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家书（东篱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第七章，主播：方方）
第七章 家书
我想我还是缺乏死的勇气，我没能死成。但接下来我该怎么办？
我最终决定离开秦州，离开家，离开王长安。
我还留恋什么呢？这个地方，这个家，没有我的爱人，没有爱我的人，除了无休止的伤痛以外，我在这里得到了什么 ？
正在这时，南方的一些单位到西北来招聘人才，学校的好几个老师应聘到了外地。
我学着其他老师的样子，也拿着自己的文凭和在报纸上杂志上发表的其实很不值得一提的小文章，跑到西安，我在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上转了两天，大着胆子，一次次递上我的资料。最后，我终于被江苏一家公司录用。
在我坚持要走的时候，我的母亲对我说，闺女呀，你要是这样走了，以后你就不再是个陕西人了，你可能从此就变成江苏人了，你一辈子可能就待在江苏了。
母亲的话听起来有点伤感，可我，一点也不伤感，我只是怀着复杂的喜悦，就像我当初投奔王长安一样，我又要怀着一丝喜悦逃离王长安。
我不要待在陕西，不要待在秦州，待在王长安身边，我要一辈子不回到秦州，我要永远告别王长安，离开王长安。
除了家人，我谁也没有告诉，一个人踏上了南去的列车。
我来到了江苏。那一年，我跟王长安结婚五年。
一年之后，我突然收到王长安的一封来信。拆开信，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是女儿的。
背后有一行小字，是王长安的笔迹：
送一张女儿的照片，跟你父亲要的，女儿很好，你走后不久她就上学前班了，你父亲每天接她。你不必担心。
女儿好漂亮，穿着我给她买的那件鹅黄小棉袄，戴着绒线八角帽，脖子上还用毛线吊着两只小手套，脚上穿着红色的条绒棉鞋。她笑着，一点也不忧愁。右脸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妈妈你为什么要走？” 记得走得时候，女儿撕扯着我的衣服这样问我。
“妈妈在这里挣得钱太少了，想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都买不起，妈去挣大钱去。”我对女儿说。
“大钱是多大？”女儿又问。
“大钱就是想要什么就可以买什么。”
“那，等你挣了大钱，我指着什么就给我买什么。”女儿又说。
“一定的，没问题。”我向女儿肯定地点点头。在我点头的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此前，我领女儿上街，女儿指着什么我不给她买什么。因为她的小小手指指到的东西都是我买不起的。
听了我的话，女儿兴奋地说，太好了，太好了，妈妈快去吧，快快去挣大钱。
看着女儿的照片，想起跟女儿的这番对话，我的眼睛酸酸的，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女儿，她是在我们俩的吵闹声中，打架声中成长的孩子，她是一个在畸形的环境中生活的孩子。当她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不知她是怎样的感受，自她来到世间之后，她是经常被吓得哇哇大哭 。听到女儿惊恐的哭声，每一次我都万箭穿心，发誓以后再也不在孩子的面前和王长安吵架，可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每一次的发誓都没有能够做到，我和王长安的争吵不休，摔摔打打早已演变成了家常便饭，习惯成自然。
有一次，我和王长安扭打在一起，王长安把我摁倒在床上，朝我身上挥拳头。我听见女儿拉着她爸爸拼命地喊着：“爸爸，别打妈妈，别打妈妈!”
还有一次，王长安一拳头砸碎了窗玻璃，他的手流了血，女儿第一次见到血，小脸吓得苍白，躲在墙脚里浑身打颤。
在孩子三个月的时候 ，我一边带着孩子，一边上班。没有人来照看她，我只好把她锁在房子里面。她的小手扒着窗户上的铁栏杆对着窗外大哭，有老师看见了，想进去抱她，她却被锁在屋里。老师进不去，孩子也出不来。
我的孩子啊，她可真是能哭啊。我下课后，学校老师告诉我，说我上了四十五分钟的课，孩子哭了四十五分钟。
多少次，我在黑夜里抱着孩子，心里在想着那不知道此刻在哪里浪荡的孩子的爸爸，我在树影斑驳的校园里转来转去，始终看不见王长安的归来。我对孩子说：
“再给你找一个爸爸吧!”孩子响亮地回答：“再找一个，再找一个!”
我忽然有一丝警觉，王长安怎么想起给我寄女儿的照片来了？他是一个粗心的人，这种细腻又温情的事情不像是他做的。
为什么，他会突然寄照片。他想干什么，他什么意思？
再看他写的信：
殷媛媛：你好。
“殷媛媛？”他直呼我的名字。这样的不冷不热，既不是对朋友，也不是对爱人。
你终于走了，可能你是对的。诚如你所说，我整天沉默寡言，麻木不仁，没有生气，消沉，不理解你，不关心你。你说的都很对，我已无意去做任何解释。
可能你听我说过：古今的伟人，他们所承担所完成的悲壮事业是我生活的动力，对这片土地，对生活深沉的爱，是我生命道路的源泉。我最欣赏西奥多·罗斯夫的话：光荣属于这样的人，他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他脸上沾满尘土、汗水和血迹，他奋勇进击。他也犯错误，并有种种缺点。因为任何努力都包含错误和缺点，他竭尽全力地办好事，他在最顺利的时候知道自己最终会取得卓越成就的胜利，而在最不利的时候，如果他遇到失败，那他起码已经过一番勇敢的拼搏，因而他就永远不会与那些麻木不仁，胆小如鼠，既不懂得胜利也不懂得失败的人为伍了。
可能从懂事的时候，我就已经这样做了。
同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躯体是很复杂的。脑海像是绳子挽得结，分不清楚 ……
有时，觉得自己驾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搏击，冲上浪尖，犹如得胜的统帅，傲视无尽的海洋；有时又似中世纪的骑士，仗剑铲平邪恶，给一方百姓带来安宁、祥和；有时又似在众生混沌之间，横空出世，桀骜不驯，向众生侃侃开导，使其悟得其道，知途而去。而我俨然像那开世启民的圣人老子，望着这几多荣耀、几多困苦的芸芸众生，捻髯长笑……
当我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基本上没什么感觉，信中的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跟我所认识的王长安没有多大的差别，他就是这样一个表面沉默而内心却自负自大的人。他从来都把自己当成一个救世主一样的人物。
但接下来的内容却令我大吃一惊。
我多想使父母、兄妹、女儿、包括你，有一个祥和温馨的家，通过我的努力，给我的家人和我周围的人带来幸福和欢乐，享受生的美，活的乐……
我为此不懈努力……
看来这一切都只能成为我曾经的理想和幻想而已，就是现在，在我可能就要结束我的生命的时候，我天天还在幻想。
“在我可能就要结束我的生命的时候……”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王长安他出什么事了吗。他整日夜不归宿，怎么能不出事。他遇到了……，还是？
立刻我的脑子像炸了一般，心嗵嗵地跳起来。
此刻，我一个人躺在医院里，这是重症室，很静，我忽然想起了你。
“我忽然想起了你。”这句话一下子让我的眼泪流了出来。心头升起往日的柔情，我开始泪眼朦胧地读信。
认识你我从不后悔，说到和你的结合，我是很专心的，很认真的。因为你善良、纯朴、而且文化知识较高，我想这就够了，因而，那么快我们就结合了。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汹涌而出。
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不愉快，责任，按我现在的理解我理所当然地要承担许多许多。
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可能这是我第一次向你这样说话，但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的心又被紧紧地揪住 。
“最后一次”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现在似乎悟出：女人动情流泪如雨，男人伤心落泪如雪。男人用坚忍掩饰脆弱，女人柔顺中蕴含刚韧。你的日记里常有这样的句子：空空的肉体，虚度的年华，苦涩的生活，寂寞的心灵，没有爱的荒原……，似乎我现在才明白了你的眼泪，懂得了你的伤心。
我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办成的事情，想要挽回的事情，都来不及做了，看来，天不遂我愿，我没有想到无能为力是如此地令人伤心。
往事都淡了，模糊了，我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上帝的召唤。……
我再也不能读下去，后面的话我只能匆匆一掠而过。
听说，你现在工作不错，很忙碌，也很有声色，我很替你高兴，依据你的素质，在当今社会完全是可以站住脚的，而且能干出一番事业。你的刚韧，你的聪明才智会使你得到更大的升华，对此我深信不疑。
人生就像小河一样，曲曲折折，结历那么多磨难，最终不是汇入大海了吗？这才洋洋洒洒。我们每个人就如河里的一滴水，若停留，就会变臭，枯死，必须流，向前流。
如果说以前你不曾有爱的话，希望你也不再有恨。不要恨我。
罢笔前，借用林语堂的话作为对你最后的赠言吧：能接受最坏的情况，在心理上，就能让你发挥出新的能力。
数了一下，发现今晚这信是今生写的最长的一封信了。大夫来了。不能说了。
信的后面，是王长安简单平常的一句祝福语，然后是一个“王”字和用阿拉伯数字写得日期：1993年11月15日
一口气读完了王长安的信。我的心情复杂又沉重。
的确，像王长安说的那样，我们自认识以来，这是他写给我的最长的一封信。
他的字写得很好，俊逸又厚重。毕竟他曾是那么一个刻苦学习的人。他的字最明显之处是笔锋凌厉，这又很有点像他的作风，但更主要的是信的内容，令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我好久没有见过的王长安。一个情义绵绵，内心丰富的王长安。王长安不光是一个充满抱负和宏大理想的人，他还不失为一个感情细腻而多情的男人。
他的沉默掩盖了他所有的内心，他的苦难扭曲了他完美的性情。他并不完全是我所理解的那个王长安。看来，我对他也有误解。这样想的时候，眼泪更加不停地往下掉，滴滴打在信纸上。
我放不下他的信，读之又读。
信的末尾还有这么一行字 ：附一首前几日写的一首诗。 不会写，不像你那样，写过诗，见笑了。
我找那首诗，在信的背面：
这一次你是真的离开了我，离开了我，
你曾经说过你要离开我，
脆弱的心再也忍受不了我对你的伤害，
可是我并不在意，
多少个黄昏中你无奈地站在街头，
灯光摇碎你孤独的影子，
我知道那时你的心在颤抖，
可是我不在意。
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享受到牵挂，
心灵背负了太多的沉重。
我知道只要我稍稍给你一点点的温柔，
你就会很满足，
可是我不在意。
这一次你是真的离开了我，离开了我，
让我也站在那风中哭泣，
我不知道，这个冬天你是否还穿着那件红大衣，
脖子上少了一条围巾，
寒风吹皱了你的脸，
长路送走了热情的你。
我再也见不到你愤怒的叫喊，
也没有了我推开门一刹那你的惊喜，
这一次你是真的离开了我，离开了我，
我能够不流泪，
却不能不忧伤。
啊，这是王长安的诗，写给我的诗，我已不仅仅是在流泪，我放声大哭起来，嚎啕大哭起来，我在公司给我的一间小房子里哭得唏哩哗啦。
我的爱人，我的丈夫，我的王长安。你从没有对我说过爱。你为什么让我现在才明白了你的爱。
“我能够不流泪，却不能不忧伤。”原来，你也是个懂得忧伤的人。
懂得忧伤就会懂得爱。
你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懂得爱的人，是我忽略了你的爱。
记得我们好容易住到那间小房子之后，你出门前还要拐回头给我一个飞吻。
我们带着女儿到学校的操场上去玩，你把女儿从秋千上抱下来，你上去荡，后来，你又把我拉上去和我一起荡。
你还和我一起打过羽毛球。我们还一起爬过山。看农妇和他们的男人一起收割麦子。你还指着那脸像苹果一样红的农妇对我说，小殷，你看你多幸福，不用干这些粗活。
夏天的傍晚，我们喜欢一起带着女儿到火车站去看火车。我们这个城市的火车听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蒸汽火车了。女儿喜欢看那火车起动时冒起的冲天白烟，听那火车吼出的像虎啸般的长音。女儿对那声音、那景象又渴望又恐惧，她一边捂住耳朵，又一边斜着眼睛在看。
为了逗女儿高兴，你还扒到火车上，抓起扶手，一只脚腾空，表演铁道游击队的英姿。
火车徐徐起动了，在女儿惊恐的喊叫声中，你非常潇洒，非常沉着地跳了下来。
啊，我的爱人，谁说你不浪漫，你没有意思？
你骨子里本是个浪漫又多情的人。
只是太多的泼烦事限制了你的浪漫，毁掉了你的浪漫。
你不光为你们家的事忙个不休，其实，也为我们娘家的事操过不少的心，我父母回老家是你送他们到西安，我的大弟弟结婚是你前前后后操办。你有一次跟着单位参加了一个大型会议，吃的是山珍海味，你还主动把我父亲叫去也混吃了一顿。晚上，你住在高级宾馆里，还把母亲带去洗了个热水澡。
你总是挂念着身旁所有的亲人。正像你信里写的要为周围的人谋幸福。你不知不觉中忽略了你自己。
我的爱人，我的王长安，你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说，你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你说，现在还有什么会成为你的精神支柱，你最大的依托。难道，你依然需要我，需要我做你的精神支柱，你最大的依托？果如此，我是愿意的啊。我的王长安!
你一直是强悍的，无所畏惧的。原来，你也有你脆弱的一面，我喜欢你的这一点。这表明你才是真实的，可亲的。你总是不需要我，而我却那么需要你，这对我一点不好。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你才这么想见我，寄上女儿的照片，写了这样的信。
你没有说要见我，你写信是跟我做最后的告别，可是这样的告别我岂能容忍。
你总是用冷酷的方式对我，为什么在这样时刻，你依然这样冷酷。即使你不要见我，可我要见到你。一定要见你。我要陪你一直到死。
可怜的王长安。
我再也无心在江苏待下去了。
我立刻收拾了行装，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
【作者简介】
方方，本名方然。一个阳光奔放的女子，善于用眼睛发现世间的美好。喜欢舞蹈、太极、写诗，更喜欢用声音诠释文字的内涵。热爱这个尘世上的一切，同时也希望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晒丹凤，你也可以秀
文学顾问：孙见喜 木南 东篱 丹竹
诵读顾问：海俊
主编：丹凤晒晒
责编：方子蝶 张芬哲 白月光 曹苌茳
校对：邻家小妹 七月未笺
自媒体支持：淮安文学坊 无言年华
温暖相见 家在商洛
大乾州 新新文学
力荐悦读 松风阁语
（小说《婚后不言爱》封面）
作者往期文字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