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63
日前偶于某论坛下载得《龙榆生先生词学著作选》网络版,心颇喜庆之。龙先生之名,固于早岁便由《唐宋名家词选》中闻知矣,当时则以为必与《唐诗三百首》选编情况类同,皆古之所为耳。其后初知却为现代人士所为,心下尝即为之一动;而今更知先生身世及学术历程,乃不觉肃然起敬且由衷膺服。盖吾得识一不以时势左右其人生价值取向之硕学高才也!感佩之余,微叹以思:吾国似此“非实用”类文化,数十年间,久已为世间遗孓,而此“绝学”终有人继,是真称中华文明本身生命力之强大,与“人同食五谷杂粮而习性相远”之明证矣。又,现今之世,或许亦仅因网络之便,天下九州吟咏之士,悉数已得现身,此固臻一时之盛,且复异日或真能得见词坛群星辉耀于此中。——希冀方殷,忽又念及一点:文化土壤之瘠腴,其成因,固有其地域及历史性差异,不然所谓“自古地灵人杰”焉非空穴来风。然偏偏此《龙榆生先生词学著作选》网络版之作者听琴斋主(编创此作工作量之浩繁足以证明其爱好之深),连同嗜词成癖之达某自身,却皆为岭南与巴渝这等“文化沙漠”中人。若此,倒还真不知当是作何解释了,呵呵……
前文已谈及吾以人生所感依次填写《全词谱》事。今凡可发掘者(其词牌名实多少能以吾生感受予以发挥者)悉数写罢,意犹未尽,乃仍着意于它处——主要乃古词集中——寻觅而为之。孰料如此一来,倒对此所谓“全词谱”者颇存疑惑了,盖因它处很有些词牌,此中并未收罗。而后忽联想至当时即觉奇怪:何以此词谱中竟有今人毛泽东之词例。也不知搜罗发布者leolio此集是据何得来。然其本身必非古本,已无疑矣。而此所欲申言者,尚是这点:凡事,何可轻以“全”字言之!事求其全,为事者自不待言必受常规中人所不必承受之苦处;而一经实则未得其全却又称之已全,岂非徒遗其哂于人也。言不尽意,料已然能使为艺文事及其余诸事者戒。
闲观龙榆生先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觉其整体亦称蔚然大观。集内各式各样溺于兹道者,休论其人生理想或际遇之不同,艺术感觉或追求之各异,俱莫不各立“意格”,“复取沉晦已久之词体”,以寄托“幽忧愤悱缠绵芳洁之情”,遂成此“词学中兴”气象。噫,斯集中自不乏“锵金戛玉”音韵朗朗且复寄情高远之作矣。然掩卷思之:其据实以言,确未若宋词者,主要端是为何?——是称刻意拓新且精心雕凿有余,而自然天成之形神毕竟稍欠也。宋人词章,宁非字斟句酌、通篇务求新意者欤?然及既成,则必若平谷流泉而略无阻滞者矣。其天然去雕饰之菁纯意态既得,入眼上口之词语,亦如常言般平易近人却又决非真正所谓“口水话”,是以其基本艺术格调,又岂能不高乎。要之:艺事,纵于个中呕心沥血,亦必不可露一丝形迹,方为上。吾之言,但不知艺中君子,以为然否。
顺录斯集内郑文焯《采桑子》一首,以供观赏。吾人斗胆以为:倘倒是直接将其“年涯”改作“年华”,“第几生”改作“第几声”而上文“歌声”换为“歌清”,或更好些。
郑词——
凭高满面东风泪,独立江亭。流水歌声,销尽年涯不暂停。 归来自掩香屏卧,残月新莺。梦好须惊,知是伤春第几生?
那日自家亦一时伤春,看着片片落花渐次融入青草与泥淖,不知其神魄皆上哪儿去了。却恰于柳词中见《甘草子》词牌一首,遂得词曰:春去。偶见残红,寂寞归青圃。哪得觅芳魂,空惹愁心绪。 来岁杏桃今何处?敛丽色,忍居幽苦。却待乘时以寤,竟是娇如故。——自觉其尚得一二婉约之情。想那当日之柳耆卿柳三变,自称“奉旨填词”,半生出入于秦楼楚馆,虽屡试不中,抑郁不得志,倒也于行坊间闻名天下,固擅春色之盛矣。而今之文人墨客如达某,其生存之大环境既已婉意净尽,个人空间,亦因秉性所致,长年累月索索寞寞,是真将孤寂凄清之味,品之深透也。然则唯因于此道仍痴心不改,故尔徘徊沉溺其内,也便多少有了些实在的体会。自然,幸喜达某毕竟非是悲叹春秋而不能自拨者,即令极言之,亦不过心性中有此一面而已。呵呵。但却又据实以言:吾国文化,便是在今日,或许也是因了如达某者流存在,方才不绝而潜行于世……独守书案,忽念及于此,信意成言。并不敢奢望将吾之《甘草子》去同宋贤比肩了,就看忝附于“近三百年词家”之尾,亦属过分否。
想这中国艺术,无论诗词、书画、戏曲,甚至于那不是艺术之艺术,如武艺、医术等,皆莫不极重“套路”,或者说极重这“形式美感”。而此之利弊,亦称观之明了矣。譬如画道,史上任何大家,其鲜明风格中,无论如何,亦尽可窥知其“中国画”(山水、花鸟、人物什么的)之共性,此实是彼等下笔落墨即与生俱来,无法回避得了的。更加之其个人习气之一贯性,因此,其固定形式,相对而言只能愈见其执着不易。所以无怪乎追求视感之变化者,尤其西画出身之人,会将其视作“千篇一律”。然则话说回来,此种固定形式本身,无论其整体也罢,细节也罢,同时本已便是美感、且是别种艺术决不可能取代之美感,这却也是任何识者都不会否定的。看来,共性之美与个性之美,作何求得最完善的并存方式,换言之,如何又能在共性的最低阈限中,极度地发挥个性之美,此确是一切执艺者所面临的重大课题。随感而言,还望读者中各界方家,批评指教。
传承·因袭·抄袭辨
偶于网络间见有人为“抄袭”一事辩论,个中涉及文化之承袭问题。由是,吾意以为当对此“传承”“因袭”与“抄袭”三者,作一简明扼要之分辨。一、传承。盖因今个体之人,已决不可能平白单独对所有事物生成初始见解,故尔其任何言识,自然已包含先辈之意见,是此谓也。二、因袭。人无个体见解或极少有个体见解,凡事俱以此前既成之论为论,而竟至于浑然不觉,乃当此谓。三、抄袭。己心或判识前人之佳处,遂有意无意、且多半属有意,径将彼置诸己述而秘不与人道,则斯谓之。此三者,休论其于具体物事之细微差异,本质概莫出此。兹理既明,凡欲于诸事中——尤其于贵独创性之艺文事中——持何正确意态,相信我读书君子,必尽能无惑矣。
由上文却又引出艺界之人际关系。吾国艺坛,传统行帮息气之重,艺事外人际关系之复杂,可谓举世罕有其匹。固然,徒子徒孙爱戴师父师爷,师父师爷呵护徒儿艺孙,此既关“孝”、“慈”之美德;而师兄弟或同声共气之艺友彼此关爱,此亦近于所谓“悌”与“义”。尤其若是甲某提携了乙某,乙某对甲某永怀感恩戴德之心,至少担心被人认为知恩不报。如此等等,尽非是不可理解。问题却在于,艺事原不受客观自然因素之制约,换言之,即并无铁定不移之衡量标准,这样一来,再加上人间爱恨情仇或利害关系之类因素,那好与坏——特别是好又好到哪一步,坏又坏在哪儿——则怎么还能厘清道明?劝我从艺君子,谈艺之时,则尽可能排除对艺者本人之好恶,只论其艺本身。此说看似有些冷心冷面,实则舍此别无他途。近日,吾偶于网络间见一说,道是傅抱石虽蒙徐悲鸿提擢之恩,却对徐之国画笔墨,并不认同。果如是,抱石公为吾辈楷模焉。
承上。进而言之,倘各由人情或利害关系所结成之“艺术团伙”,更各自皆把持了艺界一部甚或全部舆论及事务、至少是已可左右干预其艺术优劣标准,则事情之危害性,此不言自明。且尤其当吾国国情所在、行政与人事等有关艺者之“生杀予夺”大权,还“顺理成章”地亦与彼等结合在一起,那么,此事所导致的后果,委实愈见其严重。自然,如此情形欲要改变或遏制,已决非任何个人能力范围内之事了;至若在野之辈譬如达某,除了自感有责任指出这点,事实上,却又能将其怎的?
·此组文字得自本世纪十年代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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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谈艺系列长帖之散论部分。此公众号每期视情形依次发布数则。
吾一生所涉艺文事体庞杂。今自度时光金贵,此余生也,唯限致力于中式传统之画、文、诗、书四艺。又忖之,欲将其品透玩深,焉得不立个章法与规矩,或曰须得定下个追求之目标。故尔,在从前所拟翰墨丹青艺事标杆之外,此亦分别将其他三项依序补足。
吾之文事追求
凡有所感,皆立主旨。
涉笔成趣,郁乎文意。
取西法之严密逻辑分析与相对完整句式,得中体之约博宏深及简劲直捷感觉。俗生感遇但能触动心弦,必予捋理构架以成篇章,且是文无定法,任凭意兴发挥。
·精研艺术,细品人生·
·见悖于当世,遂求诸永恒·
·人生甚难者:尽历尘世辛苦、洞悉存世悲凉之后,依旧能够兴致勃勃且是诗意地对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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