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 王三明:王家垸子
王家垸子
——汉北河记忆系列之三
王三明
红旗桥
王家垸子北枕汉北河,南接刁汊湖,中间有一个高台子,四周被低矮的堤坡围绕,北边一条土路弯弯曲曲的通向三龙集镇。我家老屋就位于坮子的最南边,据我父亲讲,1954年江汉平原发大水,洪水也没有漫过我老屋的大门。解放后村里人口剧增,住在狭窄的坮子上就显得非常拥挤了,上世纪60年代村里挖了新河后(也叫中干渠),很多人家就搬到新河两岸的平地上依河而居,湾里都是王姓,祖籍麻城土著。文化大革命期间又将村名改为红旗村,我幼时的很多记忆或多或少都烙上了红旗村的印记。
红旗桥是王家垸子在新河上唯一的一座水泥桥,桥身由四根水泥柱子支撑,形成三个拱形,中间栏杆上赫然书写“红旗桥”三个凸面楷体字,每天桥上车水马龙,桥下木船如梭,是村里的重要交通枢纽。湖区的农家,木船是必不可少的交通运输工具,我们这里的木船和江浙地区的乌篷船不同,船身都是敞着的,方便装运货物,打下的粮食和一起笨重东西都是由船运到家里,有时妇女上街或者走亲戚,男人也是撑船接送,湾里家家户户都有一艘或两艘木船。我家的第一艘木船是我父亲亲自到麻河街上请有名的木匠师傅木元大伯到家里打制而成,花了一个多星期,后来父亲又自己摸了桐油,盖上芦席,在太阳底下荫干,一个多月后,木船才隆重下水,船必须在水里继续浸泡一周,才可以正式装载货物,前后花了1000多元,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后来父亲放鸭,这艘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直到前几年,我放假回去,还在河边看见过这艘船,但船体大部分已经腐烂,孤零零的躺在那里,依稀可以看见新河往日繁华的水上交通,这艘船也是父亲一生勤劳能干的见证者。暑假一到,桥下便是我们孩子的天地,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跑到桥下乘凉、打鼓球,大人们站在桥上往下跳,孩子们一般都是自创的趴鼓球,那时的河水是多么的清澈啊,小杂鱼在河里游来游去,家家户户都在河里挑水做饭、洗衣洗菜,口渴了,直接用手捧水喝,非常清凉爽口。如今看到河里到处是白色垃圾,只能叹息物质文明发展了,那样的山清水秀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有年冬天,来自西北利亚的西北风在汉北河一带整整刮了三天三夜,田野里覆盖了一米多深的大雪,万籁俱寂,新河两岸一片洁白,河里结着厚厚的冰。雪后初晴,在家里憋屈了几天的大人小孩都跑到河里滑冰,站在红旗桥上,看见远处几只大白鹅也兴奋的在冰面上歪歪扭扭的行走,嘎嘎声在安静的冬天格外清晰,人和鹅和睦相处,好似一副绝佳的水墨画。那年我7岁,也跟在么叔后面去桥下滑冰,不知道是人太小平衡性不强,还是太阳出来冰变薄了,咔嚓一声,我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么叔赶紧将我提出水面,抱着我往我家里跑,母亲看我冻得瑟瑟发抖脸色发青的样子,也吓呆了,赶紧叫二姐去厨房烧热水,又叫三姐去拿烘笼,我家的烘笼有三个柄,个大厚实,三姐个子小,一个人搬不动,不小心将烘笼摔得粉碎,炭火撒得满屋都是,家里顿时乱作一团,情急之下母亲连忙从卧房里拿出一床大棉被裹在我身上,感受到温暖的我一下子缓过气来,一家人紧张的心情才慢慢变得轻松起来。这次小经历我一直记得,虽然惊险但也刺激,因为我的一路成长,离不开父母和哥哥姐姐的长期呵护,更离不开王家垸子的一草一木带给我的一次次历练。
如水的夜色
我喜欢垸子里静谧的夜晚,月光如水一般照射到垸子前面的空地上,如同白昼。男孩子们三五成群的在一起拱子推(玩斗牛),一只脚着地,另外一只脚被两手抬起,用膝盖进攻对方,谁先两脚着地,谁输,游戏进攻性极强,争斗非常激烈,对身高和身体的平衡力要求很高,一般的男孩最多进攻5次就会被对方击倒,但我家隔壁的大国华总是可以连续进攻20多次而赢得大家的仰慕。空地的另一边,女孩子们起劲的玩着跳皮筋,“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杭州杭州卖冰棒,冰棒冰棒化成了水,周扒皮的老婆变成了鬼”,跳得最起劲要数和我同龄的玉团子,她唱起来声音洪亮,顺畅,可以连续跳一个多小时。更小一点的孩子围成一圈丢手绢,“月亮哥哥月,堂屋的来了客,爹爹去打酒,婆婆舍不得”,大约是说爹爹想喝酒了,可婆婆比较小气不给钱吧,有的孩子或者仰着头边走边看月亮,“月亮哥,跟我走,走到堤上打笆篓,笆篓笆,打堤笆……”(具体意思我也不太懂,反正很有湖区特色),据说此时月亮是会跟着人一起走的,孩子们眼睛看着月亮,注意力一直紧盯着月亮上的吴刚和桂花树,所以一头碰在前面的大树上,眼冒金花,引来其他孩子的哄堂大笑,但孩子是绝对是不会哭的,也不能用手指月亮,如果责怪了月亮,月亮定会在他睡着时割他耳朵。
夏天的夜晚又是一番景象,一到天黑,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搬着小凳子,拿着蒲扇到空地上听隔壁焕宝嫂子讲鬼故事,一般焕宝嫂子坐最中间,大人坐外面,小孩子都挤到自家大人的脚旁边,焕宝嫂子的鬼故事讲得生动,有吸引力,人物、时间、地点清清楚楚,而且声音抑扬顿挫,善于“抖包袱”,大家都爱听,鬼故事很有聊斋的味道,随着鬼故事的情节推移,大家的心跟着一紧一松,跌宕起伏,胆子小的人将凳子逐渐往人群中间挪动,直到故事讲完了,大家一看,刚开始坐得疏落的圆圈全部挤到了一起,原来大人也和小孩一样怕鬼啊,不过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大家各自搬着凳子回家睡觉,不能耽误第二天的农活。
吃汤圆
垸子里浓厚的湖乡风俗让我记忆犹新。哪家有啥喜事,全湾人都去贺喜,比如谁家生孩子了,家家户户都去探望“月母子”,米和面、红糖、罐头都是少不了的,然后东家则逐家逐户送红蛋——一种煮熟后用红色颜料染过的鸡蛋。那年垸子东边玉林叔家里添了孙子,因为几代单传,玉林叔喜出望外,逢人便是发烟发喜糖,最后玉林婶从柜子里拿出年前就准备好的几袋子糯米,磨成粉,说是晚上请全湾人吃炸汤圆,寓意今后日子过得团团圆圆。
掌灯时分,玉林叔屋前的场子上挂起了汽灯,农村经常停电,做大事的人家就会借几个汽灯应急,这灯是燃烧汽油的,赤赤的发着白光,很亮。我们一群孩子等不得接客的人在湾里发烟,就直接跑到他家里等候,场子上并排着5张八仙桌,桌上都是用菜籽油炸好的汤圆,一大盘一大盘,油光闪亮,金黄软糯,可以蘸糖,也可以直接吃,让人唇齿留香,但小孩必须要等大人们到齐了才能动筷子,当第一批人吃完散席了,厨房里又端上了新炸好的汤圆,等第二批人到齐再吃,我们那里叫“流水席”,那天一共轮流了5趟,家家户户都有人到场,一直吃到夜晚12点。屋外吃得热火朝天,厨房里忙的兴高采烈,当玉林婶看着满满的3大盆糯米粉底朝天了,她园园的脸上终于露除了欣慰的笑容,那是一种简单和透明的情感表达,满足中带着感激,让人难忘。前几年春节回家,遇到了玉林叔的孙子,他已经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玉林叔和玉林婶也不在人世了,提到那次吃汤圆的事,他一脸茫然,只是腼腆的笑了笑,毕竟这些年湾里很少再有那么隆重的汤圆宴了。
狮子树
王家垸子里最神秘的地方要数湾子西边的狮子树。狮子树高30多米,树冠粗大,3个大人才能抱一圈,树干表面粗糙嶙峋,方圆几里都可以看见它枝繁叶茂,因为形同狮子的毛发,所以叫做狮子树,后来我长大了网上一查,其实是一颗高大的皂荚树,树下平坦干净,少有杂草,村里人都把它看成是一颗有灵气的树。据老人们讲,这棵树有近150多年历史,刁汊湖一带经常湖水泛滥,附近几乎没有高大的植物,唯独狮子树却能顽强的生长起来,让人折服,或许它还有一段神奇的传说吧,很多年前,刁汊湖汪洋一片,仅狮子树一带地势较高,大树孑孓独立,一天,一只仙鹤从昆仑山飞过来,它飞了七七四十九天,又累又渴,想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它俯身看到狮子树一带云雾缭绕,景色优美,有意降落到狮子树上休息一下,顺便解决一下内急,这时从湾子里出来一个拾粪老头,他从没看见过这样奇异的大鸟,于是扬起粪耙向仙鹤扔去,仙鹤一惊,还没有来得及屙出粪便就顺势飞走了,它一路往东南方向飞去,当飞到汉江旁边,看到汉川马家湾附近脉气不错,于是停下来,喝点汉江水,继续歇息,把情急之下没有解决的内急也解决了,当一坨金黄的带有仙气的粪便落地后,汉江边一夜之间就隆起了一座山,这就是仙女山。据王家垸子的老人们讲,如果那坨带有仙气的粪便落在狮子树下,那么仙女山就会坐落在院子西边了,汉川城的繁华也会西移到王家垸子了。据我父亲说,狮子树的地势每年都在微微抬升呢。
一百多年过去了,狮子树一直屹立在垸子西边,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守护着家园,以前湖区人都是以打渔为生,狮子树像一盏航灯,引领着晚归的渔船回家;炎热的夏天,如伞的树荫可以乘凉歇息。小时候到树下玩耍,奶奶总是嘱咐我不要在树下大声喧哗,别吵醒了神仙;有些迷信的婆婆,家里孩子受了惊吓身体不适,晚上在狮子树前燃一炷香,磕三个头,有时也很管用,孩子居然可以痊愈。遗憾的是,前几年,狮子树由于无人管理,树干被虫蛀得厉害,中间变成了空洞,里面甚至可以躲进1到2个人,于是有些人家居然将柴火也堆在里面,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柴火被雷电击中,一下子就燃烧起来,连同大树一直烧了一天一晚上,最后这颗带着神秘、伴着吉祥的大树才轰然倒塌,至此王家垸子少了一个忠诚的伙伴,孩子们也少了一个可以玩耍的好场所。
时过境迁,王家垸子的一草一木随着世事的变迁每天都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成熟和苍老;那个通往三龙街上弯曲的土路也变成了水泥路;汽车的鸣笛声将曾经安静的小村变得喧嚣;水泥结构的楼房代替了砖瓦房;曾经忙碌的水稻田如今变成了茫茫虾池;老家人也和城里人一样喝上了汉江水,这些变化虽然让人们的生活增添了色彩斑斓的元素,对我而言,王家垸子的记忆将永远停留在那个朴实和充满童趣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