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夏

作者：汪芳记

立夏 移民文化公园的蔷薇大半谢了。谢得有些惊愕。

少数还残落在花萼的花片，已经软踏踏，仿佛一块被风吹上枝条的碎屑，随时就要吹走。刺条上，新生的嫩叶倒很葳蕤，捏上去似乎能挤出几滴鲜汁子来。

自从家里养了一条叫sperdy的狗后，就打乱了生活节奏，我到移民公园的频次少了好多，乃至于看到地上散落的花片，不由心里生出惋惜的波澜。

往常蔷薇花盛的时候，我喜欢靠近刺条，让浓烈的香气清心洗肺。汉语有一个词“沁人心脾”，这个场景应该是最好的说教现场。

一年一度的蔷薇花事，就这样走到了尾声。蔷薇花谢，春天不可阻挡地被清场。时序进入立夏。

对于小县城来说，偌大的移民公园，是可以与“浩瀚”扯上一点边的。以我“小国寡民”的眼光，当年动议并实施建设的决策者，无论出发者因何，的确需要不少气魄。五十年百年，麻邑志书记上一笔，毋庸置疑。

百里之外是黄州府。苏东坡当年贬谪那儿，除留下“一词两赋”外，还有一篇对于东坡文章并不闪眼的《遗爱亭记》。文章的主旨不是写亭，是写黄州太守徐君猷治理黄州事。

开篇以西汉并无显赫声名的贤臣何武设问，告诉人们什么叫遗爱：“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去而人思之”，这就叫遗爱。

在苏东坡看来，徐君猷治理黄州，遵循事理，顺应自然，不冒进，不折腾，不张狂，不虚妄，不为了个人政绩，搞那些假而空的违背客观现实、劳民伤财的傻事、蠢事。所以，他的治理，“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

徐君猷如果真做到东坡说的这样，可谓是自己轻松，旁人也轻松。所以在他离开黄州，另有任用后，让东坡甚感慨。古往今来，官吏能做到让治下百姓深深记住其好，还真是不容易。大概这就是所谓“口碑”。

汉字“吏”，“史”上加一笔，算不算会意字？至于这一笔，写的是什么，就只有天知道。

前不久，一句“三湖遇雪荣遗爱，细数晴云不肯归”的诗网络上走红，大概也是这一类意思。

黄州遗爱湖对于黄州城品质的提升，估计没有谁会否认。我走在移民公园中，我也相信这儿是有“遗爱”的。

蔷薇花谢，但花神并没有离开。移民公园中，一丛丛石楠花纷繁而致密，耀眼的波光闪烁在绿植中。石楠这名字普通，也不拗口，但不知怎么总是记不住，直到去年，比这稍晚的时候，几个人在里面走，一番争论，终于再记住了。

现在看到这一簇簇白碎屑，当时几个人脸红脖子粗的情景还在眼前。事实胜于雄辩，生活就是由这些细节组成。往后再推迟若干年，我相信看到这簇拥的花片，依然会沉渣泛起。那年，我们关于一朵花的辩论，是多么明快和欢悦啊！

石榴花也泛红了，像初出茅庐的小青年，胭红中带着几分羞涩。我一直觉得石榴花的红，是正统、阳光、活泼的红。它，红而不俗，艳而不妖，清雅又不失淳厚，刚烈又有娇媚，是五月的花之冠。

我记得从前在学校，过了五一节，老师喜欢在黑板报上写“大战红五月”的口号。抛开红五月其它的意义，于自然界来说，红五月的“红”，是不是就是石榴花的红？石榴花的红，是不是也就是夏天的红？

啊，对了，从阴阳五行去归属，夏天的主色就是赤色。

移民公园少刺槐。这个时候，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槐花的美，一如不施粉黛的清丽女子，干净、素雅，轻盈。有一年也是五一过后，到荆州城办事，毛毛雨中去登东门城墙。还没走上墙头，就先闻到槐花香。清冽而甘。迤迤然顺着槐香，在城墙上走了几十米，才从葱郁的树丛中，看到几棵刺槐，乳白的花穗，一嘟噜一嘟噜低垂着，散溢出来的氤氲之气，似乎正在眼前流连。

苦楝树花也是这个季节开，淡紫淡紫，像不太解风情的村野女子，只能不远不近地看。或许冠上了“苦”的缘故，苦楝树不仅花苦，还皮苦、子苦。它们以苦为武器入药，共同点是杀虫祛湿。子最常用，医笺常写成“川楝子”，也叫金铃子。杀虫之外，还有行气止痛的作用。以五味（酸、苦、甘、辛、咸）配五季（春、夏、长夏、秋、冬），夏天主苦。苦，是夏天的本味。

如果将人的一生与五季相对应，春是少年，夏正是“青春痘”时代，蓬勃归蓬勃，但不经历成长的苦、奋斗的苦，怎么能有“痘”后丰腴的收获？

实际上，主宰夏天的，不是花，是树。花是春天意犹未尽撂下的几个音符，树才是一曲终了之后下一曲的主旋律。它们犹浸润过酵母的发面，在热气升腾中，毫无顾忌地膨胀。

此刻，香樟正散发出樟木特有的清气，广玉兰的叶片也变得肥厚，合欢树饱蘸着汁水，枫叶青翠得可以反射幽光。淡绿、粉绿、翠绿、碧绿、墨绿，如果能游离大地俯瞰，到处都是绿波泛荡。

《历书》上说:“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又说：“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立”是开始，四平八稳中，主心向上。再看那个“假”字，《尔雅》对它的释义就是“大”，大到如孟子善养的“浩然之气”，漫无边际。

这个时节，天地宽纵万物，放任生长。那些噼里啪啦的声响，不仅把万物积藏的精、气、神释放，还把潜藏在土中的蝼蛄和蚯蚓惊醒，于是，蝼蛄昂出头来，吐一口土气，开始鸣叫；蚯蚓，扭动着柔软的身体，不停在草地上做着“广播体操”。至于青蛙的聒噪，就更不用说了。

过了立夏节，夏天真的到来。

（作于2021年5月5日，立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