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散文《婆娑玉菩提》连载之(20)女人如何变为神

【长篇散文】

婆娑玉菩提

李本深 

【作者简介】

李本深,著名作家,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以及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暨鲁迅文学院文学研究生班。著有长篇小说《桃花尖》《疯狂的月亮》《唐林上校》等多部。中篇小说集《西部寓言》、《昨夜琴声昨夜人》等。播出和上映的影视作品有22集电视连续剧《铁色高原》,电影《甘南情歌》《香香闹油坊》《月圆凉州》《我是花下肥泥巴》等。

【内容简介】

《婆娑玉菩提》,一部探讨女性与宗教情感的书,至少目前还没有发现有从这一独特角度阐述这一命题的书籍,同时,也可将此篇当作一部很有些阅读快感的散文随笔来欣赏。全篇浸润着艺术的光泽和灵魂的独语……

女人如何变为神

观世音菩萨是由神变为人的。她原来并不是个女人,况且甚至不是一尊女性的神祗。

而你们知道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又是怎么样变为神的吗?

有一个民间故事,讲述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故事的名字叫做《秋胡戏妻》,是一个流传了几乎两千年之久的传说。最早记载了这个传说的大概情节的,要数西汉刘向的《列女传》——

鲁秋洁妇者,鲁秋胡子之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官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家,见路旁妇人采桑,秋胡子悦之,下车谓曰:“若暴采桑,吾行道远,愿托桑荫下餐,下斋休焉。”妇人采桑不辍。秋胡子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吾有金,愿以于妇人。”妇人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纫,以供衣食,奉二亲。养夫子,吾不愿金。所愿卿无有外意,妾亦无淫佚之志。收子之斋与笥金。”秋胡子遂去。至家奉金遗母,使人唤妇归,乃问采桑者也,秋胡子惭。妇曰:子束发辞亲,往仕,五年乃返,当所悦驰骤扬尘疾至。今也,乃悦路旁妇人,下子之粮,以金予之,是忘母也,忘母不孝,好色淫佚,是污行也。污行不义,夫事亲不孝,则事君不忠,处家不义,则治官不理。孝义并忘,必不遂矣。妾不忍见子改娶,妾亦不嫁。”遂去而东走,投河而死。

男女自动交往,本无大碍,特别是到汉唐以来,民间风习更是如此。当时的社会风尚还是比较宽容、比较开放的。

叫做秋胡的这个男人,辞别了妻子和家人,上京求取功名,他也算得上是个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

赶考归来,大概已是榜上有名,功成名就了,一想到回家经过一段休假之后,便可去上任。更是有点儿春风得意的劲头儿,一路乐得屁颠儿屁颠儿往回走,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却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点儿不大不小的岔子。

在家乡田野里,秋胡远远地望见了一位楚楚动人的女子,正在那田陌间采桑。田野风光自然是绝佳的,绿油油的桑树,掩映着那个采桑的女子,隐隐地还听到远处有什么人在娓娓地歌唱,春天的风又一阵阵吹来,吹得人心里痒苏苏的痒痒。

秋胡死死地盯了那女子看,简直都看得有点儿呆怔了,于是便忍不住走上前去,立在那女子的旁边,恬着个脸,嬉皮笑脸地向那个俏丽的女子求起爱来了……

怎么样?这是一副不赖的图画,蛮有乡野之中的诗情画意。

做为一个男人,秋胡这样做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更谈不到什么错处。值不得谁大惊小怪。

如果他没有妻子,而那个田间采桑的美人又恰恰没有丈夫,那不正好可以演义出一段风流的故事来了吗?

退一步说,即使这男人在家里有妻室,而那个美女也早已名花有主,在家里有了丈夫。但是在春风之中,,乡野之间彼此说说话儿,也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两个人既然互相不认得,也似乎就不存在更多的忌讳,尽可调情无妨的。说得好,传一段佳话,留一段私情。这叫风流。说得不好,叫她女子骂一声“讨厌”或者是“不要脸”,也伤不着皮肉,触及不着灵魂。只须尴尬的几声自嘲式的苦笑,各走各的路便是了。

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个采桑的女子,不但偏偏是个已嫁了人的女子,而且她还是个挺要面子的女子。更要命的是,她学习那《素女经》学习得很好。中国有句古训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子的贞操便是女人的本身了,便是一切了。女人一旦失去了贞操,也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乡野之间周旋,已经是一大忌讳了,而这个男人又死缠着她调笑,这成什么话了。即使她不立刻正言厉色地恶骂一声,一口将他顶撞回去,至少也得眼见不端之徒而径走啊。如果这些都办不到,反而听任那男子的调笑,更有甚者,以暧昧之态度给那男子以某种默许,那便真正的罪莫大焉了,即便她跟他之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完全算得上是失节了啊!

可是采桑的女子是极美的——“容仪婉美,面如白玉,颊带红莲,腰若柳条。细眉段绝,”可谓光彩照人,谁见了也得动三分凡心的。更何况是正在春风得意劲儿上的知识分子秋胡呢!

“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

文人墨客的风流韵事原本不足为奇。

但那采桑的女子却少了这一分浪漫情调。她自然是十分拘谨地一直回避着这个男人的,她蹩蹩扭扭地好几次将脑袋扭到一边去,索性连望也不望秋胡一眼,手底下只顾了嚓嚓嚓地采桑。

而秋胡的纠缠却也显得极有耐心,他不怕她的回避,而一再地从她的这一边绕到另外一边去窥视,为的是将那女子的娇媚容颜看得清楚些。

秋胡的调情话说得就像是孔夫子放屁——文皱皱的:

“哎呀,在下请娘子片时在于怀抱,未知娘在赐许以不?”

调情的意思已经直露得不能再直露了,换一句乡野间的俚俗话翻译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我想抱抱你。成哩不能成?

满脸猥亵之态的秋胡跟那女子调情的全过程,文章中写得有声有色。

没有第二个结果,作为知识分子的秋胡,自然是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里去了。作为一个陌路相逢的女子,他完全可以一转脸就将她忘记个一干二净。这很自然。

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就变得加倍地严重了——那田间采桑的女子并不是一个陌路的女人,而恰恰竟是秋胡的结发妻子!

故事到了这里,就生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是,要么秋胡压根儿没有认出那采桑的女子便是他的妻子。

二是,秋胡已经认出了她是自己阔别5年的妻子。他的本意不在调戏良家妇女,而只是想用这种不怎么地道的手段试一试她对他的忠诚程度究竟怎么样,她究竟经得起经不起诱惑和考验?

而在那可怜的女子方面。也许她一点儿也没有认出他便是自己的丈夫。更或许她连多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

可是等两人先后都回到家里之后,不管是他,还是她,一切都明白了。

一场天大的尴尬!

怎么办?尤其是作为一个女人家的她,怎么办?

对这件事情,秋胡的美丽的妻子做出了极端化的强烈反应。

她劈头盖脸便是一句:“一马不配两鞍,单牛岂有双车并驾?”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恼脑,好像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秋胡,仍然还是那个在田间调戏她的男人,而决非她自己的丈夫似的。可见她的脑子还不能一下子从刚才的恶梦中苏醒过来。

秋胡说什么好?

他当然得说方才在田间,他不过是为了试验试验她对他的忠诚,才故意那么做的,其实他早就认出了她。他还可以说:嗯,不错,你这女人家很能经得起考验的。要是换了旁的什么女子,就不会像你那么坚决果断地断然拒绝啊……

可是,问题越来越复杂化了——他的妻子不饶他了,不饶自己轻薄的丈夫了!

她开始振振有词地对满脸通红的秋胡无限上纲上限,劈头盖脸便是好一通的狠批,当时那激烈的场面谁都可以想见,这没讲吧,差不多酷似“文化大革命”中的“口诛笔伐”一样了,在轻薄的丈夫面前,她完全是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谁劝也劝不住,看样子非得把风声闹得大而又大,非得嚷嚷得叫四邻五舍们全都知道不可,这时候就丝毫没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顾忌了。

她闹腾的目的,自然不是想闹得丈夫名誉扫地。而是要反反复复地证明自己的清白。不但要证明自己身子的清白,更要证明自己思想的清白。

闹腾得声势越大,结果便越发不好收场,围拢上来的乡亲们越来越多,大半人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听着,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再说别人家里的事情也实在不好多掺和。祖宗有训: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嘛。

事情变得完全没办法收场了。一切都乱了套了!

但再没办法收场的事情总也得有个收场。这收场的场面便是秋胡的蓬头垢面的妻子在众目睽睽下直直地奔出家门去了。直直地往家门前的那条水流湍急的河奔去了!

她嘴巴里喊着:——我不活了!我没脸活人了啊!

往那河里纵深一跳……或许

那个时候,肯定一大帮子男女老少——他们都是她家的邻居。他们紧紧地跟随于后。

有的人在高声地呼叫:要出人命了哇——!

有的大声地呐喊:使不得啊。跳不得啊——!

但更高的一个声音压住了所有的声音——叫她去死哇;死了干净哇!死了干净哇——

秋胡的妻子在那一瞬间,或许有一丝对死的畏惧,但更多的是一股愤不顾身的决心。她就在那个时候彻底地绝望了——没有一个人能救助她,她不想跳河也得往下跳了。于是只得蒙面一跳了事……

诗曰:

此时顾恩不顾身,

念君此日赴河津。

(——高适《秋胡行》)

这实在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悲剧。

但是,比这个这个悲剧更大的悲剧则是:从那以后,许多地方就建起了一座座“秋胡庙”。

名字叫“秋胡庙”,却不是纪念秋胡的,而是纪念秋胡的妻子的。因为秋胡的妻子没有名字,所以秋胡的名字就成了那颇为死心眼儿的可怜女人的名字了。故事起源于山东。但是后来流传得却极广,据考,全国有不少地方都有“秋胡庙”。于是这可怜而蒙昧的贞节烈女,至少拥有九州十八县的藉贯。

我听见历史在这里哭泣……

李本深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benshen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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