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和纸巾盒(二)
拉康和纸巾盒(二)
译者:刘晨晨
下面内容包含这个分析者的第二次和第三次的会谈
上回提要:分析者在会谈结束时讲到自己儿子要来,而询问分析家,对方给了一个网站,分析者离开说了下面最后一句话。
——我需要两个房间。我儿子和他女朋友一起来。
两个房间?他以为我这里是巴黎的希尔顿酒店吗?不要忘记他是被支付了钱的。 我有时认为他做得不足够,他可能不足够聪明,不足够… 怎么说呢… 不足够耀眼,是的,是这样,没有足够的亮点和天资… 但这仅仅是在我对拉康派分析家的效率性存有疑惑的时候。我把最后一张纸巾扔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一坨湿润的纸巾。
躺在床上,我在油管(Youtube)上闲逛着然后发现了一个黑白文件。拉康佩戴着领结,配以几何图案的衬衣,这使我想到美洲印第安人的房门和我分析家的衬衣。整体很女性化,有点花花公子的感觉。语言,多变的几何,丝质的衣物。他对着一个坐满了学生的教室说,并且肯定到<死亡是信仰的领域,你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们终将死去…>。他借用了阿拉巴马州渔夫的语气,但更有技巧也更细腻,邀请他的听众站在盲目的信仰之上。<这会支持着你们>。
拉康的沉默让人沉迷,这使得每半个句子的含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产生共鸣。<如果你们不相信这,那么你们是否能承受你们已有的生活,而这个生活却没有被坚定的依靠在种确信上?>
上文出自《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大师雅克拉康鲁汶演讲录》张涛译,
观看链接见:http://psychspace.com/psych/viewnews-12134
他的沉默和他的语言一样如此丰富,感觉驱动着一些词汇。<你们是否能承受这件事?> 对于赫维曼金而言,拉康常常丢失思想的脉络。
今天,他准时,看起来好像从未有过的分心。我注意到他的素色衬衫。从一周前他开始乘坐城际列车。我们坐下。我感到似乎是和一个十五年未见的朋友的聊天的末尾:一旦撇开家人,朋友或熟人,电影和当下的展览…
没有纸巾。没有纸巾盒。秘书生孩子了,但是她还没有重新在工作室出现。幸运的是,在我包里有一小包纸巾,我准备好了。
秘书的替代员示意我等待,她说完话然后把四根手指放电话上然后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请坐,曼金先生会来接待您。
我照做,但是坐在椅子的边缘,担心会有些许不适。她又重新开始聊天。电钻尖锐的吱吱声使她不得不提高声音。听一半的谈话能最大程度地让我焦虑。在公交上,这样的情况变得不得不考虑,并且这喂养着我的焦虑。什么都不能阻止我重组那些缺失的对话。这比我自己更强烈。秘书和她的朋友计划着买菜的事儿,我听见扬声器中女性的劈劈啪啪的声音。为了何时何地买菜?我被撕咬着。是一对吗?这纠缠着我。我的焦躁不安变得强烈。她们平分收银票据。没有回复的问题堆积起来。我的胳肢窝变得潮湿,我的手渗出汗来。
——我们不和Béa一起去超市。这比寄给她支票好多了。
Béa?故事里有三个人?三人小团体?焦虑蔓延开,占据我所有的位置,环绕着我。
——别担心,我们会设法不和她一起去。
Béa给她们提供住宿,邀请她们?我问自己。她显然是一个问题。
——是的,我们会找到一个借口。
秘书笑着。Béa忍受着超市恐惧症还是… 赫维曼金来了。 秘书眉头也不皱的继续着她的聊天。他对着我微笑,向我伸出手。我勉强和他握手,害怕我的手会粘住他的。他的鞋子让我想到长的轻木船。真长。他似乎准备好踢第一个到访者的屁股。
秘书的朋友嗜酒,这就是为什么她们不想邀她去超市的原因。
好似我们能够让一个酒鬼远离酒精。酒在这里随处被卖并且小酒馆在深夜里营业到很晚。赫维曼金垂下眼睛,抱歉到。
——这次的分析将不会在我的分析室进行。有一点小的技术问题。
我们走过一个直到现在我忽略了其存在的走廊。秘书的对话渐渐的听不见了,这真是遗憾。我本想听听接下来的内容,因为我无法断定女友们是否试图帮助她或者Béa是她们暑期的唯一计划。
这个分析室的变化是拉康派整体的分析方法的一部分还是一次偶然?
让分析者不安稳是为了使其无法像在自家一样舒适自在(以便能够表达)。我的不安成长起来并且滋润了我的想象。我尝试着保持理智。他打开一扇迷你分析室的门,这个分析室里的墙壁被书籍铺满了。非常的小。他给我指了一张椅子,然后搬了一张分析室的椅子来和我面对面坐着。
他亮皮的鞋子看起来更细长。对比起他的黑裤子,它们太亮了。我仅仅只看到这个。
——一个工人正在我的分析室换窗户
——啊,电钻。
他其中一个患者可能扔了一块水泥砖?失常的人到处都是。在帝国风格的书桌上,第一个抽屉的把手危险地悬挂着,上面堆砌着散落的文件。这地方的狭窄让关系更亲密,让我们靠近,甚至可能有点太多。尽管我焦虑不安,但看见他仍使我开心,即便是在氛围之外,即便我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我将无话可说。奇怪的分析地点宣告着一场有风险的分析。我将自己置于防御模式。
——还行吗?还是您想重新预约?
我感到烦闷并且尝试躲避他的目光。我遇到了一系列有模糊标题的编号期刊:Topique。
——还行,没关系。
通常来说,他会闭上嘴,让一种烦人的沉寂安顿下来。每一分钟那些书架都威胁着要倒塌在我们身上。这次他先参与到交流中就好像他预感到我的状态。
——我的同事和我在这里处理行政文件。几年以前,这曾是我的分析室。我觉得太暗。所以,我一有足够多的病人,就挑了最大的分析室。我的工作环境是首要的。
他称这个为工作,坐在沙发里然后听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讲述不为人知的事情。
——您需要光线。
——我们说这提供了一种视角。
今天他非常有灵感。
——那么您的分析室之前是用来做什么的?
——等候室。
在背景中,我看到一张天鹅绒般柔软的躺椅,座位蓬松,这无疑有有助于这小客厅的作用。
——您使用它做分析?
他转过身,考虑着。
——不。我同仁的纪念品。他珍爱它。它曾属于拉康。总之,我的同仁承认这点。
空间的闭塞和杂乱让我口渴。他微笑。没有纸巾,但是在书桌一角有一卷厚吸水巾和一瓶蓝色的玻璃清洁剂。
清洁工的遗忘。清洁工总是在她们身后留下一些痕迹,一些残余就好像她们对自己短暂的停留有深刻的认识。
——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打开窗户。
——好的,谢谢。
他打开窗户,重新坐下。我的母亲告诉过我多少次,从不应该用厚吸水纸擤鼻涕。这会刺激鼻子上的皮肤。没有任何清晰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我们应该处于庭院内部。
我努力,我对自己施加暴力。开始,组织第一句话,把它从喉咙中驱逐并且尽可能的投掷到很远的地方。
在地铁上,我曾很开心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我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开始,第一块宝石。第二步,找到一间公寓。我受够了睡在朋友家的沙发上。我想要谈论我的困难:如果克服经济问题。这包含了精神的努力和实践的证明。
他交叉着腿,鞋头好似编织一般摩擦着,他比平常更坚决和亲切。我集中精神,我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睛。
——我很难过。
——是的,我感觉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跟您说话。
——没有一个准确的原因,这更是一种状态。
就这样,说出来了。我只知道当它毫无征兆的侵占我的时候,我就会表现出这种悲伤。没有任何事件,没有任何特别的苦楚能够解释它。我度过了毫无波澜,没有意义的一周。
找一份工作从不让我兴奋,我不喜欢工作。可能悲伤就是这,真正的原因。这种无法逃避的感受是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更好的或者不同的事情都不会发生的感受。从不。生活就是这样,仅仅是这样。在赫维曼金的肩膀之上,我发现了一本拉康的书。
——您能够回忆得起某件有意义的事情吗?一件…
——不能。
——一个变故?
——没有。
——一个好消息?
——没有。
从未见过赫维曼金如此健谈。我卡住了,我经常在某个地方卡住。我选了一个坏家伙,我承担了毫无用处的通向死胡同的工作,又或者说我一点也没有承担它们。这是一种委托他人为我做决定的方法。我的难过是不使人惊讶的。对于我的生活来说我是一个陌生人,我变成了我自己的观众并且还位于第一排。这个演出不贵,在布罗德韦的剧院的席位至少不低于150美金。我笑了,但是我的微笑消失地如此之快,以至于它只是一个梦。
——我难过。在这个点上,我没有更多的东西要补充。
他端详着我。他和一个女性朋友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他不尝试使我振作起来,比如说<来吧,你将看到,明天一切会更好> 或者 <来喝一杯吧> 或者 <明天是新的一天> … 总之,这些毫无色彩的小语句杀死了这些悲伤。他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我,镇定的。我几乎认为这是浪漫的,他的卷发… 他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站在悬崖边的夏多布里昂(法国18-19世纪,作家,政治家,外交家,法国早期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
我感到伤心。是的,我担心我从未抚慰过我的童年,青年… 以及我错过的东西。然后毫无改变地在赫维曼金这里度过余生。
——没有梦吗?
——有的。
我本应该说没有。我不想记住,因为梦里有我的前任。我不想谈他,尤其因为我付钱并且我估计着他已经花了我很多钱。
梦里也有赫维曼金。我不知道从哪头开始。我们吃着牡蛎,然后把牡蛎壳戴在头顶上。
这太好笑了。 没有什么比想到赫维曼金头顶戴着一个牡蛎壳更能让我内心狂笑了。可我不认为向他说明这件事是有用的。
——我们在您的汽车里,坐在后排。您开车。一辆70年代的普利茅斯。您带我们去一间您喜欢的餐厅。
我困难地保持着严肃。我问自己他开哪种类型的汽车。
——我们?
——我的前任和我。他认为您选择的餐厅很糟糕。您无法停好车。并且您很着急或者您准备去买菜,我不知道… 然后您转过身来并让我停车。您给了我钥匙然后就离开了。但是我的前任,没有浪费一秒钟,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停好了车。
我故意遗漏了那头上的牡蛎壳。这绝对没有必要。这不是几个牡蛎壳就能改变意思的。牡蛎壳与否,我们在餐厅里,这餐厅奇怪地像极了他工作室的等候室,现在当我想到这点的时候。尤其是一些家具。
——我们重新在餐厅碰头,我不知道是如何并且那里…
这些牡蛎壳太荒诞了。我控制着不嘲笑他。
——我们点了牡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我们肯定吃了。 他停止编织般地磨蹭双脚,分开轻木船般的皮鞋,伸长双腿然后深深陷入沙发中。
——这是一个经典的梦的转移。
经典。这很有品。 在法语中,一旦你把“经典”放置于一个句子中,就留下了一个特别的印记。他弯下脊柱,下巴向胸膛靠近。
——转移起作用了。真棒。现在…
他重新抬起头,把双手分别放于扶手上。
——现在,在这梦里我无法看到您的欲望位于哪里。
欲望?我在一个洞里,一口井中,在最深处,在地下墓穴里。我刚让自己一层层地被压制住,被压碎然后又被吐出来,被抛弃在街上,并且我应该有一个明显的欲望,那么我尝试再重新回到心里的和社会的问题上。我们对视着。
我被惊吓了。
——您的欲望是什么?您的梦没有指明。
我的欲望?他从我的梦中到底听到了什么?他猜测我的想法。
——您对分析,我们的合作有怎样的期待?您想怎么办?
我嘴巴大张着。我曾以为应该是他告诉我这些。我是否应该告诉他,他头顶上放着一个牡蛎壳?这事是否能够指明一个欲望的开端,给出一条线索?
——可能您有一个想法?一个建议?
——我是分析家,不是顾问。在你们那儿怎么称呼?
——教练?
——是这个,我不是教练。
——是的,我知道,但是…
没有人在头上带牡蛎壳,我不知道哪一个境况会要求佩戴这样一个发饰。像碘和欲望?它们毫不相关。那为什么不是欲望和小洋葱味的醋呢?我想大笑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溜走了,焦躁又重新出现。
——我,我从不会告诉您您应该或者不应该做什么。如果您想要一个能保证效果的治疗,您那时没有敲对门。在我这里,是病人决定一切。
我的前任曾讲述他的前任:我无法对一个对自己欲望不确定的女人投入自己。
从未明白分析家在那段梦的描述里听到了什么,赫维曼金坚持着。
——您必须对这个过程负责。您对我,您的分析家,有何期待?
我很吃惊。说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一点声音。这让我想到这种类型的家伙:他在第一晚问你,你想要如何做爱。这种游手好闲的家伙不喜欢浪费他的时间并且塞给你所有的工作。
我叹气,双手潮湿。我的梦比我更聪明。我凝聚我所有的力量和智力。可能这个答案能够等到下次分析。我一直认为被渴望优胜于渴望另外一个人。
——据拉康来说,没有欲望什么都不是。
根据拉康?这是《新约》(基督教圣约书)里的附加条例吗?我想要笑或者飞起来或者完全的消失掉或者擦去自己直到变为透明的。但是我们又是如此真实,面对着面。
这空间的无序突然使他的逻辑侵入我的脑子,他的出入点,这空间的主基线,以及消失线(原文采用了三个美术用语, 翻译者认为是想说明这空间看似无序,但却遵循着分析家的顺序和逻辑。)。他什么也没说。这个空间有很多可能性,即便它小,阴暗且无序。我应该回复,随便说点什么,但是没有任何让我吃惊的事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的鞋子平静地像编织般相互摩擦着,甚至是从容的。我咬着指甲。他观察着自己那看不见的编织物。
——我想要改善自己
他的睫毛一根也不动。
——对的,是这样。我想变得更好,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他的眉毛拉长,他赞同着。
我不要求不可能的事。我不希求成为总统,变得年轻,有钱或者有名。我仅仅希望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他交叉双腿,挺直背。
——好的。
他接受。我的神经和跟腱一下子放松了。他认可了我的欲望。如果我有另一个欲望,他是否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接受?是否有一个和他的实践相反的欲望?
他的双脚停止摩擦。我看了看手表:24分钟。
——我们将停在这里
他起身。我被解放的悲伤在这小分析室里浮动着,我的焦虑在这极度疲惫的软长椅上舒展着。
——抱歉,我没有带日程表。我今天之内给您电话以确定下次的分析。
我们离开阴暗的分析室,重新回到狭窄的过道。我突然害怕他不给我打电话。我感到极度疲惫,感觉像是刚才使用了一个不恰当的坐姿,但是我从一种重量中,一种黏糊糊的层面解脱了。
秘书挂断电话。她一边吮吸着笔,一边思考,一边看着我们从她身边经过,但却又没有真正看我们。赫维曼金没有向她索要日程本。这使我感到奇怪。
我穿过等候室。等候室的椅子是否期待着病人们的到来还是说,正相反,它们担忧着?我不想成为椅子,也不想成为秘书。 楼梯的地毯似乎颤抖到快窒息,它散发忧郁的香气。外面,整个天空将我包裹住。在一段长时间的阴天之后,它蓝得就像燕子的欲望。温暖的微风吹拂过狗狗的耳朵,少女的裙摆还有商店的百叶窗。一个孩子在哭泣。我转过身去。他坚持要抓住他的小推车过街。可他妈妈拒绝了。这一次他啜泣,我把这种声音和公园和公共区域联系在一起。
我继续走路。总是有小孩在哭泣。每一次,这都在某种程度上撕扯着我的灵魂。孩子的哭声在我的身体里产生共鸣就像一些流行音乐,当人们听到第一个调子就能识别出来。
一个小女孩脸上挂着泪水,从面包店出来,撞进我的怀中,这使他她停止哭泣几秒钟后又再一次更强烈的释放。她的妈妈抓住她的臂膀。她刚才肯定是想要一个糖果。她跺脚,在地上磨蹭着艰难地走到了地铁口。
地铁停靠在站台边。我登上第二节车厢为了避免那小女孩的抱怨,我的心皱巴巴的。 我意识到,那是第一次,我没有哭着做完整个分析。
一种焦虑将我擒住。我确认着手机屏幕。什么都没有。赫维曼金是否不会给我打电话?
他给我打了电话,我后悔了。他抚摸着他肚子上的“游泳圈”。我没有做梦。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那些肥肉向外轻扯,扯… 而我呢,正在尝试着… 尝试着解释… 他的行为是否属于拉康派分析法的一种?或者,他有一个皮肤问题?体重问题?他的肥肉好似那些被咀嚼成线条状的口香糖。不再有颜色并且越来越没有嚼劲。我问我自己是否继续… 他是否意识到正捏住那些超重的肾脏?他拉扯,松开,再拉扯,再松开。应该用“rognons(指动物肾脏)”还是用“reins(人的肾脏)”,我从来区分不开。因为在英语中,只有一个单词。“Kidneys”(肾脏)。
——我曾觉得自己不再仅仅存在于他人的欲望中。
如果他重新开始,我会让他意识到他那凸起的脂肪并不是那么开胃。他的行为让我想到那种有裸露癖的人。奇怪。
——我不再能感知到自己,我更觉得自己像某种类型的镜子。一种图像的反射器。
赫维曼金又在捏那些肥肉圈。
——这让您困扰?
——这很束缚。我们不在存在,我们被吸收,被融合进一个整体,一个其他的整体之中。我… 我感到被剥夺。
他那玩弄双层肥肉的动作使我恼火… 我等着他问我那些关于性的细节,但是他保持着沉默。提问这种方式太佛洛伊德派了。
——我不再能认出自己。我不再真正地存在… 就像我的父亲。
——您的父亲?
——我从没有跟我父亲面对面在一家餐厅享用过午餐。您和您的儿子一起吃午饭吗?这发生过吗?
他表示赞同。
——和自己的孩子时不时地一起吃午饭这正常吗?尤其当人们是离了婚的。这是一个见面的机会。
——您的父母离婚了?
——我曾已经告诉过您。
——是的,但我更倾向于确认一下。抱歉
——一个相互认识,相互欣赏,交换意见的机会…
他应该也离婚了,因为他独自一人带着儿子,他儿子的女朋友在纽约。这是第一次我看他穿着一件素色衬衣。香蕉共和国品牌的衬衣,我敢以切断我的手打赌。他是在纽约买的。那些年轻人们非常的推荐这个品牌。他的目光迷失在我的肩膀之上,超越了我身后的玻璃窗。白色的墙面反射出室外的阴暗。他烟灰色的衬衣袖迷失于地毯的灰褐色中。一层层相似的颜色。
——她的妻子不允许他跟我一起午餐。我甚至认为她禁止他做这件事。或者,他不敢反抗。这从很久以前便存在… 这真可笑。我的父亲70岁,他服从于他的妻子就像当他8岁时服从于他的母亲一样。
我从不会在我的童年里避难。在我童年时期,需要创造高兴的事。而我意识到在成年人的年纪创造幸福是更必要的,甚至是最基本的。他不在玩弄那些肥肉。脂肪?桔皮组织?很难说清。
——我害怕变得像我父亲一样。我观察他并且我对自己说,在25年或者30年之后,我肯定会有和他一样的皱纹,一样的健康问题。遗传将会超越个人意愿和个性。
——不一定。
他的回答让我惊讶,也让我安心。于是乎我们能够躲避开他的那些文化的,社会的以及遗传的影响?有希望啊!我们能够变得跟父母不一样?
——如果我是他的话,我会选择独自一人而不是处在一段关系之中。真的,尤其当我看见他拖拽着一只怪兽。她真无情。我觉得她不仅仅对我无情,也对他无情。
我感觉到赫维曼金被感动了。就像他也曾经历过一个丈夫面对其妻子的恶毒一样。我问自己他是否也是这样,挣扎着不要像自己的父母。他又一次拉扯着那些他不知道有何用处的肥肉。这就是一个顽念,一种恶癖,或者一个毫无价值的行为?是什么激发着他成为了分析家?
——我无法参透这种恶毒。这句话脱口而出。您知道我最后一任老板对我做了什么吗?您记得。我曾教一个很小的孩子英语。简而言之,我曾是那些有钱且“作”的人的选修外语保姆。
——我以为您已经停止了。
——是的。您知道那个母亲对我做了什么。她在合同结束时说我不经通知就离开了。我曾和她一起喝咖啡以便拿回一些文件,而她(关于这点)什么也没说。我是从一封就业中心(Pôle Emploi)的信件知道这件事情的:我无权想有失业津贴。
——您没有核实那些文件。
——没有,我信任她。在电话里,一切都很清晰:一个共同的协定。我把这些文件直接提交给了就业中心,当时很着急。有多少钱呢?她欺骗了我两三百欧的带薪假期的钱或者是失业津贴。好了,我是有责任的,我本应该检查一下,但是您不认为一个生产出这种人的社会存在一个问题。她的同理心,团结心和善心在哪里?更何况,这是一个谎言。我是提交了辞职报告。(在法国,失业/待业津贴会根据工作的时间长短累计计算,如果在没有提交辞职报告的情况下离开工作,当事人将无权享受补助。)
他同情我,我感觉到了。他的行为和衣着很社会主义者,甚至鞋子也是。如果此类型的鞋子存在的话。
——我感到一种报仇的念头。我以为从10岁开始,我就没有体会到过这种情绪了。
这个报仇的念头,我认为是非常积极的。分析起作用了,我以不同的方式应对着。几个月前,我曾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悲伤。
——我不会报仇的。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我同时也认为她不再想让我继续(工作)。他的孩子,您知道,比我自己的喜悦,社会成就更有价值,不是吗?
我想哭泣,但这次是愤怒的哭泣。仍然还是没有纸巾盒,而且我也不记得我是否在包里放了一小包。我深呼吸。
——我不得不做个类比。我在5月份的时候参观了博比尼的火车纪念馆。让我很吃惊的是,我们当时4个人,4个犹太人。我,两个同性恋和一位导游,为了去追忆22000人的被迫死亡。4个人对比22000被杀害的人。就在这个时候,这同一天,有150000人在巴士底狱游行示威反对同性婚姻法。这个观念甚至是人们能够走在街上去反对人类之间的权利平等,这让我难以忍受。在不平等这个问题上我们还什么都没学到吗?社会的虚伪是通过这些小细节来衡量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谈到了这点,但是我是跟随着我的理性思考。
——法国曾在维希政权统治下毫无羞愧的把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送到德国,这件事已经不再使我惊讶。(在1939-1940纳粹德国攻入法国,法国战败,德国迫使其投降,占领了法国北部地区。而法国南部地区则被亨利飞利浦贝当执掌政权——维希政权,可实际还是被德国人操控。在1940-1945年期间,迫于德国纳粹的威胁也压力,维希政权同意像德国运输犹太人以求太平。)
——这没熬很久!
他肯定我的言论。或者说他是肯定我遭受到的感觉?他短小的话语使我平息下来。贪婪和恶毒都应该被打败,因为它们总是出双入对并且总会越来越糟糕。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盯着他,他几乎是帅的。
——我无法指责自己丢失了那薪资极低的工作!
——今天我们将停在这里。
他打开日程薄,翻阅着。我想要逃跑,想要消失。
——幸运的是,我在一间公司找到了英语老师的工作。
——这将如何进行呢?
——就像在一家公司…
他眉头一皱不皱,然后停在其中一页。
——下周我将要休假。
——又?
——我没有告知您吗?我以为我已经告诉您了… 我将离开一整个八月。
我悲伤地和他握手。
在没有和他一起的分析的情况下,我该如何存活?我还有一些阿普唑仑。也许我该去医生那儿开个处方。以防万一…
我以每天半颗阿普唑仑的速度在水里浮动着,眼睛闭上,双臂交叉。水面如此温暖以至于我以为是在自家的浴缸里。我划着水。我的整个身体在水面上漂浮着。离我几米远,是我的朋友艾莉森,游着自由泳。我听见当她的前臂划开水面的啪啪声。由她动作产生的波浪久久地振动(着水面)。艾莉森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她来回游动,一会儿打着我的背,一会儿打着我的肚子。 我睁开眼睛。天空如此巨大,云朵如此充盈且洁白就像是奶油夹心烤蛋白(一种法式甜品meringues)。赫维曼金已经离开去度假两周了,我奇怪地想念他。艾莉森在她橙色的泳衣中闪耀,在微风中微笑。我从没有像这样地想念一个人。她如此有钱以至于能够买下法国所有的债务,但她甚至没有幻想过这件事,她满足于每年夏天在法国租一套小房子(来度假)。我划着水。艾莉森邀请了我。这真幸运,我有一个新工作但我身无分文,我本会留在巴黎忍受这烈日并且还没有分析家来安慰我。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游了如此长的时间。
——水真好!
我摆正头。
——难以置信。你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
——通过这周围房子的主人。这池塘是私人的,但是它所属的那个猎人允许住在周围的人来这里游泳。秋天的时候,他会和他的朋友们来这里练习猎鸭。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建在水面上的小木屋上。我的身体轻轻地晃动,我的脚淹没在池塘的深处,在那里更加清凉的池水抓住我的脚踝,但我并没有沉下去。我的肩膀依然划着水,赫维曼金的脸庞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人们必须对未来充满信心。在遇险的情况下,顺着水流漂浮才能求以生存。我尝试着使自己回忆起这点。赫维曼金在哪里度假呢?和他的妻子吗?他的女朋友?一阵嗡嗡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两颗“导弹”从我鼻尖上飞过。两只蜻蜓在交配。它们组成像两架前后连接的直升飞机,也像一辆双座自行车。我垂直劈开水并且向艾莉森指责它们。
——看这!
——它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鉴于它们存活的时间…
我们大笑。
——你觉得多久?
——我有Iphone。
艾莉森游到河岸,从水中出来,湿漉漉地在她那和脏衣篓一般大的包包里挖掘着。
——它们是什么颜色的?
那“双座自行车”已经消失了。艾莉森连上网。
——蓝色… 绿色。我认为。
——寿命:45-66天。
——当然,45天,我本也能在两性关系中获得成功。
艾莉森有一个成天工作的老公。他是财务顾问。他为美国最大的顾问集团之一工作。正如艾莉森经常逗趣地重复:蒂姆劳碌挣钱,我花钱。
她重新回到水中,双臂盘绕着黄色的浮标。我们顺着微风和小波浪划动,就像两块枯木。
——我想念我的分析家
——我的也是。
——你不觉得这奇怪吗?
那些蜻蜓像直升飞机一样,能够飞起然后在原地盘旋。我们也是。
——我觉得我错失了我的两性生活。可能是年代的问题…
——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离婚了!
——而我们正行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人们结婚。这真棒。人们相爱,一起旅行,养一条狗,生或者不生孩子。这会持续5到7年的时间,然后我们又和另一个人重复同样的事情。我受够了这样的桥段。
——四月份的时候,和蒂姆,我们庆祝了我们的十周年
——恭喜呀!你们如何做到的?
——从一个月前开始,我们经历着一场危机。他告诉我说我不以他真正的价值去衡量他,我总是在打击他,我不爱他。我不知道他跟我在一起如此的不幸福。
——你将会做什么?
——顺其自然,然后从法国给她带个礼物回去。
我继续想着赫维曼金。
——你能意识到吗,他要度假一个月!
——谁?
——我的分析家
——一个月?他给你留了电话号码吗?
——我不认为他会像这样给出电话号码。
——这很荒唐!如果他其中一位病人有自杀的冲动呢?
我突然一下子很愤怒。为什么他没有给我留手机号码?我还不足够脆弱,不足够疯癫吗?
我又游了几秒钟,据理说到:
——这是一个拉康派,是和弗洛伊德很不同的,更靠近于后结构主义。
——拉康派?
——从雅克拉康那里来。一个使自己被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开除的精神病专家。
——他做了什么?
——他不遵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强行规定的45分钟分析时间。
——我喜欢不守规矩的人。你觉得我能在纽约找到一位拉康派吗?
艾莉森尝试所有的事情。我喜欢她的好奇心。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刚发掘了瑜伽。她那时从印度回来,在一间静修处待了3个月。这是一种对艺术规则的启蒙。她做事从不只做一半。这是她最大的优点之一。需说明的是她有足够的办法成为一位完美主义者。
我不知为何,赫维曼金的缺席使我焦虑。
——他是否会遇到什么事?
——蒂姆吗?
——不是,我的分析家。
——比如说呢?
——一场事故。一场车祸。麻痹然后立刻死亡。没有他我会怎么办?
——自从你在巴黎生活开始,你就被压碎在黑暗中。
艾莉森用一整只手抓住浮标然后全速踩着水逃跑了。我躺在水中。漂浮的样子。我感到我的身体跟随着水的律动。这使我放松。我如此地想要看看将要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我想念当我走近他分析室时和他握手的样子,想念坐在他对面的样子:我沉默,并且我总是感到担心不知道和他说什么。想念当他不看我的时候我观察他的样子,想念在分析刚开始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地愚蠢的笑,想念从他分析室出来时沉重的心,流浪的灵魂…
在远处,一艘船发动机的轰轰声。天空在我的上方如此轻盈,艾莉森游泳的啪啪声使我的思念变得有节奏。
我顺着微风划动。现在,云朵从我们上方掠过然后飘向北方,如此着急的要到某个地方去。我想念他的友善他的专心,他杂乱的卷发,他令人安心的声音,他…
——我恋爱了?!
我的身体一下子沉下去了。整个身体。朝着池底下降。我挣扎。呛了一杯量的水。我重回水边,视线因为眼皮下的池水而模糊不清。艾莉森大叫:
——还好吗,朱迪特?
我摆动双臂和双腿,咳嗽使我喘不过气也使我惊呆了。
( 未 完 待 续.......)
拉康和纸巾盒系列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