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何村:中秋前后出红薯
中秋节前后的白露时节,正是出红薯的时候。太阳被一层晦暗的云彩遮住,透出惨淡的光线。白皮推着架子车,义无反顾地穿过南何村的街巷,惊扰了淡淡的几乎静止的晨雾,出南门朝南坡去了。
白皮是南何村这层光棍中最早娶了媳妇的人,他媳妇叫漂亮,体重超过二百斤,却生着五短身材,脸上的肉将原本就小的眼睛挤得只剩下两条缝,一张阔嘴从来不闲着,不是吃东西就是骂人。漂亮平时最爱吃红薯,在南坡这样比较贫瘠的坡地上,白皮每年自然而然都要精心栽种,也因此在每年的白露时节,他都要拉着架子车去南坡把红薯挖回来。
对于南何村的光棍来说,白皮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存在,白皮的生活并不像他自己表现地那么受活。尽管有如斯“漂亮”的媳妇,也有引以为傲的四个女儿,更有了传宗接代的儿子,我们却并不羡慕他。
每当我们这些光棍熬得难受的时候,总要说说白皮那些不堪的事情,心理上就非常平衡了:“还是不娶媳妇好,娶一个漂亮那样的母夜叉,这辈子就彻底毕了。”事实上,白皮早都成了我们光棍无聊生活中的一种调剂,甚至成为我们熬光棍的动力。
有一回,我们几个光棍在白皮家门口的老槐树下吃饭闲谝,白皮两口子以及儿女们也在自家门口吃饭,白皮吃完一碗,把空碗递给漂亮:“再舀一碗饭。”漂亮不接碗,只顾给自己嘴里刨食,嘴里一边嘟囔着:“没看正忙着哩?个人舀去!”我们几个光棍立即哄笑起来。
白皮原本想在我们几个光棍面前显摆一下有家室的人的自信和权威,没想到出师不利,自以为是建立起来的威信让漂亮一句话就踢到沟里去了。白皮面子上很不好看,在我们的哄笑声中尴尬地举着碗,又把目光转向了这五个儿女:“你几个谁给我舀一碗饭去?”声调不似刚才那般张扬,反而有一种低声下气的祈求的感觉。我们知道,他这是为了增加成功率,而让自己丢失的面子尽快挽回。
谁料白皮这几个儿女却无法理解父亲的苦心,纷纷露出厌烦的表情,个个调转身体,自顾自地吃着饭,直接把白皮晾到那儿去了。白皮满怀的期待逐渐变成失望,他的表情也变得更异常尴尬,那表情有着失望,更透着一个一家之主颜面尽失的可怜。他当然知道我们几个在看他的笑话,因为他的脸皮已经羞红到耳根上,他无可奈何地说:“哎!我屋里这一个个都是客!”然后自己起身回屋里舀饭去了。
经常嘲笑白皮,并非我们这些光棍心理阴暗,主要是白皮这怂人总喜欢拿我们光棍开心,动不动以自己成家作为优势,鄙视和捉弄我们这些光棍。
其实,娶了媳妇的白皮才是我们中最难熬的人。关中人一天两顿饭,早起米汤晌午面,吃完放碗到处窜。虽说一个人的饭最难做,光棍们吃饭也最孤清,但是光棍们吃饭却最热闹,一群人凑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臭聊。想咋吃就咋吃,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打嗝放屁都由自己。
白皮却不行!白皮爱吃面,吃面就要就蒜,但是白皮自从娶了漂亮,吃面便就不得蒜了,原因是漂亮闻不得蒜味,而且大蒜吃了生屁,屁还贼臭,尽管白皮家庭圆满,却连吃面就蒜这样最基本自由都没有。
漂亮对白皮的管理几乎严格到残忍的地步,不准吃葱不准吃蒜、不准抠脚、不准打嗝、不准放屁、不准打呼噜磨牙说梦话……诸如此类,而漂亮自己却喜欢吃红薯,打嗝放屁也在所难免,白皮却不敢有任何怨言。
白皮收了一车红薯,在午饭前满载而归,走在村巷里,光棍们总要揶揄他一番,三怪说:“哟!白皮给媳妇出红薯去了?”白皮瞪一眼三怪:“出红薯就出红薯嘛,咋是给媳妇出红薯!我难道不吃?”三怪却仍不罢休:“你敢吃?你就算敢吃,你敢放屁不?”白皮再瞪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憋出几个响屁,专门在我们几个跟前放出来。众人纷纷掩鼻躲避,白皮却哈哈大笑:“人说饥屁冷尿热瞌睡!叫你们见识一下你白爷的响屁!”三怪愠怒道:“怪不道漂亮不让你吃蒜吃红薯,狗日的放的这屁臭得熏眼窝!”白皮得意地拉着车子凯旋了。
三怪见白皮走远了,偷偷跟我们几个说:“咱们几个后晌到白皮南坡的地里挖红薯去。”我最先表示反对:“漂亮不够人,咱去挖她家红薯,让她知道了,害怕她闹。”三怪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又挖不多,他家种了好几亩哩!白皮刚挖了一车子,够漂亮吃一阵子了,那两口懒得生根,近期肯定不会再去南坡,只要不留下新土,他白皮脑仁子想烂了也不会发现红薯被偷了,漂亮更是连地都不会下的。”
二狗笑了:“你去年一冬天吃不完的红薯,大半子都是白皮家的吧?”三怪笑了:“那肯定嘛!我种那一分半厘地,咋能产那么多红薯?种那点红薯就是为了避免漂亮起疑。这婆娘别的事情不上心,自家地里的红薯可是跟命一样金贵。”
说走就走!我们吃罢了晚饭,眼见日头隐在山头,这才一个一个分开去了南坡。等我们聚齐,天光已经黯淡起来了。毕竟是做贼,南坡不可避免地会遇到村里的勤快人,被碰见的话就难看了。我们几个在自家的地里装模作样地拔草,以掩人耳目。等到南坡其他人都走完了,就剩下了我们几个,众人这才提了笼在白皮的地里翻找着。白皮年年种红薯,如今已经是技术精进,在南坡这样贫瘠的土地上,他种红薯的产量在整个东塬都是数一数二的。
众人不大工夫就挖了不少,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三怪在自家地里也挖了一部分:“漂亮问起,就说是我挖了分给大家的。”众人纷纷称是,满载而归。
翌日中午在老槐树下吃米汤的时候,众光棍纷纷端出了红薯米汤,当然也少不了蒸红薯。白皮见了,眼睛就瞪起来了:“你们几个癞皮狗,哪儿来的红薯?”二狗道:“怪事情!准你种红薯就不准旁人种?”白皮:“二狗你少皮干,你在哪哒种红薯了?南坡你荒着,河西你种的麦,东沟里种的油菜,北边场里你种的萝卜。你给我说清,你这红薯哪哒来的?你说不清咱到大队寻何光明去!”
二狗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腆着吃饱喝胀的肚子道:“我跟你说不着!反正不是你地里的红薯!你爱告你告去,有本事你告到镇上县上去,就是告到省上我也不尿你!”
白皮见二狗攻不下来,就开始质问我:“五娃你的红薯从哪里来的?”我根本不搭理他,用一个响屁回应他。他又问三怪,三怪瞪他一眼:“我南坡种的红薯你没看见?没看见今后晌跟我厮跟上看去,他们的红薯都是我地里的,你有啥话跟我招呼。”白皮道:“哪哒有这么巧的事情,我昨早起刚出了红薯,你们今儿一个个都端起红薯碗了!你几个给我等着!”
白皮去南坡转了一圈,回来就恼着脸跟漂亮大喊大叫,似乎要叫全村人都听见:“红薯不对!有人偷咱红薯!”漂亮对红薯的热爱早已经超过了一切,她听白皮这么一说,火气蹭就窜上来了,从巨大的开门声响开始,她就扯起了高喉咙大嗓门骂街了:“贼!一窝子贼!怪不道娶不起媳妇,一个个披着贼皮,这辈子都别想娶媳妇,下辈子更嫑想……”
三怪气不过,开了屋门走到街巷:“白皮家的,差不多就对了,这么骂有些损阴德!”漂亮声音更高:“损阴德?我骂人损阴德,怕是做贼的更损阴德!我怕啥!”二狗也火了:“烂婆娘你骂谁?”漂亮瞪着二狗:“谁应我骂谁!谁偷了我家红薯谁知道!”三怪道:“我们几个吃红薯不假,但是都是我地里的!没人偷你家的,你这扯长了骂人是想咋?你让白皮去南坡看一下,我昨天后晌出的红薯,土还湿着哩!”白皮出来搭话:“你出的红薯不假,但是我地里也有新土!你敢说你除了你家的红薯,没有到我地里来?”三怪高声道:“没有!绝对没有!谁不知道你家里人恶,把红薯当命使唤哩!谁敢到你家地里?”
白皮听这么一说,也有些底气不足:“看你的红薯,跟我家红薯一模一样。你敢说不是我家的?”三怪道:“咱俩一起去的集上拿苞谷换的红薯秧子。都是跟南川里赵福全换的,咋能不一样?再说了,你敢说你家的红薯都长得一个样子?”白皮彻底被弄糊涂了,漂亮见白皮怂了,心里也有些虚,声音骤然降了下来:“你记清了没有?你昨日个出红薯的印记对不对?”白皮道:“看形状是对着哩,但是我记得没有出那么大面积。”漂亮怒不可遏:“连这事情都记不住,你还会弄啥!”说完头也不回地准备回屋,二狗叫住她:“哎!你把我们几个白骂了?”漂亮瞪了我们几个一眼,没有说话。白皮见媳妇回去了,没人给他撑腰,也不敢在我们几个面前造次,灰溜溜回了屋了。
报复的快感很快就消失殆尽了,我看着白皮和漂亮讪讪离开的身影,突然之间就觉得我们有些太过分了。平时打闹说笑,不过是过一过嘴瘾罢了,偷白皮地里的出产,让白皮遭受经济损失,这就是我们不地道了。毕竟山里的人家,没有多少经济收入,野猪半晚上就能把一亩红薯拱完,辛苦半年就啥都剩不下了。
白皮又一次出红薯的时候,三怪又想打秋风,我表示了坚决的拒绝,众人纳闷:“一个漂亮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笑道:“我不是怕漂亮,也不是怕白皮。我就觉得咱偷人家的红薯太不地道了。说实话,上回偷了他的红薯之后,我就后悔了,我觉得白皮可怜,五个娃要养活,还有个能吃能惹事的媳妇,他在屋里也没有个地位。咱再偷他地里的出产,太不仁义了。”众人听完就都沉默了。
尽管我们内心里真正认错了,却绝对不会愚蠢到去白皮家里给白皮道歉。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方式。在白皮最后一次出红薯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南坡三怪的地里,在三怪的主持下,不消一时三刻,就把三怪地里的红薯出完了,三怪也当着白皮的面给我们分了红薯,众人把红薯放在三怪的地头,又去给白皮帮忙出红薯。
人多量大,我们小心翼翼地把白皮的红薯蔓挑起,用䦆头轻轻地挖开浮土,唯恐把红薯斩破斩断了。当然,这一次我们连他一根红薯蔓都没有拿,弄得白皮反而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给我们递烟,说着骚情话。
等我们的红薯快吃完的时候,白皮挨家挨户地给我们送。我们拒绝了很多次,却最终拗不过白皮,就笑着问他:“漂亮知道不?”白皮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她让我来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