如洗,而她却只能看见玉真观上空的一小块天空。不知辋川的天空,是不是更为辽阔?这样想着想着,她的目光中渐渐有了一种灼热的明亮。她想马上出发,此刻,现在。
几天后,当玉真公主的翟车停在了辋川别墅的大门外时,王维任是再波澜不惊,也到底有些被震住了。
他以为,他出狱那天对公主说了那样一番决绝的话,一定已经彻底伤了公主的心。公主恨他怨他,都是应当。
然而,当玉真公主扶着莲儿的手缓缓走下翟车,抬头看向他时,眼里没有怨怪,没有恨意,只有一种疏朗的明亮。
那个瞬间,王维心中有些惭愧,看来,他低估了她。
这一生,他不仅低估了璎珞,也低估了玉真公主。他以为璎珞是需要他去呵护的弱女子,但璎珞为了他,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以为玉真公主为他做的一切都只为和他在一起,但当他最后拒绝和她在一起时,她却并没有恨他……
这样想着想着,他心中的歉意化为一股暖流,向公主走上前去,向公主行了一礼道:“公主一路辛苦了,请公主到寒舍喝口热茶。”
“不,摩诘,我想看看你笔下的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想看看斤竹岭、鹿柴、南垞,还想看看白石滩、竹里馆、辛夷坞……”尽管玉真公主说话时竭力保持平静,但微微发红的眼眶到底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情。
王维自然听出了玉真公主云淡风轻背后的依依惜别,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次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拉翟车的健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王维回过神来,伸手请玉真公主上车,莲儿却以要准备晚膳为由悄然回避了。王维翻身跃上骏马,向前方奔驰而去。
此时正是初秋,秋光明媚,山道上铺满了凋零的槐花,和枝头上新染的枫叶相映成趣,让人慨叹生命的短暂和无常……
当马车缓缓来到辛夷坞时,玉真公主心头一紧,蓦然想到了736年夏天,他在玉真观里听她抚琴后对她说的那番话——公主方才抚琴时,若能忘记周遭的一切,像辛夷花般自开自落、活出自我,或许会对琴曲有更深的领悟。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详细了解了辛夷花,知道了此花开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它开时,热烈地开,漫山遍野,一片火红;它落时,干脆地落,缤纷红雨,洒落深涧。它自开自落,自满自足,无人欣赏,也不求有人欣赏。
如果说她听王维说辛夷花时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那么,当她741年收到王维写给她那首有关辛夷花的诗时,则仿佛被生生扎进了无数荆棘上的刺。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聪慧如她,从诗中读懂了王维想要表达的话。他想告诉她,他和她注定都是孤独的,就像山中的辛夷花,独自开,独自落,独自完成生命的修行,独自追求生命的富足。他们可以互相欣赏,却不能合二为一。因为,对辛夷花来说,最好的生命形式,就是自开自落,自我圆满。
在这首诗下方,王维这样写道:“公主,那年在青城山上,微臣曾告诉公主,哀莫大于心死,请公主忘了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今日公主相问,微臣不敢欺瞒。微臣心里,依然还是这句话。”
自那以后,她消沉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一想到这首诗,她的心仿佛就会流血。为了麻痹自己,她身边有了李白,她以为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可以让她的伤疤结痂、愈合。
然而,当她743年秋天收到李龟年送她的《辋川集》,猝不及防读到收录在《辋川集》中的《辛夷花》时,终于明白时光并未让伤疤愈合,那道伤疤正一点一点撕开裂缝,流出新的鲜血。
如今,是758年秋天,距离她第一次读到《辋川集》又过去了整整15个年头。此时此刻,她对面站着的,是让她魂牵梦绕的男人;她脚下踩着的,是让这个男人魂牵梦绕的土地……
夕阳正一点一点向山后隐没,山涧的秋风已然带着渗人的寒意。王维向她缓缓走来,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处,解下身上的披风,轻轻披在了她的身上:“持盈,山里到底风大,小心着凉。”
她低头摸了摸这件显然还带着他体温的披风,垂眸一笑,再抬头时,刚好对上了他看她的眼神。
千山万水相聚的一瞬,千言万语就在一个眼神。
她静静地凝视着他,恍惚之间,仿佛他俩昨天刚刚认识,又仿佛已经认识了一生。
她想起了他俩719年春天第一次相遇的情景。那一次,他称她为公主,言语不多,只是向她弹奏了一曲《郁轮袍》。然而,就是这一首《郁轮袍》,让她从此再也放不下他。
转眼之间,四十年过去了。对很多人来说,四十年就是漫长的一生,足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李家皇朝的执政者,已经从李隆基换为李亨,大唐的年号,已经从开元、天宝改为至德、乾元,自己身边的一切也已和四十年前全然不同了。然而,只有眼前这个人,似乎一点都没有变!
苦难并未击垮他,相反,经过岁月的洗礼,纵然眼角添了皱纹,鬓间多了白发,可那份温润如玉的光泽,却并未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愈发清远明澈、清朗从容。
他只需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光华无限。这样的光华,他只在皇兄李隆基身上看见过。他们都是音乐天才,都有异乎常人的禀赋,都是天生的王者。
或许,正因如此,皇兄一生都不待见他,让他碌碌无为、蹉跎一生。当然,这其中,也有她的缘故。他一次一次地拒绝了她、伤害了她,皇兄怎还会待见他?
刹那间,无数前尘往事纷纷涌上心头。这一生,她深深地爱着他,却也怨过他,恨过他,但此时此刻,那些曾经的怨与恨,早已随风而逝,消融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
秋风萧瑟,落叶纷飞,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轻轻吐出的,却只是:“摩诘,珍重。”
看着玉真公主两鬓隐约可见的白发,王维心里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哽咽道:“持盈,对不住。”
“不,你没有对不住我。我爱你,和你无关。爱过你,我心中无憾。”玉真公主明白,这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
王维同样明白,今日一别,或许再难重逢。他微微抿紧了嘴角,平复了一下心绪,眼里渐渐雾气氤氲,抬头看着玉真公主:“持盈,无论怎样,我始终是欠了你。如若不弃,我愿为你做一件事。或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王维如此郑重的口吻,让玉真公主不由心头一惊,含泪问道:“摩诘,何事?
王维忽然退后了一步,对着公主深深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眼角已是掩藏不住的点点泪光:“持盈,无论我和你谁先离世,你百年之后的碑铭,我愿亲手执笔。
所谓盖棺定论,一个人百年后的碑铭,定是由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来撰写。玉真公主怎能不明白,他愿意为她写碑铭意味着什么?这无异于告诉她,这辈子,他虽然无法娶她,给不了她妻子的名分,但愿意给她百年之后身为妻子的待遇……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内心的坚强和矜持都轰然坍塌,忘情地投入了他的怀里,伏在他的肩头尽情流泪。
人间或许不值得,但,因为有你,便是满目疮痍,也是处处春光。”玉真公主在王维怀中呢喃,似乎只有眼泪可以宣泄此刻所有复杂难言的心情。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秋风阵阵吹来,在他眼中盘旋已久的眼泪,终于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无论悲喜,人间值得。”他在她耳畔低语,像是说给公主,也像是说给自己。
无论悲喜,人间值得。”玉真公主在心里悠悠地默念了一遍。是的,他是她是千帆过尽的欢喜,是此生所有的钟情,更是踏遍山河的值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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