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诗用疏离与古诗亲密有间

导语

新诗和古诗水火不相容吗？人们说是。爱读古诗的人给出的理由是，新诗太没有音乐性了；爱读新诗的人给出的理由是，古诗也太过迂腐了。

廖伟棠说，新古相通，古诗里有先锋、有实验，新诗里也有思古之幽情。这一集他要以周梦蝶的《善哉十行》为例，与你聊聊新诗如何复活古意。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我想你肯定是基于一种对诗、对美的爱，才会来收听这个节目，那我们就从爱说起。

有的爱令人宽大，有的爱令人狭隘，但很不幸，我作为一个新诗写作者，在敝国经常感受到爱古诗的那些人，出于对古诗的爱，他们对新诗人那种质疑的态度，甚至带有某种恨。因为他们觉得古诗已经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他们一提到古诗就沉醉得一塌糊涂，恨不得动辄就背出《全唐诗》来。但一提到新诗，那就是一鼻子不屑，觉得多读几句都会玷污他们对诗的想象。

这样的态度，不但在民间的诗词爱好者里常常会见到，有时候在某些高知识分子或者说研究古典文学的教授所写的文章里，也常常流露出这种扬古抑今的态度。比如说，我前两年看到过一篇文章叫《诗歌是个人朝圣，与集体无关》。按理说是一篇很专业的文章，但里边也夹杂着一两句刚才我所说的对新诗的偏见。

比如他说：“在我看来，首先诗歌应当具有音乐性，要能背诵。现代诗大多是分行散文，只能看不能读。”这两句话很能代表公众对新诗的偏见。

其实新诗和古诗，尤其是好的古诗和好的新诗，它们之间真的是这么水火不相容的吗？归根到底，还是两方面读者的爱所导致的。爱读新诗的人，总是觉得旧诗太陈腐了，旧诗离我们太遥远了；而爱读古诗的人总是觉得新诗太新了，这么新的东西怎么可能沉淀出来诗意，怎么能够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意在言外等等，所以双方面其实都有误解。

我就经常在一些古诗里面读出非常强烈的实验性、先锋性，当然，我也会在很多新诗里面读出它们是怎样跟古诗相通的，而且除了相通，它们还要为古诗“招魂”，让古诗翻出新意来。比如说，我现在就拿公认最像古人的一位新诗诗人周梦蝶先生为例好了。

周梦蝶是台湾诗人，但是所有见过他的人——我就见过他——都感觉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那种仙风道骨，或者说相貌奇古。他举手投足就像一个从桃花源里走出来的人物，当然，他的诗更加是，他跟古代、跟古诗是亲密无间的。错，我说错了，他是亲密，但不是无间。

那个“间”是什么？间就是新诗特有的一种疏离。在新诗里面，疏离是一种技巧，疏离可能来自现代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等等，是诗歌本身的一种让人拓展想象力的途径。意象与意象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越是跳跃得大、疏离得狠，那它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就越大。我想这就是新诗的魅力之所在。

而周梦蝶先生恰恰读到了古诗里边的疏离感，然后再以新诗里一个现代人在现代生活里所触碰到的疏离去呼应之。真正是这种亲密中的间隙，让他接通了古诗当中的现代性，从而让古诗复活，而且是非常活泼地复活。

下面，我给大家读一首我很喜欢的他的晚期诗作，叫《善哉十行》。当然，我还是会用我的母语粤语来朗读。

善哉十行

人远天涯远？若欲相见

即得相见。善哉善哉你说

你心里有绿色 出门便是草。

乃至你说 若欲相见，

更不劳流萤提灯引路

不须于蕉窗下久立

不须于前庭以玉钗敲砌竹

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

乃至 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

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

这首诗为什么那么打动我？确实跟古代有关系，里面出现大量的古代诗词、戏曲里的那些场景，“蕉窗下久立”“前庭玉钗敲砌竹”，其实周梦蝶强调的是“不劳”“不须”，他要讲的是不用古典词藻我们也能通古。

他通的“古”是什么？如果熟识古典的人，应该会和我一样，从这首诗想到《论语》里边的一句名言，“'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就是说，唐棣树开的花翩翩地飞舞着，在风中翻过来翻过去，我难道不想念你吗？只是我的家离你太远了。但孔子非常幽默，他反将此一军，好像在笑话这首诗的作者一样，他说：哪里远？明明是你压根不想，没有真正地想念对方，你要是真想她的，她马上就出现在你眼前了，在你的脑海里，在你心里，哪里有什么远不远？

多么可爱的一个孔子，跟我们想象的那个老夫子、那个圣人是两回事。周梦蝶也是这么一个可爱的人，不要看他仙风道骨，一个老人家，其实他诗里面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充满了真诚。但他难道是只用这首新诗去演绎孔子这么有名的一句话吗？并不是。

我们还要留意他的某一些很不旧诗的细节。他说“你心里有绿色，出门便是草”，这句就非常特别了。因为我们在古诗里面经常见的类似的，是什么“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这样的句子，是先有自然再有心向的。所谓的意境，就是看到一个境，才生出你心里的意。草地、青草、树木等等先存在了，诗人才可以说自己心里有绿色。

但我们周梦蝶老先生他说，不一定，我心里有了绿色，我看到哪里都是青草，哪里都是绿色。这简直可以让人想像一个电脑动画一样的场面：周梦蝶先生坐在家里，心里想到绿色，然后他一推门，绿色就哇啦啦地从他的门向四周蔓延，遍地遍地都是青草了。你看，这就是新诗的主动性和旧诗的被动性之间的差异，主动性反而更加贴合孔子所需求的那种“之思”，你要去主动去思念，然后才能逾越这种遥远的距离。

接下来很不旧诗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音乐性。“心头一跳一热，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这里边是一个节奏，这个节奏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简单在于，它模拟的就是心跳的节奏，一跳一热、一跳一跃这种，但是它复杂在于这里边有一种婉曲——他心跳了，但他又想去压抑它，但是他又压抑不住，所以才有中间这个微微停顿，然后微微慢慢又跳起来了。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思念，一种爱，也可以说是老年人的一种克制。一个老实人，他无论怎么克制，他还是心肠热的。

你能从里面听出那些否定新诗的人说的音乐性没有？我想，我也不用辩驳什么，就读一读一首好的新诗，就能证明新诗的音乐性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新诗没有格律，恰恰是解放了它的音乐性，没有界限，就意味着无穷的可能性。当我们过分地强调格律诗和诗歌押韵里简单的、表面上的音乐性时，我们怎么能做到去超越音乐本身呢？因为诗歌无论怎样追求音乐性，都无法跟音乐本身相提并论。正是因为对所谓音乐性的不满，才有了诗的发展。

你看，刚才的解读里边是不是存在大量的需要调动我们想象力的情况？甚至像刚才我说的，你要想象自己在拍一部电影，把你看到的文字、看到的诗句，像看剧本一样，你是一个导演，你把它在你的脑海里边重现出来，才能够把这些跳跃的、巨大的句子连成一个蒙太奇，连成一部电影。

其实我们读旧体诗的经验里面，难道就不需要这种想象力吗？阅读杜甫、李商隐、吴文英这些以实验性著名的诗人，更加需要想象力，一种积极的想象力。阅读新诗不过是把这种想象力承接过来，更加调动起来。你越读挑战性越大的诗，当你读通它了，读到它的妙处的时候，你的阅读愉悦也会更大。

大家不要被我第一期节目就引用这么一首复杂和古意盎然的诗所吓怕，新诗还有另一种，是以完全散文化、口语化的形式，去处理那些在古诗里边往往是任重道远式的主题，这样的新诗我会在下集节目里向你介绍。

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