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飘零的菊花

《雪窦山记》发表以后，朋友告知：“含珠林是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墓地。”于是，我又重上雪窦山。

黄巢并非出身贫苦农民。他是曹州冤句(今山东菏泽)人，身世有两点比较清楚：一是祖先几辈子贩卖私盐，富有财产，可称不法富商；二是屡试进士不第。看来他文武都有一手，才艺高过同辈。据南宋张端义《贵耳集》卷下记载：“黄巢五岁侍翁，父为菊花连句，翁思索未至，巢随口应曰：'堪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赫黄衣。’巢父怪，欲击巢。乃翁曰：'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于是，他就作了《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此诗是不是五岁的黄巢所作？恐怕难说，但他早慧是肯定的。遗憾的是，黄巢几次赴京参加科举考试，均告名落孙山。不过，科场的失利却使他有了另外的收获：那就是看到了考场的黑暗和吏制的腐败。于是，他又有《不第后赋菊》：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经历了多次重大打击，他彻底失望了，失望之后对社会政治结构产生了极度的不满。这种不满，几乎每个时代的文人都有，他们大多只能发发牢骚而已，可黄巢却遇到了乱世，从而时势成就了英雄。

乾符元年（874年）七月，黄巢与王仙芝共谋起事，组成了一支拥有几万人的平民革命军，不久王仙芝为官军战败而斩首，于是黄巢接收了王仙芝的部众。乾符五年（878年），黄巢自称“冲天大将军”，建元“王霸”，转战黄淮流域，其后又进军长江下游一带，接着更进赣浙，由福建向广州进击，可见他的足迹遍踏黄河，长江，珠江三大流域。不久黄巢就从广西挥兵北伐，企图一举推翻唐朝，此时他的总兵力已达六十多万，所向无敌，各州县望风而降，连洛阳也不例外。十多天后，从洛阳挥兵西进，一夜之间攻下潼关，四天后开抵灞上，后攻占了长安。中和元年(881年)一月，黄巢在含元殿举行开国大典，定国号为“大齐”，建元金统，终于“我花开后百花杀”——“家家流血如泉沸”，“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秦妇吟》）。

黄巢不仅杀人太多，而且大吃其人。《新唐书·黄巢传》则说：“时米斗钱三十千，屑树皮以食。有执栅民鬻贼以为粮人，获数十万钱。”有人辩解说：起义军统率者不让兵士吃三十缗一斗的米，却让吃数百缗的人，这是讲得通的话吗?其实这没有什么讲不通的。按重量，一个人顶得上六七斗米吧？且米与人肉的供应都不会富足。当时“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韦庄《秦妇吟》）。历来缺粮吃人之事，时有发生，并非惟独黄巢如此，而且抓人卖钱的官军应当说比黄巢更坏。史书所载按肥瘦论价的人肉买卖，不论规模大小，当是确有的实事。

应当说，黄巢义军初入长安时是受到市民欢迎的。就连《旧唐书》都说：“四日，贼至昭应，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在京两班迎贼灞上。五日，贼陷京师。时巢众累年为盗，行伍不胜其富。遇贫民于路，争行施遗。既入春明门，坊市聚观。尚让慰晓市人曰：'黄王为生灵，不似李家不恤汝辈，但各安家。’”俨然备受京师民众尤其是贫民欢迎的农民革命队伍，连“正史”都无法掩盖其光辉，所以黄巢有众六十万。义军对旧官吏的政策，三品以上停职，四品以下留任，并不过苛。参加义军的诗人皮日休当了翰林学士，说明义军注意对知识分子的任用。

打败黄巢出力最多的有三个人：郑畋、李克用、朱温。郑畋当过宰相，当时是凤翔陇右节度使。中和二年（882年），尚让进攻凤翔，郑畋命大将李昌等伏兵要害地段，大败义军。又用诈降为缓兵之计，过了三个月，等形势变化，郑畋联合各镇兵马扑向黄巢。中和四年（884年）春天，李克用率兵五万，自河中南渡，连败齐军于太康、汴河、王满渡。黄巢只好转战山东。同年三月，朱温大败黄巢于王满渡（今河南中牟），黄巢的手下李谠、葛从周、杨能、霍存、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等投降朱温；而黄巢残部向东北逃亡，又遇李克用于封丘（今河南封丘），时遭大雨，黄巢集散兵近千人奔兖州，“克用军昼夜驰，粮尽不能得巢，乃还。”（《新唐书·黄巢列传》），六月十五日，武宁节度使时溥派李师悦率兵万人，与降将尚让紧追其后。是年六月十七日，“黄巢入泰山，徐帅时溥遣将张友与尚让之众掩捕之。至狼虎谷，巢将林言斩巢及二弟邺、揆等七人首，并妻子皆送徐州。”（《旧唐书·黄巢传》）而《新唐书·黄巢传》却说：“巢计蹙，谓林言曰：若取吾首献天子，可得富贵，毋为他人利。言，巢甥也，不忍；巢乃自刎。”

无论如何，黄巢失败了。究竟是谁打败了黄巢？是他本人。一是黄巢缺乏“真命天子”的恢弘气度，张口就说“我花开后百花杀”，这人只能当个草头王。二是流寇主义。开初阶段的游击运动，避实就虚，夺财聚众，是必要的，但老是大流动，终非长策。至少在入河南据洛阳之后，应建立起巩固的根据地。但他不这样做，匆匆带几十万人人关，去长安做皇帝，不到三年，就落到重新出京逃亡的地步。三是没有加强军队管理。他的部下只能打胜仗，一败就溃。号称六十万人的队伍基本上是乌合之众，尤其将领自成势力，黄巢很难统一指挥，看黄巢将败，纷纷叛变投敌，几乎找不到有节义的人来，这样的队伍怎能成就大事？

再说，黄巢并未入土为安。据北宋邵博《河南邵氏闻见后录》记载：“唐史中和四年六月，时溥以黄巢首上行在者，伪也。东西两都父老相传，黄巢实不死，其为尚让所急，陷泰山狼虎谷，乃自髡为僧，得脱，往投河南尹张全义，故巢党也，各不敢识，但作南禅寺以言之。”北宋陶榖《五代乱离记》亦云：“黄巢遁免，后祝发为浮屠。”“亦云”的还有罗大经《鹤林玉露》、王明清《挥尘后录》以及刘实之《刘氏杂志》，且有黄巢《自题像》诗为证：

三十年前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

天津桥上无人问，独倚危阑看落晖。

据《宁波府志·仙释》记载：“黄巢兵败后，其外甥林言斩杀了黄巢的替身，黄巢从狼虎谷逃至宁波栖安寺，向心镜禅师礼拜乞度。心镜说：'可往雪窦度汝。’”黄巢在雪窦寺出家之后，曾得到丛林长老及道俗诸众的推重。他示寂前手指着自己的脚下，众人朝他的脚掌上看去，见有“黄巢”二字。黄巢死后葬雪窦寺天王殿东侧。宋代智鉴禅师曾写《黄巢墓》诗：

图上争霸业，自古仗戈矛。

英气今何在？都成一古丘。

① 周 游  江苏作家。著有《佛教圣地游》《扬州记忆》《男人的天空》《飘逝的红颜》《心情的风景》等文学作品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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