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八十四篇：
苏轼传
第 五章 明月黄楼
一
薄薄酒
熙宁七年（1074）十月，苏轼离杭北上赴密州（今山东诸城市）任。名人出行，先声夺人。船至宜兴，被同年单锡迎住，盘桓一日，单为德兴俞氏聚远楼求诗。俞氏世代耕读不仕，于云山烟水间，建楼名聚远，安居如仙。 慕苏轼高名，欲求诗制屏于楼上。苏轼当年赈饥常润，曾有所闻，乃欣然为其赋诗道：“无限青山散不收，云奔浪卷入帘钩。直将眼力为缰界，不啻人间万户侯。”船泊京口，巧遇孙巨源海州任满过此，便邀了几个朋友同游甘露寺，宴于多景楼。酒阑，众人请苏轼题句，赋“多景楼上神仙曲”七律一首。孙巨源道：“曲之妙，客之秀，境之胜，为世间不多有。残霞晚照，非子瞻之词不足以传其神。”苏轼道：“轼在客次，心境实不佳，蒙诸公厚爱，不敢藏拙尔。”乃赋《采桑子》：“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翌日，孙巨源陪同苏轼过扬州。新任知州王居卿在平山堂设宴。26年前欧阳修建此堂，堂前手植杨柳，长成参天大树，而人已作古。苏轼心下伤 感，“高会日陪山简醉”，谢过王居卿，即赴海州。孙巨源恋恋不舍，仍同船到海州。海州是淮南东路最后一镇，北至密州450里。新任知州陈公曾为眉山县令，以乡里之谊款待苏轼。设宴景疏楼，观月乘槎亭，“雅志未成空 自叹，故人相对苦为颜”，苏轼留海州三日，弃舟登陆，直赴密州任所。一路高会，京师传闻，平添许多烦恼。正是“世事年来千万变”，四月王安石罢相出知江宁府，吕惠卿参知政事，创立《手实法》，重新核产划 等，“民家尺椽寸土，检括无遗，至鸡豕亦遍抄之”。这一任密州，非比杭州作通判，官阶不拘高下，既掌一州，粗可为政，而新法多不善，是俯首听命，还是务以便民，萦绕于怀，心绪烦乱。这日五更，鸡鸣茅店，即命家人收拾行装，冒着风霜，车马上路，仿佛15年前赴凤翔情景，只是迈儿已经成人，又添了苏迨、苏过，十口之家，不舍昼夜，孩儿们生下来就奔波赶路，“仕途仕途，如客在途”，宦游无定，身家如寄，“人事无涯生有涯”，苏轼心有所感，多年未就的半截词章，忽然在马上得句：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 山摛锦，朝露团团。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 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 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樽前。就这样满怀忧闷，到达密州。 据《宋史》地理志，密州属京东路，称上州，辖五县：诸城、安丘、莒县、高密、胶西，144000余户，327000余人。地脊民贫，比起钱塘那可是天上地下。苏轼到郡三日，与同僚出城察访，望城东坡垅，起伏如浪，铁沟水浅，难济旱荒。回到衙中，吏员们忙于督行《手实法》，奸民告讦者无数，公私不堪烦扰。此时，苏轼新官上任，而心情“味殊不佳”：新法严密，风波险恶，如韩退之所谓“居闲食不足，从官力难任，两事皆害性，一 生常苦辛”，苏轼陷在了矛盾和苦闷之中。到郡十余日，他就顾不上这些了。密州全境受了蝗灾，又遭秋旱，“种麦不得，直至十月十三日，方得数寸雨雪。地冷难种，虽种不生，比常年十分之中，只种得二三”。天上无雨，地下无麦，路有饥民，盗贼渐炽，作为一州之长，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苏轼是个见不得百姓受苦的人。一见百姓受苦，连性命都不顾了，还讲什么“行藏在我”，“袖手闲看”？他迫不及待向朝廷连上两道奏状：《蝗灾蠲税状》、《论河北京东盗贼状》，请求朝廷“体量放税”，以免饥民走投无路，“相率为盗”。拜发了奏状，又觉不妥，他信不过参知政事吕惠卿。想来想去，想到韩绛复相，总算是一个能说话的人，又作一道《上韩丞相论灾荒手实书》：轼到郡二十余日矣，民物椎鲁，过客稀少，真愚拙所宜久处也。然灾伤之余，民既病矣。自入境，见民以蒿蔓裹蝗虫而痤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之数，闻于官者几三万斛，然吏皆言蝗不为灾，甚者或言为民除草。……郡巳上章详论矣，愿套少信其言，特与量蠲秋税，或与倚阁青苗钱。……今又行手实之法，虽其条目委曲不一，然大抵恃告讦耳。…… 夫告讦之人，未有非凶奸无良者。异时州县所共疾恶，多方去之， 然后良民乃得安。……轼在钱塘，每执笔断犯盐者，未尝不流涕也。自到京东，见官不卖盐，微中无盐囚，道上无迁乡配流之民，私窃喜幸。近者复得漕檄，欲变京东、河北盐法置市易盐务，不觉慨然太息也。密州之盐，岁收税钱二千八百余万，为盐一百九十余万秤，此特一郡之数 耳。所谓市易盐务者，度能尽买此乎？苟不能尽，民肯舍而不煎， 煎而不私卖乎？愿公救之于未行。轼不敢论事久矣，今者守郡，民之利病，其利有以见及，故不 自揆，复发其狂言。可则行之，否则置之。愿无闻于人，使孤危衰 废之踪，重得罪于世也。书成，犹觉榷盐一事未妥。想到文彦博守侍中出判大名府，地位尊贵， 一言九鼎。既主持河北路，与京东两郡相连，利害相关，得他力助，事或有成，乃作《上文侍中论榷盐书》，两书并发，心下少安。腊月，下了一场大雪。旱情稍有缓解。北城旧有一座北台，虽然简陋， 总可登临远眺。苏轼命人扫除干净，邀府僚登台赏雪。对面马耳山，银装素裹，白茫茫与丘原一色，只有两个山尖显露出来，状如马耳。“瑞雪兆丰年”，府僚们向太守道贺。苏轼道：“某在钱塘听老农言，蝗虫遗子于地， 若雪深一尺，蝗子则入地一丈，宿麦得雪，滋荣丰茂。收成或有望。”乃题句道：“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北台赏雪，偶感风寒，至除夕犹未痊愈。凡灾伤之年，盗贼猖獗，一个冬季，“人豪剽劫无虚日，凡督扑凶奸五七十人，近始肃然”。密州贫瘠之地，公用减削，府衙贫俭，节日风俗简朴，绝无中州、苏杭气象。熙宁八年（1075）的新春佳节，过得十分清冷，惟有本路提刑段释之，以书信问候。于是赋《除夜病中赠段屯田》，其诗意甚是凄凉悲苦：诗成，州学教授闽人章传道，见而和之，袖其诗谒见苏轼道：“太守之诗，皆老笔直写，真大有根底之作也，只是太过消沉。”苏轼笑道：“岁恶诗人无好语，吾欲乔装，装不来奈何？”章亦笑道：“太守颇似世外高人， 奈何出仕为官？既为官，则应稍卑以适时宜；以公之才学品德，入为翰林学士，立谈之间，而取卿相，亦易事耳。此非个人显赫，实则万民受益也。” 苏轼闻言大笑道：“先生之言，教我想起一辈古人。昔日娄师德教其弟为官 之道，曰忍曰耐，其弟曰：人有唾面，洁之乃已。师德日：未也，洁之是违 其怒，正使自乾耳。”乃随口为诗道：寂寞山城，正旦、上元草草过了，苏轼忙着开仓赈饥，入乡问农，防治蝗灾复发。他分派官吏，晓谕灾区民户，下地挖蝗卵，官府论秤给米。他在《次韵章传道喜雨》诗中，记述了灭蝗情形：“荷锄散掘谁敢后，得米济饥还小补。从来蝗旱必相资，此事吾闻老农语。县前已窖八千斛，率以一斗完一亩。”整整一春季，苏轼竭尽全力，救饥灭蝗扑盗，真个是“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终于理出一个头绪，喘口气道：“春来六十日， 笑口几回开？”连城西牡丹盛开也无心观赏。这一日回到家中，孩儿们围拢过来，迈儿拿出文章，迨儿背诵《论 语》，过儿最是无赖，爬到肩上，揪胡须抓耳朵。苏轼皱起眉头，大声呵斥，过儿大哭啕叫，王润芝不高兴了，发话道：“一个冬春，难得见苏大老爷开心，原来是厌烦我娘儿们！”苏轼拉起苏过，拍了一掌道：“儿痴。” 润芝道：“儿痴爷更痴，人家做官的，妻子享威福；我家做官的，却把忧愁带了家里来！”苏轼闻言，心头一震。再看妻子家人，个个菜色面无光泽， 不似平时欢笑。28岁的王润芝，双颊失去了红润；13岁的云儿，忙里忙外， 顶个成人了；乳母任氏一头白发。苏轼心下不忍，说道：“乳娘受苦。”任 氏道：“不苦，咱们做清官，苦中有乐。”苏轼闻言，平添三分豪气，提起 苏过，举过头顶，唱道：过儿哇哇叫，一家人都笑了。王润芝命云儿备了酒，满面娇嗔说道： “咱们丑妻恶妾，专以薄薄酒敬老爷。”有宋以至明清，民谚称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无官不贪，似乎已成定理。然而苏轼偏不爱财，轻外物而自重，清贫自守，著文明志 道：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 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做后杞菊赋以自嘲：人生一 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黑瘦，较丰约而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此时，苏州孝子姚淳，家有堂名“三瑞”，托虎丘寺僧人通长老，向苏轼求诗，以香料为赠，另外“惠及温柑”若干。苏轼旧闻姚氏世代业儒，声望尚好，乃退还礼物，为其赋《苏州姚氏三瑞堂》诗，复通长老书道：“姚君笃善好事，其意极可佳。然不需以物见惠也。惠香八十罐，却托还之。已领其厚意，与收无异。实为他相识所惠皆不留故也。然恶诗竟何用，是家求之如此其切，不敢不作也。惠及温柑甚奇，此中所未尝识。枣子两篓，不足为报。但此中所有只此耳。”苏轼一生就是这样一清二白，坦然受穷。蝗旱稍歇，一日得闲，忽有文与可寄来诗卷《洋州园池三十首》。从湖桥书轩写起，把那荷花、杨柳、滴泉、绿筱、冰池、竹坞、荻霜、红蓼、白鹭、楼台、亭榭、洞谷，描绘得生意盎然，好一派闲适逸境也。苏轼提笔奉和，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别出新意，变化无迹，有一首《吏隐亭》，原诗曰：“竹篱如鸡栖，茅屋类蜗壳。静几默如禅，往来人不觉。”苏轼笑道： “非渊明再世，不可为也”，乃信笔写道：通判赵郎中和州学章教授见了各有奉和，献诗苏轼道：“大人开口言治乱，固然是笔力横绝，森然芒角，然与可运用空灵、天然之美，自称一家。大人自来密州，但知悯农忧民，而民生自乐，何不同乐？”二人一言，提醒苏轼，乃相邀遍视城郭内外，对旧有遗迹，着意修葺。 装点山城，益于教化，非独游观之美也。闻胶西古有盖公，善治黄老之学， 昔时曾向曹参言“治道贵清净”，“参于是避正堂以舍盖公”，今年代久远，其堂及坟墓皆不可寻。苏轼为其建新舍。“重门洞开，尽城之南北，相望如引绳。名之曰盖公堂。”城西北有送客亭，残破不堪，然其下临潍水， 轩豁旷荡，俯视田畴，远眺群山。苏轼葺修一新。名曰”快哉亭”。人问此地何以为快？苏轼曰：夏有清风秋有月，春有百花冬有雪，若能百事不挂眼，一年都是好时节！盛夏六月大雨，故东武城中沟渎圮坏，出乱石无数。苏轼命人取而储之，于州衙之“北墉，为山五”，种植松柏桃李，开新堂向北，曰“山堂”。铭曰：“因廡为堂，践城为山，有乔苍苍，俯仰百年。”密州城之北台，破废已久，伐安丘、高密之木而增葺之，书问子由： “将以何名之？”子由回书曰：“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沉浮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望反，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二者非以其超然不累于物故耶？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试以超然名之，可乎？”苏轼欣然命笔，书其额曰：超然台。著文《超然台记》，其略曰：……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赦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密州爱民之政和《超然台记》，不翼而飞，不胫而走。士大夫纷然响应。先是子由作《超然台赋》，文与可再赋，韩琦之婿京东提刑李邦直又赋。继而惊动公卿，司马光从洛阳寄来《超然台诗》，五言长排120字。开宗明义称赞苏轼：“使君仁智心，济以忠义胆。婴儿手自抚，猛虎须可揽”， 叙述他在朝廷面折廷争，到地方为民作主，不计俸禄厚薄，凛然大节，自守密州，官清民顺，“乘闲为小台，节物得周览，容膝常有余，纵目皆不掩， 比之在陋巷，为乐亦何见？”苏轼在这穷乡僻壤苦中求乐，乍见此诗，感激 不尽，立即作书致谢道：“《超然》之作，不惟不肖托附以为宠，遂使东方陋州，以为不朽之美事，然所以奖与则过矣。”尤其是当朝资望最高的元臣潞国公文彦博，亦作《超然台诗》，称颂苏轼密州政绩：“民被襦挎惠，境绝枹鼓音。”试想，苏轼不过葺一废台，作一小记，竟掀起如此大波，可见其名气之大，呼声之高，而其“境遇”人多为之不平，这也就种下了灾难。 妒忌，是封建官场职业病，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过于人，众所非之”。苏轼为名所累，浑然不觉，仍锋芒矍矍，不知是在向谁挑战：“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他就这样坦露胸怀，傲然处世，招来一生忧患，而无怨无悔。此时，40岁的苏轼趋向成熟。在他身上既有士大夫常习，又带几分“麋鹿性”；既秉诗人天真，又是吃皇俸的官员。诸子百家，佛经道义，无书不读，多种情志，淋淋洒洒，悉见于诗词意境中。说到苏词，当是始作于杭 州，开拓于密州。盖因桑枣之地不似绮罗之乡，抒发情志非为歌妓填新词 也。苏轼密州词作，尽脱唐宋词家“委婉”习气，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形成豪放词风。其传世之作，一是“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 子由”之《水调歌头》，一是“密州出猎”作《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坦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 射无狼。因三月间，辽使肖禧来争边界。宋神宗命枢密大臣与肖禧议，“争辩至夜分”，禧必以黄嵬山为分水岭，留馆不肯辞，宋神宗不得已，遣知制诰沈括报聘。苏轼见之朝报，痛感庸臣误国，是年冬，祭常山回，与同官习射放鹰，作了这首词，借以抒发慷慨报国之志，这一首《江城子》，称得上横放杰出，为词家“指出向上一路”，开拓万古之心胸，到达豪放高旷境地。苏轼守密三年将满，实无一日之乐。“旱蝗之为虐也，三年于兹矣，东南至于江海，西北被于河汉，饥馑疾疫，靡有遗矣。”苏轼竭尽全力，也未能改变困境，当熙宁九年十二月，苏轼密州任满徙河中府时，仍以切肤之 痛。告别州民：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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