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故事】香火

大端阳节临近,南细苕听信他娘的一番话,去寨山庙里求艾符,驱除初夏天的瘴气。
艾符是寨山庙自创的一种符,就是用艾汁和艾灰制作的冥币,南山寨一带很多人用艾符驱邪祛病,很灵。细苕他娘跟他说,快去快回,莫让你爹晓得了。
南细苕他爹南老钟从合作化时期就是南山寨的领头人,从社长到主任,再到村支书,干了快四十年。眼看新世纪要来了,当年二十郎当的愣头青而今变得须发花白了,这不,逞强了大半辈子,忽然提出要辞职让贤,十分坚决地要求退下来。

南老钟,不信邪,不信鬼,在南山寨是出了名的。当年破四旧立四新,就是他带人把寨山庙拆了,逼着庙里的十来个和尚还了俗的,只留了一间杂什屋和一个无处投亲的老庙祝。
庙拆了,僧众散了,香火断了,老庙祝的差使也没了。偌大的香炉里的香灰无处安放,老庙祝也搬不动它,就地取材,挖了几筐粘土,直接兑水和在香炉里,又用这灰泥浆将那间杂什屋的内墙外墙抹了一遍,算是给自己收拾出了日后生活的屋子。
南老钟破了南山庙的四旧,丢下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庙祝在山上守一间破屋子度余年。南山寨那些昔日吃斋念佛的人心里不忍,隔三差五上山给庙祝送些生活用品。比如五六七月,山上蚊子多,南山寨的人们就把扎好的艾把送到老庙祝的小屋里。

其实老庙祝的小屋里不生蚊虫。他一个人住在山上,从来不招蚊子叮。他并不是天生就避蚊子的,小时候跟爹娘生活在南柯河边,尽招蚊子咬。后来爹死娘改嫁,他投靠寨山庙看守香火,庙里香火不好的时候,他就跟着化缘的和尚四方游走,吃足了蚊叮虫咬的苦头。
老庙祝思来想去,是那一炉的香火灰庇护了他,帮他驱逐了前来滋扰的蚊虫们。人在做,天在看,三尺之内有神灵。老庙祝心想:寨山庙不在了,但是从前供奉的神灵菩萨并未走,这香火不能断。
但是,破四旧之风日盛,谁还敢来烧香拜菩萨?庙祝围着小屋子思前想后好几天,想找个法子让不复存在的寨山庙的香火存续下去。当他的眼睛扫描到小屋前后堆叠的艾把时,老庙祝立马有了法子。

其实南老钟心里也有些疙疙瘩瘩。破四旧只是个借口,他把庙里的和尚们赶下山还俗恢复了农家子弟身份,一来为人民公社增加了劳动力,二来也断了那些好逸恶劳的家伙以出家为借口而逃避生产劳动的念头。眼下“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又压下来了,老钟觉得自己当初的举动很“革命”,很有理。但是拆了庙,按老辈的说法,祖宗八代都饶不了他。南老钟不怕这个,他是书记,他不信邪;他心里不忍的是孤苦的老庙祝。
南老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认识了这个庙祝,庙里的僧人来来去去换了好几轮,唯独庙祝没有换,守护着香炉,青年小伙子熬成了干瘪小老头。良心上实在过不去的时候,南老钟就对他媳妇儿说:“这几年满寨子的人都往山上送东西,你也送点么事去呗!”
老钟媳妇儿问:“你是党员干部,你一边破四旧,一边又给四旧的人下照顾,你不怕别人检举揭发呀?”南老钟眼一瞪:“你不会装作不告诉我呀?!”老钟媳妇儿等他这话好多年了,终于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块坚硬的石头了,她捂嘴笑了。

老钟拆了庙以后,他媳妇儿老是听到有人背地里瞎传:“老钟这样革命,真不怕革绝了代,革了他自家的命!”联想到自己过门到南山寨,跟老钟生活了好几年,也没开怀,心里不免打起了闹台:瞧瞧人家的伢儿满地飞跑,我家的伢儿毛也冇得一根,可不是菩萨成心不让我家有后?
心里有想法,嘴上忍不住的时候,就含沙射影地暗示南老钟:“某朝某代某某某,做事不留余地,结果断子绝孙了。”不等她把话挑明,老钟就把她的堵回去了:“那些封建迷信的说法你也信?”
老钟媳妇儿心不甘,过时过节了,就问老钟:“要不要给祖宗先人敬个香,烧点纸,磕个头,问个前程?”南老钟根本不理会:“前些年我在外头拆庙破四旧,现在回头你让我在屋里烧香磕头,你不会真以为我这破四旧是做给外人看的是吧?”

老钟媳妇儿心里犯嘀咕:你破四旧,你抓革命,都冇得错,可我想要个一儿半女也冇得错啊!虽然心里不服诌,嘴上还是有把门儿的,她并没说出来,她是懂得维护男人的颜面的。谁叫她嫁给了南山寨的领头人呢?
老钟媳妇儿恪守着老钟家的妇道:他破四旧,我就远离四旧;他抓革命,我就努力生产;他忙于公家,我就操持家里……用老钟的上头大领导的话说,这叫男主外女主内,这叫夫唱妇随。
但是有一件奇怪的事传到她这儿,她就想去打探虚实。那些坚持给山上庙祝送艾把的人回来说,老庙祝住的那间小屋子得了寨山庙的灵气,蚊蝇不叮,蛇鼠不来,老庙祝都把自己活成了神仙。“怪不得那回见老庙祝下山挑水,红光满面,完全不像是七十岁上下的老人!”老钟媳妇儿心里惊叹不已。

南老钟忽然叫媳妇儿给山上的老庙祝送点东西,她觉得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不知道原因何在,也不想知道,反正男人不再是石头一样梆梆硬了,能说软话了,这就是奇迹!她相信奇迹。
老钟媳妇儿捱到端阳节这一天,就用木托盘装了发粑油果子送到山上。她觉得老人家一个人过时节肯定是随随便便就打发了,送点吃的很有必要。到山上一看,老庙祝啥吃的都有,跟山下寨里人过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老庙祝还是收下了老钟媳妇儿送的吃食,又谢了她。还拉了几句闲话:“你是老钟的媳妇儿,我记得的。老钟这个鬼儿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不点儿一晃就长到三十岁了哈,好快呀……”临别,老庙祝扎了一捆艾香给老钟媳妇儿,叫她拿回去熏蚊子,算是回谢她。

过了好多天,南老钟忽然对媳妇儿说:“吔,你说怪不怪,今年的蚊子比往年少了许多,这晚上睡觉也安稳了好多哈。”老钟媳妇儿也一下子醒悟了,差点喊了出来:我的个神呀,显灵啦!
她没有出声,但她知道是庙祝送的艾香“显灵”了。从端午节开始,她每天晚上给家里点一支艾香,日子一久,蚊子竟渐渐少了……她熏艾香是背着南老钟的,她把插香的小香炉放在饭桌的下方——平日家里熏艾把的地方。
老钟媳妇儿悄悄地把香炉搬上条台正中,那上方曾经是贴“天地君亲师位”的,而今挂了一张放大的领袖像。艾香袅袅,在领袖眼前上升,领袖的眉宇间,含着慈祥的笑意。老钟媳妇儿心里祈祷:领袖万寿无疆。

自从连着睡了几晚囫囵觉以后,南老钟竟改了作息,不再利用晚饭后的时间走家串户,至于访贫问苦,忆苦思甜这些上头交代的差事,统统放到白天,放到田间地头,放在生产实际之中去。他觉得,古人留下的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旧制挺好。
老钟媳妇儿跟寨子的人们一样隔三差五地送艾把到山上,老庙祝回谢她的也跟回谢寨里人一样:一小捆艾香。
南老钟走家串门的次数少了,南山寨人心照不宣,都把收着掖着的香炉摆上了自家的条台正中,心安理得地熏起了艾香。一到热天,南山寨的炊烟里有了一股馥郁的艾香气息……

1978年春天,南老钟40岁,喜得贵子,那就是南细苕。细苕满百那天,山上的老庙祝无疾而终,享年79岁。只在前一夜,老钟媳妇儿做了一个梦,老庙祝出现在梦里,告诉她,有一个未能完成的事要她去促成,那就是复建寨山庙。
发丧完老庙祝,南山寨的人们清理他的小屋,发现一份名单,里边有当年还俗了的十余个僧人,还有十几年坚持给他送艾把的那些人,落款是“寨山庙复建筹备组”,反面是一些半懂不懂的古体字,有人说是梵语,有人说是什么方子。南老钟媳妇儿的名字并不在老庙祝留下的“筹备组”之列,但她知道自己的责任,只有她打通老钟的关节,后面事情则一顺百顺。
老钟媳妇儿指着条台上的香炉和炉里的艾香,告诉自己的男人:“瞧见没,这香是老庙祝生前送的,这艾香就是供在我家的送子观音,有了它,才有了你儿子细苕。老庙祝不在了,可他心里守了一辈子的寨山庙必须复建,你不能再拦大家伙儿做这事了。”南老钟正逗儿子玩,头也不抬:“莫烦我!你们要修庙,瞒着我做起来就是了!”

路过南金财家的小超市的时候,南细苕习惯性地放慢了脚步,朝里张望。
隔着门帘,传出南金财老婆的声音:“细苕,瞄么事,想打牌就进来唦!”南细苕赶紧推辞:“不了不了,我要到庙里去。”牌桌上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追问:“细苕,你去庙里搞么事?”细苕听出来了,那是外号叫拐子的南发财,索性停下来回答他:“发财叔,去庙里求艾符喂。”
南发财忍不住发笑:“你去庙里求符?不怕你爹骂你?”细苕也不瞒他:“我娘叫我去求的,我爹正在闹辞职的事,才不来管这个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