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儿
我的家乡,是个倏忽间可以变换季节的脑山沟,在那里,麦子都是成熟不了的稀罕物,更别提会有什么可口的水果生长于斯。
记得小时候,脑山人吃几个新鲜水果是很难的,尤其是在冷峭的冬天,那就更不可得了。如果说非要有,那非软儿莫属了。
庄户人家喜欢收获季节的内敛和丰满,这样的日子,恰似软儿皴皱的外皮包裹下,那富含汁水的酸甜滋味。
“贵德的软儿长把子,乐都县出着的果子;这一个尕妹妹谁家的,我有心赖成个我的。”在我印象中,从小到大吃的软儿都来自贵德——那个让我向往至今的瓜果飘香的富庶之地。很小的时候,软儿几乎都是用当年新打的粮食换来的。庄户人家没有现成的钱供你吃喝,钱总是用来应急。在人民币真正值钱的时候,以物易物成了山沟沟里普遍的交易方式。以我所有,换我所需,是伴随着庄稼和牛羊一起生长的观念,也是庄稼汉弯腰挺身劳作在山野田地间的盼头。男女老少对软儿的盼念从吸吮完上年最后一个软儿的最后一滴汁水的时候开始,疯狂滋长。盼望着种子发芽,祈祷着风调雨顺,如果天年还好,还有余粮多换几个软儿,那庄户人家的日子是满满过得去的。
小时候从不知道软儿是怎么做成的,只是觉得奇妙。你说它是水果,它长得着实憨丑,黑黢黢皱巴巴的模样,全然没有水果该有的精气神儿,以至于我们在嫌弃小伙伴被冻坏的脸蛋时会说“看他的脸,就像麻洋芋儿,皴痂皮皮!”另一个接着添油加醋道“嗯!更像个泡烂的软儿!”每每过年,庄户人家都会买些塑料彩画贴在墙上,内容就多以花果为主。我们一群小孩子总是会对着色彩艳丽的画儿出神,红艳艳,绿油油的叫不上名字的鲜果儿,比那软儿漂亮不止万倍。以至于我在听到一首花儿的时候,惊喜地喊出声来“这不说的软儿吗?”花儿里是这样唱的:“箱箱里装着个坏梨儿,坏梨儿坏成个水了;你的脸脑活像个毛猴儿,我看成害人的鬼了!”每一个青海人,大概都是从咬下第一口软儿开始爱上它的,从此不顾它多丑多皱,软儿总是多多益善。
庄稼人爱把软儿藏在草垛里,因为在寒冷的青海冬季,草垛成了天然冰箱。调皮又贪嘴的娃娃,总是爱钻进草垛里翻看藏起来的软儿,生怕被老鼠给偷了嘴。频频翻看,就像站岗盯梢的卫兵,守护着那份牵肠挂肚的清凉和酸甜。寒冷的冬夜,呼号的北风夹杂着冰针似的雪渣拍打着天地万物,就像个失意的诗人,没人懂他的深情或多情,此时,庄稼人要吃软儿。
软儿在寒天冻地的季节早就被冻成了冰疙瘩,晚饭后的庄户人家闲暇无事,早早爬上烧得烫乎乎的热炕。女人在纳鞋底,长长的麻线追着针穿过厚厚的布掌,乖巧地听从着女人的调令。男人在抽烟,吧嗒吧嗒,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嘴巴就成了炕洞,呼呼冒着浓浓的烟,烟就像个妖娆的舞者,在灯光下氤氲。娃儿就像个不安分的猴子,一会儿拽拽女人的衣襟,一会儿蹭蹭男人的脸,拽的女人来气“这个要命的!”,蹭的男人烦心“去取,去取!”这娃娃就像得令的报子,也不怕黑也不怕冷,径直跑向藏着软儿的草垛。后面跟着操心的女人“小心,小心!盆子!盆子!”,待女人撵到跟前,娃儿已经熟练地掏出几个软儿,又把袋子扎严实再藏进去。听着软儿叮叮咚咚滚进铁盆里的声音,那是娃儿心头的交响乐,天下最美的召唤。女人端着软儿,走进房中,从门背后的水缸里舀一瓢冰凉刺骨的清水,浇进盆中。不霎时,那盆里竟结起了冰,一个个软儿就像吃了《西游记》里“避暑大王”的法门,全裹上一层冰壳,晶莹剔透,煞是好看。迫不及待的娃儿看到软儿结了冰,便叫嚷“软儿坐冰了,软儿坐冰了!宰软儿!”在父亲的默许下,娃儿掰下一个软儿,俩手轮换剥去冰壳,搭嘴便吸。一口下去,一股冰凉顺嘴而下,再找不出合适的词句形容那满足和安逸。仅有于右任老先生的一首诗聊表心意:“冰天雪地软儿梨,瓜果城中第一奇。满树红颜人不取,清香偏待化成泥。”
长大以后,在外读书。终于才发现,软儿的身影不唯青海独有。在东北,软儿鲜果叫作“香水梨”、抑或“醉梨”、抑或“南果梨”,变黑了就叫“冻梨”;在甘肃,人叫“冬果子”。传说魏征曾用软儿和药一起熬制梨膏,治愈母亲哮喘。民国年间也有记载:“状愈腐烂不堪者,愈可食,洗以凉水肉则软,洗以热水肉则硬。”寥寥数语也解了我多年疑惑,也道尽自然之奇妙。
软儿是敦厚、温热的,就像庄稼人说的“软儿是热性的!”家中有老人、病患,言心胸烧热者,可吸食几个软儿,甚有裨益。软儿也像我古老的家乡和我淳朴的乡亲,在风霜沧桑里,坚守着那份深情大爱。(铁成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