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知青:雪夜独走寒山林
雪夜,清冷的山深得无底,让人觉得只有和大山融为一体才能壮胆。又一阵风穿过,森林发出似鬼哭狼嚎般怪声,令人毛骨悚然。走在这诡异的寒山雪夜,就像无处躲藏的幽魂在黑黑的森林间游荡,那个人就是当知青时的我。
那夜,充满着冰雪与寂寥,也是一个深享寂静与孤独的夜。那夜,我独自走过。
那是我在知青点的第三个冬天。营林所机关会议结束,我们连参加会议的知青只有我一个,肩负着回到山上连里落实冬季采伐会战的责任。
走出机关会议室,我四顾茫然,不知自己今夜去哪里住宿。小兴安岭冬天的夜来得特别早,我独自站在夜幕下的知青点院子里,天色灰暗,夜色苍茫。
那天,有几个女知青朋友邀我和她们同宿。我是想住在这里,可我不能啊,隆冬零下30多度,一人一床被褥,我不好给人家添麻烦。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是哥哥给我的劳动布工作服,当初很时髦的牛仔服颜色已经洗得发白褪色,俩膝盖是我自己用缝纫机一圈圈轧成的椭圆形图案,肩上斜挎着泛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有“红宝书”。
还怕什么呢?走!回山上去。不过是十多公里路,况且头上还戴着弟弟的军帽,凭我高高的个子,远看一定像个男青年。我给自己打足气,心里便是一阵轻松。
从小山村穿过,我虽放心,也有些担心。所里住有百多户人家,家家用过的废水污物几乎都泼在户外小路两侧,枯萎了的蒿草上早已结满厚厚的污冰,路过这里,一不小心会摔跟斗。村里时不时传来几声嗷嗷犬吠声,从小我就怕狗,只好硬着头皮一溜儿小跑而过。寒风中,低矮的茅草房,结满霜花的窗户摇曳出几缕光圈,倒也可以为我照路。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转盘山。不知为啥,我对这片山地有着特别的情愫。绕着山丘转圈是黑黝黝的大田,我每年在这片土地上种土豆黄豆。山脚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坟,据说那里埋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儿。
劳动之余,大家都坐在山脚下休息,我会独自跑到那座坟前久久默立,想着这里躺着一个怎样的女孩儿,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奇怪的是,她的坟前常常野花绽放,最漂亮的是那枝野芍药,白灿灿的,时不时地随风摇曳。我想,那一定是她最喜欢的花儿,山风轻轻地吹过,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不知为什么,以前我总爱站在这株花前沉思,甚至夜晚,那些洁白美丽的花还会进入我的梦境。那花,淡黄的花蕊,顶尖是点点盈红沾满花粉的花籽;莹白的花片,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可我却觉得,花蕊里串串露珠似乎像坟下那个女孩的泪,似乎在诉说着她那无人理解的伤心故事,这不免让我的心生出隐隐地疼来。
一同劳动的知青都躲得远远的,他们用异样探询的眼光扫过我。他们没人知道我的心思,什么时候我倒下了,我的头上是否也会有一株盛开的野百合呢。因为,在前一年冬天的这个时候,我病得几乎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大约40多分钟,我便走出了村子。眼前漆黑一片,我的心立刻紧张起来。
“海天黯黯万重云,欲到前村路不分。烈风吹雪深一丈,大布缝衫重七斤。”此情此景,用陆游的诗来表达再合适不过了。这是一个Y字路口,我们称为“大岭”,左手边,悬崖峭壁,两座大山覆盖了夜空;右手边是深不见底的谷地。
夏天那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地,冬天就成了一片雪原。可是此时不见雪白,却是黑压压一片。两山之间有一条陡峭的山路通向山城,另一条就是我刚刚走过的路。我现在走到岔路口,再往前走十二公里,就是我们山上的营地。
置身在群山包围的黑夜里,我的心有些发慌。远山不见尽头,又连着黑茫茫的天。我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可是越不想,脑子里越是冒出那些骇人的往事。不久前听保卫干事说:“一个女知青大白天翻山,回家路上遇到了流氓。”
这话从脑海一冒出,我忽然觉得双腿发软,毛骨悚然,希望遇到路人给我壮壮胆,可又想,不要遇见人,一个人也不遇到才好。
匆匆地向前走着,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自己踩在雪地上的刷刷声在耳边回响。有几次我甚至觉得心在那一刻忽然静止了,只有双脚不停地向前迈动,恨不得立刻冲出黑暗。终于,月亮让我等来了,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我欣喜,我惊叹,那清冷的月光照在雪地上,让我的心稍稍安定一些。我抬眼望望夜空,如同发现深邃的海面。
很快,我来到一个废弃的小火车站,那里连个人影也没有。我稍稍驻足,向四周瞭望——黑压压的山里隐藏着的盘山小路,覆盖着层层冰雪。此时,夜里的深山,显得阴森诡异。或许密林中的某处,正栖息着熊瞎子、野猪……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帐篷外望天时,西边山里有几道火样的光亮,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有人说是老虎的眼睛。当然,老虎有没有我不知道,黑瞎子那是一定有的,因为有人就在这个废弃的小火车站旁看见过熊瞎子,我们知青点某连所在的西北沟,也曾发生过黑瞎子背人的事情,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在山上遇到了黑瞎子,当他被人发现时,已经血肉模糊……
小火车如果不取消运营该有多好。原来这里是通小火车的,再往更深的山里走,曾经有两个林场,只是上好的木材采伐得差不多没了,林场黄了,小火车也就取消了。林场解散后,那些林业工人分流到别的营林所,有的当上了知青的师傅。
抬头望天,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悄悄地爬上了半空,犹如一座幽蓝的穹庐,照彻着诡秘的山谷。我挺起胸,长舒一口气,快赶路吧,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了。密林小径,积满了厚厚的雪。风刮起来了,树上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脚下的山路越来越窄了,走在雪地上,我不得不倍加小心。
一路上,尽管加着小心,可我的大脑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这想那。我觉得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像有一双双眼睛在看着我。或许这些大树,就是一个个人,他们有思想,有灵魂,也许他们中就有千年的树精,对了,千百年的古树是会庇护人的。
雪花挂满了脸,就像挂了一层白茬茬的胡子;月亮也一直跟着我走,就像嫦娥打着灯给我引路一样。木材水解厂的知青点已经遥遥在望了,我那颗紧张的心开始渐渐放松下来,我们的营地离他们已经不远了。
当我悄悄地推开宿舍门时,劳累一天的室友们都已经静静地睡了。我开门的声响惊醒了两个小姑娘,她俩打开手电筒照亮,这一来有人不失警觉地披上棉衣。她们惊讶地望着我,不时向我身后望去,可怎么也找不见护送我的那个男青年……
不知谁失望地说了一句“早都进屋了!”我笑笑不语,是呀,伙伴们有谁会相信我雪夜独自穿过寒山,一个人赶回来的呢?
然而,在那个青春燃烧的冬季里,我的确是一人承受了这种考验,其实在我五年的知青生涯中,谁还记得走了多少夜路。一个人走在黑夜,月影会照路,那是借助了太阳的光芒;月亏,只能靠心中的月亮前行。
在我的心中,总是有一轮弯月,在那么寒冷的冬季,在那么远的山路,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雪野,靠什么来照亮远方,只能靠自己坚忍的心。
四十多年过去了,那时的锐气和胆量早已被岁月消磨殆尽,但我想,以后的路,还是要走下去,只是要学会欣赏,留意沿途走过的风景,有些风景一闪即逝,而有些风景永远都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