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春光
□范婉
苏州的春天快要过去了。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小巷,同样的园林,同样的河水,还有水波上的涟漪,一座一座走过的桥,回首看去,那桥栏,一瞬间就飘落了花瓣。仔细看,你会发现这个沪宁线上的古老城市,每天都在发生变化。上学时走过的林荫路上开出了旗袍专卖店,石牌坊下的小学校改成了国学书院,在夏夜里买过汽水棒冰的烟纸店已了无踪影。这座城市在不停更新。我和这座城市相遇,然后分开,最后重逢,带着深深爱意,带着淡淡伤感。
天亮了,小巷井台边好一番人间景象。井水漂浮桃花瓣,花瓣经受了井水的清凉,冰肌玉骨。吊水洗漱浇灌的人络绎不绝,睡眼惺忪的男男女女,哈欠连天的老老少少。这边,大姑娘挑着水桶走路,扁担颤颤悠悠,长辫子甩在胸前,脸红扑扑的。那边,小媳妇扭着细腰买菜,逢人羞涩地微笑打个招呼,篮子里装着新鲜的青菜猪肉。井边是邻里之间交换信息的集散地,冒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出版物上看到唐寅的一幅《白牡丹》,以至只要一说到唐伯虎,就想到这幅画:干净、妩媚,像清澈的井水浇灌出来的。与其说他是“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不如说他是个半醉半醒的桃花仙子。现在的桃花坞大街没有桃花,只有唐伯虎和桃花的传说。
转眼到了清明。绵密的细雨,沙沙地落在屋瓦上,像笼着一层薄纱。抬眼时,整个古城已是这般湿润了。也有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太阳斜照到地面上,光是那么的均匀细腻。不像正午前的,轰然鸣响的阳光,灰尘轻轻泛起,纷纷扬扬,光和影都是强烈的。
待一切沉静下来,那些细密的春光,缓缓分布在空气里。玻璃窗上的光,更是亮堂,若是有人在这时推窗,那窗户上的反光,便哐啷啷地闪过,带着一股子俏皮活泼劲。若是老宅,瓦顶里的杂草小花,丝丝可见,缝隙里是平铺着的光,人的脸呈现出柔和的线条,孩子是不消说了,连老公公布满褶皱的脸,也变得清朗润滑了。揽镜梳妆的丰满少妇肌肤甚至是娇嫩的,如窗外的海棠花,眉目含情,难掩春色。
在闪烁的光线里,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谁家在收晾衣服,晾竿清脆地碰撞着,还有拍打棉被的声音,那空而实的嘭嘭声,一记记的,不紧不慢,在天井里,疏落又饱满地散开。对面屋顶上的鸽子,饱食之后的咕咕声,清晰可辨。放学的孩子们,聚在井边的空地上玩陀螺,嘟嘟哝哝地说着话。哪怕隔着重重的院落,也是清清楚楚。
这时的阳光是有气息的,是被褥的干燥与和着灰尘的味,还有衣服上残留的肥皂味,竹竿则是青涩的气味。这样的宅院,往往有天井,楼屋,台阶,粉墙,还有月洞门。气息并不单调。光斑,竹影,还有盆栽的花草,朝朝暮暮,早已脱胎换骨,都是清清爽爽的。青砖地的阴凉气悄悄透出来些许,却是舒服的,温情脉脉。暮色降临,春光自然而然就换了颜色。
小巷春光撩人,给了我一个探访“紫兰小筑”的理由。熟悉的甫桥西街王长河头3号,门扉紧闭。我曾经在大门打开后看到孩儿莲可爱绯红的笑靥,但它早已随着主人周瘦鹃的离世而枯萎了。这样一个旧式文人、园艺家毕竟不在了。那一园的鸟语花香随他到了哪里,那一层金黄的阳光如今移挪到了哪儿,还有那随风翻飞的白色笺纸遗落在何处?透过一扇扇花窗,一层层地穿越这昏黄的园子,恍惚如梦,我仿佛横跨千山万水来看它。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平江路、山塘街,越来越多的人来苏州旅行,居民们也越来越开心,沿街人家都换了门面卖起了奶茶、鸡脚和丝巾,不在沿街的就改换门庭,把家变成客栈,欢迎很多很多的人入住。东南西北的人,中国人外国人,各种气息充满了大街小巷。苏州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城了,它成了一个经济发达的现代化繁华都市,交通拥挤,环境喧闹。走在人流熙攘的观前街,我有一种反将故乡作异乡的感觉。很多人迁居园区、高新区,小巷少有人居住,有时显得格外宁静。
从我家到苏州北站,要坐十几站轨交,中途有几站是在地面上疾驰,其余都是在黑暗的地下穿行。每当到那几站时,不管是在看书、发呆,还是接听手机,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向窗外。轨交飞驰过一片废墟,春天时那里环绕着大片绿树和紫色泡桐花,中间有四五幢粉墙黛瓦嵌着花窗的房子,已经废弃了。但这些房子有着浮光掠影般的苍凉之美,每次经过,我都会凝神看着。
童年的很多事物、很多情境、很多回忆,一下子围拢来。我的心悠悠荡荡,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桃花春夜,粉红的花朵在微风中饱满地绽放、颤动,氤氲的芬芳冉冉升起。那一刻,我感到了春的妖娆与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