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邂逅:爱错一个人,毁掉一个家

今天情人节,大家和喜欢的人说话了吗?

好,我看有人举手了,还有人说,还没有喜欢的人,没关系,没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

因为爱人这件事,那就是宁缺毋滥,没有爱人,比有俩爱人强。

有俩就会六宅不安,但是如果再有了第三个,麻烦呀,可就太大了。

今天就给大家拆解一个找了个坏情人、惹了大麻烦的故事,这就是《警世通言》里的《乔彦杰一妾破家》。

讨个小

宋仁宗年间,浙江宁海军,也是就今天的杭州,有一个商人叫做乔俊,字彦杰,从小没有了父母,长大之后——

魁伟雄壮、好色贪淫。

大概就是这样,像西门大官人似的

这个乔俊和妻子高氏都四十岁了,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叫玉秀,十八岁,两口子身边有个仆人,叫做赛儿。

乔俊有三五万贯的资本,在长安、崇德两个镇子上收取蚕丝,去东京开封出售,再从东京贩卖枣子、胡桃回杭州来卖。

古人说的胡桃,不是今天的小山核桃,就是大核桃,枣子和核桃,这是北方特产,河南河北太行山上的东西。

这河南浙江两地跑,一年就有半年不在家。

乔俊两口子会做生意,让仆人赛儿在家里开了一个酒店,雇了一个帮工,叫做洪三,高氏负责管家管账,生意做得很顺利。

有一年春天,乔俊在东京卖掉了蚕丝,也进了干果,带着货物到了今天南京附近的上新河(其实是伤心河)码头附近,遇到了大风,困在了码头上,整整三天。

走路的时候其实人心里没那么多的麻烦,如果停下来,那就难免五脊六兽的,突然之间,乔俊看见隔壁船上,有个美妇——

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

乔俊一见,

心甚爱之。

这就不对了。

妇人装扮,那就一定是有丈夫的,你去爱别人的妻子,这件事就是取祸之道。

于是他去问梢工:

“你船中是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

去打听人家的底细了,这其实就很不礼貌。

梢工说:“这是建康府(今天的南京)周巡检的妾,他家正在送周巡检的灵柩回山东老家。”

巡检司是什么单位?类似于今天的海关,主要就是查各种走私侦缉的,乔俊这么多年没少被这种单位欺负过,现在想娶了人家的妾,也算是报仇雪恨。

乔俊跟梢工说:“你问问他家夫人,愿意不愿意把这位小娘子嫁给我做妾,我愿意多给彩礼钱,你要是能办成这件事儿,我给你五两银子。”

周家的大娘子听了梢工的话,要彩礼钱一千贯。

好了,这里就要说说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了。

《大话西游》里,牛魔王说过一句话:“男人有三妻四妾很平常嘛。”

这句话就是不对的。

妻是合伙人,妾是打工人。

比如乔俊想要讨妾,跟妻子商量之后,讨一个,是符合礼法的,因为他没有儿子。(这不代表本文作者支持这种行为,不要杠,杠就是你对)

找小户人家的姑娘,或者是从某些官员府邸里出来的小娘子,娶上一个妾,妾生孩子了,都管妻叫母亲,这就是《周礼》的规定,妾,就是人肉代孕设备,非得大娘死了,或者是孩子继承家业,对她看觑,才能安度晚年。

你路上遇到一个外地官员,看见人家不知底细、不知品行的妾,就这么买一个回来,这就风险极大,你能看见的,就是人家乌发雪肌,这是性冲动,但是过日子,最需要看的是品行。

周家夫人简单问了乔俊家的情况,就把妾叫了过来:

相公已死,家中儿子利害。

妾没有生儿子,家中大娘的儿子看见父亲的妾,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心里自然不开心,再一个,大娘也担心,倘若儿子和父妾有点什么,那就天下大乱了。

“宁海郡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服侍,不可托大!”

大马头,就是大码头,周家夫人说了说杭州的好处,风景优美,生活条件肯定比山东好,山东老家女人吃饭都不能上桌。让这个小妾好好服侍乔官人。

妇人和乔俊拜辞了老夫人,一问,女人叫春香,二十五岁。当夜,两个人就在乔俊的船里睡在了一起。

有了人

第二天风停了,所有的船都可以走了,乔俊带着春香,很快就回到了杭州。乔俊回家见到高氏,提到了娶了春香的事情。

之前我们拆解过计安金鳞那个故事,夫婿夫婿,何人才是好夫佳婿

那里面计家的闺女嫁去别人家做妾,也是被大娘勒令出去住的。这个故事也是类似。

牛夫人说的

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我说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与他别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得说:“这个容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他另住。”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里道:“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语。

这其实就是分家另过了,今天看来,跟离婚几乎没有区别。其中有一句,“一应官司门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

比如街道来收个卫生费,要派个捐,那就要春香来对付了。

于是乔俊带了周氏(春香,用了旧主的姓氏)去住,三天左右回家去一次。

出门租房,什么东西都要置办,乔俊过去是享受惯了的财主,这会儿虽然得一个美女,性这方面他是满意了,但论生活质量,那可是大大地下滑了,两头跑,还要赔笑脸,不容易。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乔俊收了过去的一些旧账和私房钱,算了算,还够去做生意,他又收了蚕丝,出门去东京,临行对周氏说:“我大概俩月就回来,你好好在家过日子,如果有什么急事,你就回去找大娘。”

然后去妻子那里说:“我俩月左右就回来,如果有事,看着夫妻的面子,你要照顾一下周氏。”

九月间,乔俊出门做生意了。一个月没回来,两个月没回来,冬天来了,下了一天大雪。

你别看高氏娘子在周氏入门的时候,“贱婢”二字不离口,但是一看见雪下来了,她担心周氏了,这个时候她得力的仆人赛儿病重,就安排那个洪大工,去给周氏送柴米钱物。

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上来先得罪人,得罪完了,她又要去照顾人家,这种人在人际交往当中吃亏最厉害。

洪大工把东西送到,周氏还是很感动的,让大工“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她是在客气,但是也应该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第二天,又有一个人敲门,不是别人,乃是本地的里长。

高氏大娘说的那句话,说一应官司门户,让周氏来支撑,里长要找乔俊,就要周氏来对付了。

里长派的是徭役,安排乔俊——

“去海宁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

各位,周氏哪里见过这个?她是巡检司大人的小妾,这些官员家里是免徭役的。

里长一看乔俊不在,就告诉周氏:“既然不在,我替你们找个人,你们家出钱就是了。”

有钱人都不会亲自去砌砖,都是雇人。

第二天,里长带了一个二十岁的后生过来。

“此人是上海县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雇他在家走动也好。”

这就是乔俊蠢的地方,他离开了,却没有给周氏安排一个得力的人,周氏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又要支应乔俊的徭役之类的事情,你就应该给她安排一个老成丑陋的仆役,你让周氏自己挑,那难免就选了一个二十岁的后生。

乔俊不知道,还在东京城开开心心呢,他和行院里一个当红的姑娘沈瑞莲相好。

倒身在他家使钱,因此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

高氏娘子这时候遇到了麻烦,一直得力的仆人赛儿病了两个多月,高氏娘子只好亲自卖酒。

除夕夜

周氏自从收了董小二,就在打他的主意,董小二从来没见过乔俊,也没有受过乔俊的恩惠,只认得主母,不认得大官人,那也就没有那么多顾忌。董小二出去替乔俊做工,回来的时候,周氏就做热羹饭来给他吃,时不时眉来眼去地勾引他。

腊月三十,周氏叫小二去买酒肉,俩人过年,到晚上,周氏让小二把大门一关,热了酒,切肉摆上一桌,叫小二进来:

“小二,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

一个没有家的年轻男人,大过年的,遇到一个美丽女子这么引诱,咱们说实话,大多数人恐怕都扛不住。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过年的时候回避开,但是无亲无故的人,避到哪里去呢?

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里睡罢。”小二道:“不敢!”

这话挑明了,小二要夺路就跑,只怕也没有机会了,周氏叫嚷起来,说他非礼,这是黄酱沾裤腿儿,说不是屎也是屎了。

周氏骂了两三声“蛮子”,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便将小二扯过怀中,解开主腰儿,教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荡漾,便将周氏脸搂过来,将舌尖儿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

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两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熬。你今无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也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

二人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必说了。

第二天一早,董小二起身做早点、烧洗脸水,周氏才缓缓起床——你看,大过年的不用早起,这才叫生活!

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只是没有人来管他们的闲事。

其实咱们多说一句,街坊邻居开始说嘴,一定是从周氏招董小二开始的,而不是除夕夜开始的,大过年的,闺房里发生了什么,三十的爆竹太响,谁听得见?

一来二去,这“奸情”,就传到了高氏大娘子的耳朵里,大娘子

“且信且疑,放心不下。”

还是嘴狠心软。

其实听说了这个把柄,大娘子就应该赶紧找个牙子来,周氏卖了拉倒。

但是这位大娘子,显然有一颗豆腐心,丈夫不在,她是真心把周氏当了姐妹了,于是她让洪大工去周氏那里传话。

“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家火。”

盯着她,防止她作妖,说到底还是给周氏留了余地。

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了半晌,勉强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

周氏看董小二,就是相好。

但是董小二看周氏,那就是一切,董小二是个底层打短工的,又没个家人,这些天过上了有钱人的日子,他哪里肯放手,你看他是这样说的:

“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人情愿与大娘家送酒走动。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与娘子快乐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罢。”

他先说自己愿意时时去酒店转转,又说自己很难跟周氏保持关系了,于是说,我们分手好了。

这叫以退为进,你要想跟我继续好,只有一个办法:让我想法留在乔家。

说罢,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

董小二把周氏吃得死死的。

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地里与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回言道:“万望娘子用心!”

这是什么混蛋见识啊?之前我们讲过玉堂春那个故事,皮氏娘子和监生两个人偷情,沈老板要回来,那就只有两条路,一是杀了男的,二是偷偷私奔。

周氏想的,就是能快活就快活,过一天算一天,把每天当世界末日来相爱。

但是董小二赌两件事:一是赌乔俊出门死在外面,从此不回来;二是看看那边有没有机会,毕竟乔家有个女儿。

贼入室

周氏就让董小二挑着箱笼行李,来到了大娘家里。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如何带小二回来?何不打发他去了?”周氏道:“大娘门前无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

高氏这里出了一招缓招,你是大娘子,当家人,这董小二一进来,你就应该抓点钱给他,直接把他发出去,断绝后患,毕竟你是听说了他和周氏有问题,才让他们回来的。

你要是问周氏要不要打发他走,其实就是把决定权交给周氏了。

高氏是个清洁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着他,有甚皂丝麻线?”

这就是托大了,越是老练的人,觉得能掌握局面的人,越容易犯这种错误。

遂留下教他看店,讨酒坛,一应都会得。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

一日,周氏见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婚,却不便当?”高氏听得大怒,骂道:“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女儿招雇工人为婿?”周氏不敢言语,吃高氏骂了三四日。

大家注意看,高氏大娘眼中,是周氏提议招赘董小二。

但是我们细细想想,这就是董小二这个货厉害,他让周氏服服帖帖地不说,还让周氏开口,去招赘他,这个提议,一定来自于董小二。

高氏只是大骂周氏没有志气,觉得招赘工人降低了她家的家门,她没有想到一件事,那就是你不给的东西,恶人会去抢。

小二自三月来家,古人云:“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室,诸事托他,便做乔家公,欺负洪三。

董小二比洪三来得晚得多,但是有周氏的宠爱,加上甜言蜜语善于欺骗高氏,就可以欺负老员工了。

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他,不则一日。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高氏。

分明一个中国版的《红与黑》,董小二就是于连索黑尔,杀进有钱人家,操纵人家的媳妇,骗奸人家的女儿,往上爬,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他欺负玉秀根本不瞒周氏,他只要用“我要留下来,和你长久”来说服周氏,周氏就服服帖帖,去帮他打掩护了。

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

这是古人缺乏常识,其实玉秀已经十九岁了,身体发育起来了,是很正常的,跟是不是处女没有关系。

这点就能看出乔俊的混蛋,应该早点给女儿找人家了,不干正事。

待女儿穿了衣裳,叫女儿到面前问道:“你吃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

玉秀哭着说,自己被董小二哄了。

董小二不是好人,这种人,万不能把女儿给他。

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除害了这蛮子,方才免得人知。

高氏决定杀人。

月圆夜

忽值八月中秋节到,高氏叫小二买些鱼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

中秋节乔俊都没回来。

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

高氏忍了两个多月,等待着机会。

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那知你与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教我怎的见他分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玷辱我的门风,如何是好!我今与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索来!”

这里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让周氏拿条索。高氏和周氏一起杀人,一来让周氏觉得恐惧,这辈子也不敢再偷男人了,二来让周氏也担上杀人的罪过,免得她因为和董小二的私情,回头去告。

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了我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吃骂得没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递与高氏。

高氏接了,将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缚了一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喊起来。高氏急了,无家火在手边,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头,把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

多亏两大碗酒,不然高氏一定要被董小二反杀了。这一段描写,真的是惊心动魄。

高氏与周氏商量:“好却好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尸上,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

人是杀了,但是杀人的人,也软了。高氏想杀人想了俩月,估计都是情感上不断地战胜自己,克制心魔,她根本就没想好尸体怎么办这件事。

古代女性单独杀人分尸几乎没有可能,因为体力的缘故,今天要好一些,电动的设备、汽车,能帮很多忙,但有些上下楼之类的地方,该硬扛还得硬扛。

高氏杀完人,要跟周氏商量,你就知道她当时多糊涂了——周氏是半途被你胁迫进来的,你问她的主意,那最多是贼起飞智,能高明吗?

大工走入后园,看见了小二尸首道:“祛除了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面。”

洪大工是个笨人,也是一个直人,看见老板娘杀了人,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一直欺负我的小子终于死了。

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

周氏真是个假老练,看上去好像杀过人似的,其实古代法医技术很差劲,董小二脑袋被打开花了,最重要的辨认身份的,就是衣服。如果把衣服毁掉,这死人就大概率不会被认出来了。

当然,这件事其实完全没必要杀人,闺女吃了亏,但乔家是个商人家庭,未来也要招赘,姑娘的贞节,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打发董小二走其实就可以了。

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余深水,当时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氏与周氏各回房里睡了。

战兢兢

有些事,做了就回不去了,比如这种杀人害命的事情。

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过日。

到了十月初,河上漂起一具尸首来,穿一身一口钟。

这个一口钟,也叫道袍,上窄下宽,看上去是个钟的形状。

大家应该都看过《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那一集,王后把一件宝贝衣服放进柜子里,让孙猴子和鹿力大仙猜,大仙说是山河地理裙,猴子说是破烂流丢一口钟。

《西游记》的电视剧的初版里,打开柜子里面真的放了一口铜钟,后来有行家指出错误,补拍了一个镜头,变成了破衣服了,这个一口钟,就是宋到明之间,人们常穿的一种衣服。

河岸上有人喧哄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

碰巧这会儿来了一个寻夫的。

有个皮匠姓陈,九月里跟老婆吵了架,负气离家出走了,她媳妇叫程五娘,到处找失踪了的男人,找来找去,到河边来了,一看衣服,觉得像自己爷们儿,就开始哭起来了。

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

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

大家不爱干这事儿,一来,这泡了俩月的死尸,气味儿颜色都很差劲,肯定都巨人观了。(提醒一句,别去搜这仨字的图片)

愿意干这事儿的人,要么是热心肠,要么是臭流氓。

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叫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五十贯酒钱,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

王酒酒找了个船,把尸体拖到岸边,一看衣服,认识,董小二。

但是他不说破,任由程五娘哭,他憋着去敲诈乔家呢。

打官司

有一种人,一直都生活在传统社会中,叫做“光棍”。

不是要侮辱单身汉的意思,这种人,就是靠讹诈、诉讼来获取利益,帮闲、起哄,诬陷别人,正经的大老爷,对这种人非常厌恶,他们虽然有的时候能抓住几个坏人,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欺负普通人、老实人。

王酒酒就是这样的棍徒,但是在恶官那里,棍徒就很吃得开。

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缘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来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

这就是勒索。

其实高氏这个时候正确的操作就是,给王酒酒一笔钱,等到程五娘把尸体当皮匠下葬,尸体上的衣服也换了寿衣了,就算王酒酒再去告状,大老爷也不能随便去开别人家的棺。

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

否认是正常的,这个罪不能随便认,要看他又什么证据。

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便任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

王酒酒如果收了高氏大娘子的钱,这事情应该是能过去的,因为他成了命案的共谋了。

高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在家,今来诈我!”

不长俊就是不长进的意思,这个人是个烂人,但是你的把柄在对方手里,这时候说话要和气才对。

王酒酒被骂,大怒而去。

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

宋朝的节度使安抚司,一般就是知府兼任,这个知府大人叫黄正大,是蔡州人(今天的驻马店),这个人狡猾刻薄,喜欢滥用酷刑。

嫉恶如仇的人未必都是好人,还有的是变态。

黄正大就是变态,王酒酒投其所好,你看他多会说:

“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

有没有奸情搁一边,反正我先说你家仨女的都是淫妇,大老爷就一定会抓你们了。

果然。

问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

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

王青道:“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

王青这不是路见不平了,这是扒皮抽筋,就要毁掉高氏大娘子。

但是这个刁棍选的突破口,偏偏还特别对,因为洪三是打下手的,他招了可能不会死,想活命就会招。

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奸,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了门风。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女儿,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

这时候再问三个女人,全都问出来了。

四个人口供相同,倘若是仁厚的官员,就应该考虑高氏其行可悯,出脱一下,周氏官卖,高氏徒刑,玉秀赶回家,洪大工枷号几天,这件事就完了。

但黄正大不是,他从折磨人这件事上,能收获乐趣。

派人验尸之后,他下令:

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

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

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

玉秀是个受害人,少受点罪也是好的。

又过了两日,周氏也死了。

这人是个祸头。

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

一个愚忠的工人,挨打最多。

止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病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

可怜不够半个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

滥用酷刑的黄大人,会受到处罚吗?并没有。

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奉朝廷,方可决断。

没凶手了,都死了。

不则一日,圣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这皇上对绝户产是很惦记的,直接就把乔家给抄了。国库充盈了,你说皇上还怪黄老爷不怪?

这段比杀人还惊心动魄,你冤枉,你委屈,无所谓,朝廷真的不在乎。

这还是大宋楷模宋仁宗年间的事情呢,如果不仁的皇上,只怕还要通缉乔俊继续追责吧。

王酒酒得了什么好处呢?

其实完全没有,他就是单纯地把人家一家子都毁了而已。

日后提起来,大家会闻风丧胆,说:“就是那孙子,害死了好几个人。”

拖了去

乔俊终于想起来要回家了。

他的钱,在行院里花完了。

被老鸨子一通数落,最后还是姐儿给了他三百贯路费,让他背着个小包袱、提根棍棒搭船回家。

按照他的想法,也没事,毕竟家里还有钱,还有酒店,虽然折腾了一年多没回来,但是回家还是能舒服过日子的,就当这趟赔本就好了。

乔俊投宿到一个认识的船主人那里:

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在安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扎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

你看,明明是大娘子复仇,老百姓一传就是三女争奸了。

着自家对门一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

将仕,和员外的意思差不多,乔家被抄家,屋子都拆了,地皮没入官。

却好王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

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嫖院的事。

人到中年,不能跟人提的事情就不要做。

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告诉了他皮匠娘子认错尸首、王酒酒讹诈首告的事情。

这事儿船主人是听来的,不真切,王将仕身为近邻,了解得更多,加上也和乔俊有交情,就要说清楚才对。

乔俊如果是个有胆略的人,那就应该拍门去找王酒酒报仇,凯取一刀,恩怨了结。

乔俊这种脂粉群、温柔乡里打滚的人,哪有这个志气。

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

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余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的是好?”

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

乔俊死了。

王酒酒也跑不了。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

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溜溜,口中大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

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只见王青打自己把掌约有百余,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

王酒酒也死了。

这样恶毒的人,死得这样容易,有点遗憾了。

这是一个关于边界的故事。

乔俊路遇一个美丽女子,淡淡地欣赏就好了,见色而动,由欲望而变妾,这就是越界;

周氏小娘子寂寞空虚冷,敢拉董小二这种人上自己的床,这就是越界;

乔俊做生意,这钱是全家的,花在行院当中,对妻妾都不公平,这也是越界;

董小二混入乔家,已经和人家的妾在一处了,又要骗人家的闺女,这还是越界;

到最后,高氏虽然有委屈,却私下来决定别人的生死,这还是越界。

当然,王酒酒那种从来抱着害人之心的人,他不在乎界,自然会有人、有天理去教训他。

我们是凡人,我们不是无所不能的;我们会笑,也会疼;我们会爱,也就会被欲望引诱;我们爱好锦衣玉食,也就有了贪念;我们知道自己不是无私的人,所以我们给自己定规矩,变得越来越谨小慎微。

越束缚,越自由。

乔俊就是一只猛虎,从来没有被真正束缚住,也没有真正体验过爱情,他随性、肆意地满足自己,直到自己的生活崩塌,其实很可怜的。

今天是情人节,听起来自由奔放,其实你看那些遛大街、压马路、秀恩爱的——

爱的背面,都是束缚,都是代价。

祝大家都找到能让自己心甘情愿,束缚自己的人。

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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