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书有益)干操—那些年的社会人,你身边其实也有
总有一些惊喜,等着你
那个神奇且不宜言说的“十年”时期,竟然为一些人“操社会”创造了机遇。大凡操出了格式的人,都有一套非凡的操术:或铤而走险,或狡狯诡谲,或望风使舵……这些操法,损及他人,群众视为天棒,恨之入骨。但有另一类操法,似无损于人,又无益于己。此种操法,姑名之日“干操”。五龙林场的田均即属此类。此人行为规矩,颇重礼节,劳动积极,就是对名声过分看重。因他种种行事均在干操之列,故尔大家也就送了他一个“干操”的绰号。
操小伙
所谓“操小伙”,不过是人们对寒冷之时故意穿戴单薄,绷起毫不怕冷的劲仗之人的贬称,严格说来不在“操”之列。但干操的确有些与众不同。
霜降过后,南充西山已是雨雪纷飞。人们皆着棉衣,干操却只穿一件短袖衬衣,走路时挺起发达的胸肌。及至大雪降临,滴水成冰,他也仅添穿一件棉毛衫或单外衣。
林场领导怕他冻病,补助了一件棉衣,干操很有礼貌地退了回去:“穿起毛焦火辣的怪不安逸,谢谢领导关心。”领导发现此人身体素质颇佳,便让他代表五龙林场参加县政府篮球队,得了一件印有“县政府”的运动背心。从此,他将此物视作珍宝,外出时常当礼服穿。寒冬腊月,乡场上身穿烂棉袄、头缠白帕子的农民冷得发抖,他却敞开外衣,露出“县政府”在人丛中钻来钻去,以至方圆数十里的农民都晓得“县政府”有个大干部不怕冷。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某日,他独自行走在冰天雪地中,脚趾冻得像红萝卜。这时忽见两名村站迎面而来,他立刻振奋精神,抓起一把雪在手中融化后,往脸上抹了一把,待村姑擦身而过时,他正用手巾擦“汗水”哩。走出十几步,干操偷看两位姑娘有何反应。殊不知正与转身过来看“健美”的姑娘的目光相遇,顿时把姑娘羞得嘻嘻哈哈一趟子。
干操的表演博得姑娘青睐,高兴得很,面对茫茫雪山,他唱起了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一段唱腔:“跨林海,穿雪原,气冲霄汉……”
操扁挂
凡操扁挂(习武)之人,虽不一定精通南拳北腿、武当峨眉,但总比划得成两下子。而干操仅凭太极拳中的一个姿式,就可以操得名声大振。
那是一九六七年夏天,全县武斗开始,林场停产。干操无事可做,来到乡上买票回南充时,见一扒手将妇女的钱包夹出,便伸手将其抓住,大吼一声:“扒老二!”冷不防屁股上却挨了一刀。刚一转身,见几个扒手仓皇而逃。
他几步冲过去抓住戴墨镜的家伙,轻言细语地说:“兄弟,再来一刀。”真是一语惊人!
那墨镜歪起脑壳展干劲:“是不是的哟?”干操把淌着鲜血的屁股一拍:“快点撒!”墨镜从未见过如此玩命的人,心中已怯了三分,但不戳一刀又怕输了面子,刀儿高举起,手却有点抖。一刀下去,只划开半寸长的血印子。
干操见其已经胆怯,进一步发起攻势:“莫把老子弄得痒酥酥的,多使点力!”墨镜被吓得面如土色,忙问:“您……您老人家是哪个码头的?”
干操说:“武术家从不操码头,你娃看倒起!”言毕,拉开了“白鹤亮翅”的架势,并作剑指向墨镜逼了过去。墨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呼:“大哥饶命!”群众大吼:“打死扒老二!”
墨镜自知性命难逃,摸出一把钱币递给干操说,“这是四百块钱,汤药费营养费小人统统照付,只求饶我一命。”
干操二活没说,做出豁然大度的样子,接过钱向医院走去。
回过神来的观众马上发出一阵惊叹声:“豪杰!真正的豪杰!天下少有!”“宰相肚里能撑船哟!”听到这样的赞美,干操浑然忘记了疼痛。
住了几天医院,干操便回到南充将息。有一天想起去清泉寺玩要,刚走到五星花园,冷不防被路边一位擦皮鞋的小伙子估倒把鞋油糊到皮鞋上。
干操有些冒火,说:“找钱吗也要人家得空嘛!”当即摸出五角钱搡过去。
那花脸稀王的皮匠站起来接钱时,突然睁大眼睛;“龟儿子!原来是你嗦!”
待那人用衣袖抹去花脸时,干操才认出是同班同学王云,忙抽出一支“大前门”递过去。王云饿痨饿虾地吸掉大半截烟才发问:“现在哪里舀饭(工作)?”干操也不答腔,装起走热了的样子把衬衫解开,神气地挺了一下胸膛。
“呵呀!你在县政府,搞安逸罗!我们才造孽哟!为了争夺五星花园搽皮鞋的地盘,青皮帮下了战书,明天上午七点半在嘉陵江大桥头决斗,输了的各人车远些。唉!稀饭碗眼看要打破了。你老兄发达罗,不能见死不救撒!”
干操被同学捧得老高,不表个态又不像话。“明天哥子亲自出马”便脱口而出。大小皮匠们见遇到侠客,尽皆感激地说:“那就全靠您老人家罗!”
入夜,干操睡在床上,想起白天不该冲壳子展干劲。不去吧,放不下面子;去吧,又怕打不赢丢人现眼。总而言之,还是一个“面子”问题。一夜辗转无计。
清晨,隔壁王二娃子问他;“去不去打捞水材?”干操突然悟出制敌之策,三扒两下吞下早饭,急冲冲向嘉陵江大桥赶去。
来到桥头,两派已经布好阵势。青皮帮中走出一个瘦高汉,脑壳上缠着纱布,糊得红猩猩的,像是血,又像是广告色。
此人抱拳一揖:“请!”干操缓缓说道:“且慢。我们今天来点真功夫,看要不要得?”
瘦高汉逼着问:“哪个比法?”
干操说:“就从这里跳下河去。”
瘦高汉以为此人是发了神经,遂揶揄道:“要得,下去凉快一盘!”
二人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并排坐在大桥的栏杆上。面对距离桥栏十多二十米的滚滚江流,瘦高汉有些怯火。
干操看准轮船驶下来的机会,纵身跃了下去,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转,然后栽进江里,溅起丈多高的水花。众人盯着入水处的同心圆慢慢消失,却不见人冒起来。同学王云吓得大哭,侧边人也都傻了眼。
哪知几分钟后,在河心冲出个人脑壳,船上的水手正在丢救生圈。王云带着兄弟伙跑下去,又领簇拥着干操回到桥头。原来,干操从小跟着街上一帮娃儿在西溪回水沱打捞水材,练就了一身好水性。
干操用食指叩击着瘦高汉的胸膛:“啷个说?”瘦高汉说:“算条好汉,兄弟服了!”
为庆祝胜利,皮匠们逗了二十几块钱,在模范街餐厅设宴招待干操。菜肴虽不敢言丰盛,其仪式却非常隆重。
王云代表大家致谢后,干操举着酒杯对毕恭毕敬的皮匠们说:“兄弟们!刚才哥子们不过是略施小计而已。今日承蒙各位设宴招待,实在过意不去。这码头就交给你们了哈,各人好好做生意。”
众人学着当时的流行口号齐声回答:“保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
操阔气
凭干操的收入,维持生活尚且困难,怎么操阔气?
既为干操,自有操干阔的法子。以抽烟来说,他便是凭着“大前门”烟盒装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作招待,赢得了“操得起”的名声。操是操得起,但是一旦操出了原形,却也有点狼狈。
一九六七年腊月某日,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一艘船儿在河中顺风前进。刚到上中坝,船底触礁,把一船人倒在嘉陵江里。
干操凭着良好的水性,加之向来不穿棉衣,在水中行动目由,不但爬上了岸,还救起一个农村姑娘。这姑娘回去把死里逃生的情景一说,父母当即拍板把她许配给救命恩人。媒人前往五龙林场说媒,干操满心欢喜。媒人提出腊月十八女家到林场“看人”,干操说“要得”。
你莫看干操在外头操得漂亮,其实是个“无产阶级”,简朴得很:采种布当毯子,麻布口袋当铺盖,包装盒当箱子,搁块木板当桌子。
有人曾问过他为何如此“节约”,他为此发表一通高见,听起来还满有道理:“达尔文'适者生存’的理论,我看有名堂。不信你看,街上那些舔盘子的,穿得襟襟吊吊,冬天钻灶孔,夏天东倒西歪凉街头,哪个舅子生疮害病?本人有感于此,向来注重'适应环境’,从来不知气管炎的滋味。床上陈设那么好做啥子?倒下去不翻身睡到天亮,鸭绒被盖搭在身上也不晓得。有了钱不如弄来吃,一则可以享口福,二则又可以增强抵抗力,何乐而不为?”
然而这只是干操为自已的操法寻找理论依据,临到真的要讨老婆时,一向乐观的干操犯难了:家徒四壁,如何让女方看得中?
对于这种死要面子的人,大家也有点讨厌,加之久居山中,生活单调枯燥,都想寻找点刺激。于是经过一番密谋策划,各人将自己象样的家什估倒搬进干操屋里安放巴实,顿时四壁生辉,堂而皇之了。
到了腊月十八这一天,女方一共来了九个人。大家一见干操如此富有,尽皆眉开眼笑。未来的丈母娘趁干操出去打开水时,用指头弹着柜子箱子,从响声中探测虚实。姑娘好奇地四下张望看看杨子荣、李铁梅画像下挂着的二胡、笛子,又对放在桌上的《嘉陵江赋》产生了好奇。
干操提起温水瓶进来,见姑娘在欣赏文章,便说:“写得不好,请多指教。这是出版社要的。”姑娘说:“写这些东西有啥子用嘛?”干操说:“你还不懂嗦?登出来了要得钱。这是我们脑力劳动的代价,跟你们学大寨要得工分的道理完全一样。”
干饭敞开肚皮胀,红茗酒仰起脖子喝,青菜萝卜只管夹。没得肉莫来头,那个年月,吃干饭如打牙祭。吃得人人欢喜,个个满意。
饭罢,干操叽嘎叽嘎地拉着《红灯记》唱段,姑娘和着节拍浅声低唱。未来的丈母娘乐同呵地说:“硬像电影上那种声气。”
正在这时,一同事进来说,“还要拉呀?我要用一下。”干操不敢承认是别人的,赶忙递过胡琴:“要得,借给你。”这一开头,器物的主人们不断上门,抬柜子的抬柜子,搬桌子的搬桌子,抱铺盖的抱铺盖,不过十来分钟,屋内便真个是一贫如洗。
女方家人面面相觑,惊诧莫名。干操窘得脸红筋胀,下不了台,死要的面子,此番是彻底被人扫了。
那姑娘此时贴着娘的耳朵一阵嘀咕,当妈的立刻发表会谈公报:“我看呐!穷一点没得关系,你心好人勤快。这个世道嘛,只要有劳力!”正置绝境的干操,犹如在沙漠中见到清泉,差点跪在了丈母娘面前。
这番肇皮,反倒成全干操结上了这段姻缘。
此后,干操并不以大家的恶作剧为意,反而大度地说:“你们这个玩笑硬是开安逸罗!”
操气节
干操每日粮食定量只有一斤零六钱,油荤甚少,活路又重,怎么够吃?
来林场的头个月,仅二十天就把全月饭票吃干净,生产组长立即采取强硬措施:为其代管饭票,坚决不准多吃。干操常吃得心欠欠的,却敢怒而不敢言。
“文革”一开始,别人造“走资派”的反,干操却造生产组长的反,一举夺回饭票管理权,在生活中自己解放自己,吃得饱也饿得硬朗,每月二十几号饭票用完,大气也不吭一声,倒在床上睡起。
有人劝他以林场管理员的身份到农村去混饭,随便走到那家,只要发现棍棍棒棒,可以随意宣布罚款,农民只得请吃一顿把事情搁平。干操却义正辞严地以“做人要讲道德”加以拒绝。
上午,饿得头昏眼花的干操去上厕所,发现地上有三斤饭票,就捡来揣起。中午大家收工回来,他斜靠在门边有气无力地问:“哪位落了饭票?”当时无人回答,各自回屋一清点,李大伟发现差三斤,走过来对干操说:“算了,就算兄弟送你。”
干操估倒把饭票塞进李大伟衣袋,一本正经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凡占便宜之事,小弟从来不兴,何况是嗟来之食!”
生产组长害怕饿死了人脱不倒手,逗了几斤饭票送到床边表示慰问。干操死活不收。组长无奈,只得叫他晚上去护林,每夜可补助林场自产的包谷半斤,白天名正言顺地补瞌睡,直至下月一号发了饭票方止。
干操在很多方面都令人讨厌,唯独不贪小便宜的行为令人饮佩。
一九六八年二月,全县武斗打得炮火连天,弹痕遍地。以农民、学生为主的“保皇派”在某派的支持下,一举荡平造反深派的各个据点。造反派则开展农村包围城市的斗争。保皇派为了巩固革命根据地,向主要场镇派驻武斗队,专门侦缉造反派。
林场除了干操数人是逍遥派外,全都参加了“近卫军”,天天在山沟里操练人马,积极准备反攻。干操仗着自己是逍遥派,大起胆子在街上馆子里吃面。
两个横挎汉阳造的农民一看他那身打头,以为是造反派的侦察员,走过去用枪一指:“不准动!”干操只顾埋头吃面,理也不理,待把面汤喝干净,把嘴角一抹缓缓问道:“啥子事嘛?”“跟我们到指挥部去!”干操边起身边说:“去就去,吼啥子,我未必然还怕嗦?”
走拢指挥部,一下围过来二十几个手持步枪的人。干操一看,全是他平素瞧不起的土包子农二哥。心想自己是大城市的人,绝不能在他们面前窝囊,要表现出鹤立鸡群的风度,便说:“你们莫要神气,失败乃兵家常事,关公也曾败走麦城。你几爷子怕还不晓得哈,造反派东征军总司令部已完成川东一十三县的战略部署,不久就要派八十辆水陆两栖坦克车来讨伐你们,那坦克比柏木船快几十倍,炮弹有两尺多长,才三炮就打平了杨家坪,你们晓不晓得?造反派主力是杀人放火的猛虎团。这些亡命之徒才一个排就在龙门打个通街,你们晓得不?二天打到我们这里来,要把你们农二挖心剖腹,然后……”
壳子一冲,一些农民信以为真,怕今后遭报复,各自散去。内中有个头目在劳改队挖过煤,胆子毕竟要大一些,他见手下人吓虚了,伸手搡了干操一掌:“龟儿子莫要动摇军心!”
被农二动了手脚的干操,认为遭到极大的侮辱,竟高呼:“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那头目见他这么傲,打了他一枪托。干操又昂起脑壳吼:“雪里梅花开不败,老子敢上断头台!”
那头目见镇他不住,把枪上管吼道:“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干操量视他不敢,顺口又说:“刀断头颅豪气在,弹穿胸膛志不移!”那头目还是不敢动他。
他觉得今天硬是把农二洗刷安逸了,竟高兴地唱起了:“枪声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就死在战场上!”那头目气得两手发抖。也不知是安心要收拾他,还是颤抖时压住了扳机,总之,从枪口飞出了一颗子弹,洞穿了干操那血气方刚的胸膛……
一九七九年清明,干操的好友王云,带着丰盛的祭品来到茅草丛生的坟前给他扫基,但见香烟缭绕处跪着一个村妇和一个小女孩,地上摆一溜青花细瓷大碗,碗中分盛着鸡鸭鱼肉一类的美馔。
忆及一生都没有把饭肉吃舒服的朋友,而今生活好了,可他却……王云不觉心中一阵酸楚,当着女人的面,竟呜呜哭出声来。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值得去付出
写作,是我业余的唯一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