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张国安作品丨东方露出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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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晚,是白昼的倒影,村庄成为夜色的一部分。

天刚麻麻亮的时候,父亲就起身了。他走到老屋里间拿起耙子——一种状如锄头的农具,顺势一钩,耙子挽住旁边的秧篮,一同跃上他的右肩。父亲轻轻地打开门,走出去。虽然他所有的动作都很轻微,但是我还是悄悄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这是一个铺满白霜的早晨,脚下的大地平添了几分生动,草叶子、槐树叶子像端午节吃粽子蘸了点点晶莹的白砂糖。我看见父亲呼出的热气也是白色的。外边有些冷,我不禁缩了缩脖子,跺了跺脚。响声惊动了前面的父亲,他一回头,就发现了我。

“你怎么跟来了?”父亲说着,放下肩上的耙子和秧篮。等我走近,他伸出手拉下了我头上的翻皮帽的帽沿,替我遮住耳朵。“爸,我想看看,每天早晨你起这么早都干些什么?”我说着话,眼睛里也像落了霜,闪着晶亮的光。

父亲没有说话,一挥手,耙子和秧篮又跃上他的肩。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忽然,父亲像是发现了金子,眼睛亮起来,他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放下肩上的秧篮,手握耙柄向前一探,收回来时,耙子勾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仔细一看竟是狗屎。父亲却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秧篮里。哦,原来父亲在捡粪。

父亲在村里的树根边不时地停停走走,捡拾着狗屎。我跟着他,在姑爷爷家的牛栏和小河沟边捡到了“金元宝”,那是一大团牛粪。“好大的牛屎粑粑!”父亲开心地说,“一定是昨晚,你姑爷爷家的老水牛饮水留下的。”我们那儿的孩子管“牛屎粑粑”叫“帽子”,路上遇见了,就会一指身边的小伙伴,促狭地笑着说:“你的帽子掉啦!”于是,几个小伙伴一同起哄:“你的帽子掉啦!你的帽子掉啦!”大家互相追逐着嬉闹起来。

东方露出鱼肚白,村子从夜色里走出来,就像感光胶片在暗房里冲洗出清晰的照片。我看着秧篮里的“宝”,兴奋地说:“爸,长大了,我也捡粪!”父亲一愣,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你现在好好读书,长大了就不用像我一样在村里捡粪了!”他说完,看着东边的天空,无限向往地说:“等你长大了,就不用捡粪了!到那时,我们就会有新的能源!”我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也学着他眺望着远方。

“呼噜噜……”村子里传来猪叫声,“你先回去!”父亲立刻来了精神,“一定是谁家的猪跑出来了!”父亲说着循着声音追去,我知道他一定是追踪这些猪,捡拾它们留下的“宝贝”。我返回途中,遇见邻居董二爷和几个叔叔,他们也背着耙子和秧篮。他们在村里转悠着,似乎发现有人捷足先登,就沿着蜿蜒的田埂向附近村庄走去。这时候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赶早。

父亲回来,母亲已经烧好了早饭。我看见他把满满一秧篮“宝贝”倒进猪圈东边的化粪池里,那是我们家的沼气池。高悬的沼气灯,就忽然地明亮了几分,就好像是母亲刚刚在火塘里添了一把硬柴禾,小屋里显得更加温暖。灯光、热水和热气腾腾的早饭,这些生活的必需能源都来自沼气。后来上了初中我才明白,沼气灯是把沼气的化学能转变成光能的一种燃烧装置 ,它和沼气灶具一样,是广大农村重要的沼气用具。不过在当时我可不明白这些道理,有一次竟然顺着凳子爬上去,站在桌子上,伸手摸灯,忽然那纱罩就像白色蝴蝶身上的鳞粉一样纷纷飘落。

那一年,我八岁,刚上一年级,父亲三十岁,还在村里做民办教师。

2.

“人生充满了偶然性,”父亲曾经对我说过,“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参军,没想到竟然做了教师。”父亲是长子,出生那一年,正赶上“抗美援朝”,太外公给他取名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抗美”,后面又有了“胜利”“和平”“百胜”“家荣”“抗陆”等几个叔叔。最初,父亲在乡里参与架设广播线路工作。1968年父亲参加征兵,被选上了,要去福建当兵,可是大队治保主任对父亲说:“你的舅爷在台湾,有严重的海外关系,不能当兵!”第二年,父亲再次被选中,这次是要去浙江当兵,可是治保主任还是以此为借口,阻挠父亲的美好愿望。父亲感到很无奈,就据理力争,说:“我的两个叔叔,舅舅在台湾,为什么都能够当兵,而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当兵呢?”可是,治保主任就是死死抓住这一条,父亲最终还是没有踏上开往浙江的征程。连续两次当兵的理想破碎,让年轻的父亲感到前途渺茫。正在这时,村里给军烈属送慰问信需要人手,父亲就自告奋勇去敲锣打鼓,朗读慰问信。那时候村里开大会,村干部识字也不多,父亲就经常站在他们的身后,遇到不认识的字,父亲随时小声提示一下。长此以往,父亲在村干部们心中成了文化人。1969年10月,村里的一个民办教师被抽调去参与新的工作。于是,父亲就顺理成章地接替他,成了一名代课教师,白天教数学和体育,晚上负责村里的扫盲工作。第二年,父亲就正式转为民办教师。父亲为人诚实,工作时间一栏,始终填报着转正的日子:1970年10月。其实,他的工作的确开始于1969年。而他却一直认为,那个时候只是代课,不能算是正式教师。

3.

我上初中的时候,村里通电了。三叔背着电工包架杆子、拉电线忙里忙外。我喜欢这些铜线,喜欢藏在黑暗里的光。小村的夜晚格外明丽,灯光仿佛来自藤蔓上会发光的宝葫芦。“三更灯火五更鸡”,我的“三更”就是在这些“宝葫芦”下开始的。

那时候,太外公还住在我的家里。他是个老革命,年轻时做过新四军的地下交通员。暮色降临,他在邻居家打完小牌回来,发现屋里还没有亮灯。他知道,我们家不舍得长时间点电灯,就小心翼翼地顺着墙根摸索。可是,还是经常碰翻小板凳,于是他调侃地说:“有特务破坏吗,没有灯!”我们听了就赶紧拉开灯,于是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九八七年农历九月十六日晚上,在乡里中学念初二的我回到家。夜深了,父亲却一直没有回来。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敲门,于是赶紧去开门。父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如纸。一件蓝色的涤纶布上衣,被撕得一条一条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土。

我连忙问:“爸,你怎么才回来!”他也不理我,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然后,才惊魂未定地说:“小伢儿,你差一点就见不到我了!”我看着他疑惑地问道:“怎么啦?”

过了那么多年,我现在仍然能够清晰地记得父亲那心有余悸的表情。

他慢慢地坐在我的床边,仔仔细细地把夜晚的经历讲述给我听。

原来,这几天赶上农忙,村里的耕牛十分紧张,父亲就向山里的朋友借了一头耕牛。由于白天上班,他就只好在夜晚耕田。耕完田后,他还得趁着月光送耕牛回山里的朋友家。这天,山里的秋夜十分幽静,圆圆的月亮在云层中缓缓穿行,时隐时现,照得树木的影子斑斑驳驳。稻谷刚收上来,像小山一样堆在路边的打谷场上。山里的大路还没修好,沿路每隔一两丈远就堆了一堆石头。草丛里的小虫唱着属于它们的歌谣。可是,父亲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因为干了一晚上的活,他此时已经很累,就想着早点回家休息。

回来的路上,他加快脚步,穿过一片阴森的竹林时,一阵风刮过,树梢沙沙作响。他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一股寒气自脊梁沟向上冒去。猛一抬头,他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东西一闪一闪地发出幽幽的绿光。

父亲想绕道走,可是山里的小路崎岖不平,杂草丛生,这条大路虽然没修好,但是比起那些小路要好走得多。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他屏住呼吸,一步,两步……“咚、咚、咚……”他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如果没有胸腔保护着,就像马上就要蹦出来一样。近了,更近了……他借着皎洁的月光,分明看见几步远的地方蹲坐着一条黑乎乎的东西,吐着长长的舌头,眼中绿光莹莹,闪烁不定,好像是条野狗。

父亲刚想松口气,那黑乎乎的东西却忽地一下子就朝他猛扑过来。他见来势汹汹,连忙一闪。那东西一下子没扑到,立刻回头又是一扑。父亲急了,一边大声喝道:“死狗,死狗,滚开!”一边拾起路上的石头,狠狠地朝它头上砸去。只听“砰”地一声,石头砸到它的身上却反弹着蹦起老远,可是那家伙却好像没事一样,反而像战斗中的公鸡,发疯似地向父亲身上扑去。这个时候,父亲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狼!想到这,他更加小心谨慎起来。

好在那时父亲正值壮年,他在村里做民办教师不仅仅教数学还兼着教体育,经常带着一大群学生绕着乡间路练长跑,身子灵活,耐力好。父亲一边左躲右闪,一边拾起路旁石堆上的大石块进行还击,几十个回合过去了,可是就是摆脱不了它的纠缠。

父亲一下子冷静下来。他绕着路旁石堆,寻找机会。正在这时那家伙又扑了过来,父亲身子一转,向旁边一闪,并瞅准了它张开的大嘴,嗖的一声,扔了一块石头。说来也巧,那块石头像长了眼睛一样,不偏不倚,正投进了它的口中。石块塞住了它的嘴,它连忙甩头想吐出口中的石头。可是,由于它连续地进攻,气势远不如从前,而口中的石头一时没法吐出来,随着再次扑空,前脚一软,跪倒在地上。父亲一看机会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右手张开,像铁钳子一样牢牢地掐住了它的脖子,并且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上,双膝就势跪在它的腰上,左手顺势操起一块大石头一下下地猛砸它的面部。

它的爪子上下抓挠个不停,把父亲的上衣撕扯得一条一条的。而它的尾巴像鞭子一样不停地打在父亲的身上,“砰砰”直响。就这样不停地挣扎着,有好几次险些把父亲掀翻在地。这时的父亲就像坐上了一匹脱缰的野马,时刻担心着被狂性大发的它掀翻在地。父亲躲闪着,尽量不让它抓伤,任凭它怎样剧烈地挣扎,就是不松手。

僵持了好一会儿,父亲见它挣扎得不像先前那么猛烈了。它的头此时被父亲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舌头伸出老长,呼呼地直喘粗气,爪子无力地划愣着,尾巴打在身上也不再“砰砰”作响了。父亲觉得自己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湿透,手脚发麻,可是仍然不敢有丝毫放松。

又过了一会儿,那家伙四肢瘫软,喉咙里发出“嗝、嗝、嗝……”的声音。显然,它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父亲怕它垂死挣扎,还是不放松。那家伙脸上、嘴里、鼻子、眼睛还有耳朵里都流出了鲜血。最后,伸伸腿,扬扬脖,一动也不动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激战,父亲再也坚持不住了,手指僵硬,虎口发麻,膝盖酸涨。他揉了好一会儿才好转过来。他舒活舒活筋骨,脱下上衣一拧,汗水随着衣襟流在地上。这时,父亲发现狼躺着的地方不知何时竟然刨出个大土坑。

一轮圆月还是高高地挂在天空中,空气中弥漫着成熟的稻谷的清香。四周一片光明,万类无声……

父亲不敢逗留,提起那家伙想扛在肩上,竟然没有成功。想来刚才的激战耗费了太多的气力,现在早已是精疲力竭。他稳了稳心神,重新扛起那黑乎乎的家伙,觉得挺沉,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父亲扛起那家伙迈开脚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天亮了,父亲才看清楚,他打死的果然不是一条疯狗,而是真正的一匹狼,一匹来自深山老林里的恶狼。老辈子人说:山里狼铜头铁尾,豆腐腰,麻杆儿腿。它的舌头有倒刺,舌头一舔二两肉……它们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苍茫的夜色掩护之下,下山偷袭农夫的猪和羊……

不久后,《扬子晚报》刊登了一篇文章叫《赤手空拳毙死狼》,说的就是父亲与狼搏命的故事。

文章俨然把父亲说成了一位身怀绝技、为民除害的武林高手,闪展腾挪之间就要了狼的性命,并且是如何得镇定与从容。可是,那一夜的惊心动魄、艰辛与凶险父亲自己知道,也说与了我知道。

4.

父亲白天教书,夜晚在煤油灯下备课和批改作业,有时候写广播稿件。农忙时,他帮母亲种田。闲暇时,父亲会从箱子里取出一只笛子,舔几下笛膜,润润嘴唇,就立在梨树旁吹奏起来。一曲《红梅赞》婉转悠长,高亢处让人不禁热血沸腾,一阵风吹过,梨花簌簌地飘落在他的衣衫上。笛声穿过庭院,飘向了远方。而远处,山峦如黛,山路弯弯,溪水奔流。

为了鼓励孩子们走出去,父亲常常给我们讲邻村农家子弟苦读上大学的事迹,还从乡文化站借来了《上下五千年》《神话故事》,又从学校借来《365夜童话故事》《故事会》《垦春泥》等精神食粮。花香蝶影纷飞,书香人影晃动,此情此景,恍若隔世。不知不觉间,我们看完一批书后又去借书,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1987年,父亲因为连续4四年被评为县优秀教育工作者而破格转正,成为了一名公办教师,他也被调到乡中心校做了专职体育教师。初二时,我身材单薄,体重只有一百零几斤,体育成绩更不达标。父亲默默地拆下锄头柄,把它绑在两棵相邻的树上,每天教我手拉脚蹬做引体向上运动,一个暑假过后,我的体育成绩竟然过关了。

那时候乡里掀起了盖小洋楼的风潮,我们家率先在村里造起了二层小楼。新居建在老屋的原址上,上下两层共四间,楼梯在右手方向,南边门楼也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三间瓦房,唯独院子里的格局不变。花坛、梨树仍然还在,而品种更丰富了。在父亲的影响下,乡亲们也来我家要一些花草,移栽回自家的庭院。

1990年前后,我们大家庭迎来了辉煌时期。祖父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粮大户,当选为“乡人大代表”,父亲当选为“县人大代表”,后来又成为我们村小的校长,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带领全体师生争创全县首批“村完小”。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学校。

记得每一次我去省城上学,父亲都会挑着行李,送我去乡村公路边的临时停靠点。等我上了客车,他总会一边朝我用力挥手,一边大声地喊道:“小伢儿,把钱装好!”引得满车的人都朝我看,闹得我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为此,我特地写信跟他说明了这个情况,让他下次送行不要再提钱的事,免得让车上别有用心的人惦记。他每次都说好,但是,一到送行时,他又会大力挥手,大声喊着同样的话。

后来,我们搬家住进小镇。镇里家家户户都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那天清晨,我和父亲跟随安装师傅一同爬上楼顶。

我第一次站在这个角度打量世界。“太阳能热水器”的户外装置一架架地斜卧在屋脊上,甚是壮观。小镇楼顶相连,金黄色的瓦片鱼鳞一般,我仿佛置身在波浪起伏的海面,又好像骑着金色的鲤鱼遨游天空。我四处张望,南面是太外公的家,祖母和二婶就出生在那里。大山停止了开采的炮声,石灰窑的大烟囱不再冒出白色的烟尘,万亩茶林一片碧绿。北面是我的老家,冷窑厂高高的大烟囱也不再飞出一条条“黑龙”了,河水清澈如透明的丝带,那里的鱼儿一定是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西边是城区,我心向往的地方,东边太阳还未升起,露出鱼肚白。

5.

几年后,我们终于住进心之所向的城区。退休的父亲从老家带来锄头、铁铲、铁锹等农具。这些农具有年头了,锈迹斑斑,有的年久失修已经破损。我说:“城里没有闲置的土地,带这些农具没有用!”他说:“还是带着吧!”从老家出发,我们已经搬过好几次家,每到一处安家落户,父亲总会开荒种地,开辟出一片碧绿的菜地。农具是他的伙伴,有它陪着,父亲心里就踏实!我想,要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在城市的边缘又开辟出一片菜地。

周末,我去看望父亲。母亲说:“在菜地里干活呢!”果然,父亲在城北又寻了一块空地。原来这里有一圈围墙,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角,陆陆续续有人来这里开辟园地种菜。

远远地,我就看见父亲俯下身子在地里忙碌着,脚下是一垄垄新翻的菜地。空气中氤氲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附近菜地里还有几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老人在干活。他们有的在挖地,有的在松土,还有的拿着镰刀在砍杂草。说着笑着,大家忙得不亦乐乎。“这些都是附近小区的居民!”父亲看见我来了,兴奋地说着,给我一一介绍,“这是山东的老李,四川的老王,还有福建的老孙……我们都是来自农村。”我连忙不停地向他们点头问好。

现在有了一块菜地真好,父亲又可以种青菜、莴苣,栽山芋苗,撒芝麻种子了。闲暇时,父亲和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人说着各地的见闻,交流着种菜的心得。种子的最佳播种时机、育苗的注意事项和病虫害以及老年人饮食保健都是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又是一个周末,我在菜地又看见了这些城市边缘的父亲。菜地里可热闹了,父亲在浇水,李叔在捉虫子,王伯伯一边抽烟、一边锄地,孙叔在施肥……菜地里蔬菜品种丰富多彩,有好多我竟然不认识。“那是山东的葱和蒜,四川的花椒,这是福建的菜苔……”父亲看出了我的疑惑说道,“我们约好,比一比看看谁家种的菜好!”我恍然笑着说:“这一定很有意思,你们可不仅仅代表个人,还代表各自的省份!”离开时,我还不忘回头,右手握拳,手腕用力向下大声说:“江苏必胜!友谊万岁!”父亲和菜地里的叔叔伯伯们都笑了。

从此,餐桌上多了很多新鲜的时令蔬菜:“韭菜煎鸡蛋” “肉片炒辣椒” “油焖茄子”等等。“你们多吃点!”父亲自豪地说:“这些都是自家菜地种的,纯天然、绿色有机、无公害!”父亲把全部精神都投入到菜地里,每天一大早就下地干活。没有水,就从楼上一桶一桶拎水下去。我说:“你这样辛苦,菜地咱就不种了,歇一歇!”父亲摇摇头,没有说话。“他这么好胜,怎么会听你的话!”母亲说:“福建老孙说一句'老张种的菜真好’!他要开心好几天。只是一小块菜地,他却当作一大片土地来耕耘呢!”我会心地笑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小块菜地,在父亲心中,这是家乡土地的一部分。这些城市边缘的空地越来越少,在他们心里,这些土地就越来越珍贵。

父亲送来几袋蔬菜,有青菜、茄子、毛豆还有西红柿。他告诉我:“他们接到通知,那片土地开发了,菜地不能再种了!”话语里有些失落,这是最后的菜地。他们这些从农村迁徙到城市的父亲,好像一群候鸟总想着飞回曾经的村庄,寻找那一块属于自己的菜地,仿佛到了那里才有自己的“用武之地”。菜地像一张色彩斑斓的邮票,贴在大地这张信封上,将父亲蘸满乡愁的信笺完整地寄回故园。

父亲扛着锄头,在城市边缘四处转悠,又开始不断地寻觅菜地的影子……

6.

有一次,我送父亲回老家看望祖母。几年前买的“别克车”太费油,我换了一辆太阳能小车。路过加油站,父亲说:“这辆车真好,节能环保!”我点点头。忽然,他的手机响起,原来是堂弟打来的。堂弟说:“大伯,我在西安负责太阳能电磁板安装,五一就不回去看你了,你在城里还好吧?”父亲叮嘱:“常年在外,你要注意身体,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没有时间就算了,工作要紧!”。挂机后,父亲说:“你堂弟这几年成长很快,他搭上了国家新能源的快车!”是呀,堂弟大学毕业后,在几家国内太阳能龙头企业之间游走,负责太阳能电磁板的技术安装和维护。他前年在广州,去年在浙江,今年又去了西安。他就像收集太阳光的使者,又将光芒源源不断输送到城市和乡村的每一个角落。

堂弟说过:太阳能电磁板作为新科技、新能源不仅使用方便,而且发电率高。用它发出的电,目前已经并入国家电网,成为电力能源的重要组成部分。更重要的是,它制造过程零排放,不产生废水废气等工业污染,对施工场地环境要求不高,民舍屋顶、车棚和厂房顶部……都可以安装。越来越多的城市和乡村在加快使用太阳能电磁板的步伐。每当听到他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我就想起了那天清晨和父亲一起早起拾粪的情景,那个时代,毕竟是一去不复返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前面的道路越走越宽,我的小车轻快而舒适,将路旁的太阳能路灯一盏盏地甩在身后。

“鱼肚白”之后,我看见东方的天空仿佛出现一片红色的海域,一条锦鲤隐隐地在海水中翻腾。我知道,不久,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片云蒸霞蔚……


作者简介:张国安,笔名尘子、章印等,江苏溧水人,中国散文学会、中国西部散文学会、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溧水区网络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诗选刊》《星星》《扬子江》《诗潮》《意林》《散文选刊》《西部散文选刊》《芒种》《辽河》《散文百家》《散文诗世界》《作家天地》《青春》等,著有诗集《后知后觉》,曾荣获2010年网络创意写作大赛一等奖、《江南时报》“忆江南”征文一等奖、2020年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黑马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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