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爹

叫一声“爹”，是因为我已经在他身上看不到曾经作为“爸”的、年轻时的状态。怀着一种不甘心，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与面对的心态，接纳他的老去。

手机在卧室里响起的时候，孩子在吃饭，我在玩手机，看一篇叫做《悄悄老去的70后，说好了，只能看，不许哭！》的文章，被急促的铃声打扰了，想去帮他拿那个手机，又怕打击他的自尊心，可是愣眼看着他，急急地想从椅子上起来，可是努力了好几下，好像双腿才磨合好，给了他支撑的力量，他去屋子里接电话了，却原来是个骚扰电话，想来又多了几分失望。我和孩子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喃喃而语，“真老了！”孩子极速地点点头，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吃饭，在他出来之前，一切又都回复了原样，我们又把那种感觉，还有由它而引起的情绪悄悄隐藏起来了。

想想刚刚的文章，觉得还感慨啥，还哭啥，70后，在50后的面前，哪里还敢言老。真正老了的，需要我们的，就在眼前。好像觉得是与生命的一场斗争与较量，其实原本是躲在他后面的，指望着他杀敌庇己的，可是看到他蹒跚的脚步，抖索的手臂，才发现他已老，该自己替他冲锋陷阵了。70后的哭，暂且收拾起来吧！

而他，在终于坐定了的时候，摸着起了大包的头说，“唉╯﹏╰，这眼神不行，一不小心就会出乱子了！”好像这头被碰破是因为眼神的原因，还不是因为衰老。是的，内心深处，谁都不愿意服老，可是现实却往往当头一棒，敲得你不得不定神细看，认清现实，认清自己。原来是小区有人搬家，扔了很多家具之类的东西，他也去跟着凑热闹，看看能不能捡个什么东西回来，可是我也实在想不出来家里什么需要去捡？正好又有人看上了人家扔掉的洗衣机，一辈子做惯好事的他，积极地去帮人家搬，想把洗衣机从那一堆东西里抬出来，却被拐角的铁柱碰破了头，鲜血直流，据说把那个想要东西的人吓坏了，不仅是怕他出意外，更是怕被讹上，可是他，顶着头破血流，朝人家挥挥手，回家了。也幸亏血后来止住了，才没有意外，疼肯定是免不了的，可是他也不曾打电话告诉我，怕打扰我上班。可是什么样子的班，比得过老爹的性命？可是他就是因为老了，才顽固地不想成为孩子的负担。

可是这样的事实，却是什么样子的美好愿望都更改不了的，就在昨天，他从小区那个矮矮的护栏跨过的时候，护栏挂住了裤腿角，被绊倒在地，据说眼镜都摔坏了，自己趴在了地上起不来，路过的人好心要扶起他时，他也不知道是勇气还是自尊的作用，自己爬起来了，还告诉别人没事，事实上是一瘸一拐地到家就躺下了，说是哪里都疼，可是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去捡东西，还要帮别人。

很生气地告诉他，你不要再帮别人了，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你的帮，是害，是帮倒忙，是给人家添乱，于是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就又不吱声了。不知道是认可呢还是在继续疑惑，为什么自己就不行了呢？

老家隔壁的邻居，是他一辈子的好兄弟，可是那个伯伯就是因为年岁渐老，渐渐地糊涂了，丢三落四，找不到家，交代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常常是自己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别人却不知所云，愿意听他讲话的人就越发聊聊。于是他总是很害怕的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成了那样怎么办？他总是在害怕的时候就会问起，心里接受不了自己的老哥成了这样，可是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保持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想骗他，希望他正视现实，却又觉得现实很残酷，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这就是衰老的结果。

偶尔他还会提起当年可以吃18碗臊子面的豪情，讲自己一个人拉着架子车，从岐山走到西安的经历，而我也会想起他一辆自行车带我们娘仨的情景，想起他扛着我的儿子看戏的情景，都是让人欣悦的愉悦的场景。可是那样的情景早已成了过往，那过往的美好，如今回忆起来，只能增添些今不如昨的感慨与伤感。

想起唏嘘不已的文章《长寿是一种惩罚》，里面写到姥姥的老是有这样一段文字，原来威风凛凛，“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这样的文字，读来那种酸楚的感觉从心底里汩汩而涌，其实对于衰老，谁都无可奈何，无论曾经多么的强壮，以为自己多么的强大，于衰老面前，都是无可奈何、束手就擒。

原来在医院的时候，常常感慨人在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就是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任人宰割的状态，常常想，不要生病，是要给自己留有一丝尊严，可是现在看来，尊严于生活当中，是属于四面楚歌的境地，贫穷，疾病，衰老，困顿，随便一个子弹飞来，都无藏身之处，就会被击毙。可是我们又帮不了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自尊，一点点儿被蚕食鲸吞。

也许是自己粗心马虎，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从哪一刻开始衰老的，好像是走路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是洗的碗筷越来越不干净了；是说过的话题，我们早已听过了无数遍，似乎是他一提头，我们就可以张嘴续尾了，还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是他的意气风发、说一不二渐渐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论什么事情，他都问你“怎么办”？是那种权威的坍塌，依赖的疯长；是因为手脚的拙笨，打了碗碟以后的自怨自艾；是对自己的力不从心的无可奈何；是动不动就说自己“老不中用”了，可是又特别害怕这样的老不中用成为孩子的负担。

“生命和岁月交给的能力，他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爹会一天老似一天，一天老于一天，或许有一天，他也将不再认识我们，我们阻挡不了这样的老去，只能接纳，也许只有多孝顺，才能稍稍挽回些凄楚吧？

2018.7.12凌晨       郭江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