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话重提说勤学

凡古今之人学术之成,皆由辛苦,鲜有天才。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宋人陈鹄《耆旧续文》卷一“苏东坡日课”载:“朱司农载上尝分教黄冈,时东坡谪居黄,未识司农公,客有诵公之诗云:官闲无一事,蝴蝶飞上阶。东坡愕然曰:何人所作?客以公对,东坡称赏再三,以为深得幽雅之趣。异日公往见,遂为知己,自此时获登门。偶一日谒至,典谒已通名,而东坡移时不出,欲留则伺候颇倦,欲去则业已达姓名,如是者久之,东坡始出,愧谢久候之意,且云:'适了些日课,失于探知。’坐定他语毕,公请曰:适来先生所谓日课者何?对云:抄《汉书》。公曰:以先生天才,开卷一览可终身不忘,何用手钞邪?东坡曰:不然。某读《汉书》,至此凡三经手钞矣。初则一段事钞三字为题,次则两字,今则一字。公离席复请:则不知先生所钞之书肯幸教否?”钱穆《九十三岁答某杂志问》云:“我自七岁起,无一日不读书。我今年九十三岁了,十年前眼睛看不见了,但仍每日求有所闻。”成功绝非偶然,学习不是因为缺少时间,而是缺少努力,天才苏东坡亦然。
顾炎武博学于文,经世致用,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在经史、音韵、小学、诗文、金石考古、方志舆地诸多方面,都有大造诣。然其勤学也过于常人。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云:“亭林先生自少至老,手不释书,出门则以一骡二马,捆书自随。遇边塞亭障,呼老兵诣道边酒垆,对坐痛饮,咨其风土,考其区域。若与平生所闻不合,发书详正,必无所疑乃已。马上无事,辄据鞍默诵诸经注疏,遇故友若不相识,或颠坠崖谷,亦无悔也。精勤至此,宜所诣渊涵博大,莫与抗衡与。”傅山的勤奋不在顾炎武之下,他曾言:“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
周筼为人不趋附权贵,坦荡不羁,交游广泛,秉性刚直好义,遇人有急难,竭其所有相助。其为诗超俊拔俗,不袭前人一语。时同里王翊、范路交赏公诗,朱竹垞、朱一是、李麟友皆与公相唱和。其年轻时,正值明末兵乱,易宗夔《新世说》载:“周青士遭乱,弃举子业,爱廛卖米。有括故家遗书鬻于市者,买得一船积楼下,每日中交易,手握箕斗斛,夜则拨乱书读之。有郡丞行署与周邻,以吟诵达旦,丞不能寐,忿甚,遣史勾摄,将之,有士夫解而免。”
《清代名人趣史》载“顾栋高裸体读经”事:“顾栋高先生复初,清康熙辛丑进士,性倨慢不合时,仅三载即归田。深于经学,自幼至老,未尝一曰不读书,于五经皆有发明。掌教淮阴时,夏月坚闭重门,解衣裸体,寸丝不挂,手执一卷,高读不辍。客至,自门隙窥之,大笑。先生仓皇著衣而出。谈者传为笑柄云。”
梁启超治学甚勤,平昔眼中无书,手中无笔之日绝少,无论冬夏,五点起床,每日工作十个小时,星期天也有日课,不稍休息。其尝言“万恶懒为首,百行勤为先”。清华每周六有一个同乐会,师生全部参见。梁启超上课很严谨,到了同乐会上,大家让他表演,他就说背一段《桃花扇》,结果全段背出,清华师生惊叹不已。
章太炎在台湾结识了一位记者李书,某日,两人闲聊,章问李几岁开始读书,李说大约20岁他才延师启蒙。章听后连连摇头,嫌他读书太迟,并说自己六七岁便开始读书,到20岁差不多已经读完了。李书对章还能记得多少颇为怀疑,于是随便举出几则自己记得的经书来问,不待李说完,章就一字不漏作了答复,甚至连哪一句在哪部书的第几页都说得清清楚楚。
才不胜今人,不足以为才,学不胜古人,不足以为学。辜鸿铭获文、哲、理、神等十三个博士学位,会九种语言。但他认为自己的博学源于勤奋,他曾对北大的一位同仁谈及如何学习外语:“我学习希腊、拉丁文时,不知哭了多少次。人们都说我聪明,其实,主要还是坚持'困而学之’的办法。有些人认为记忆好坏是天生的,不错,人的记忆确实有好坏之分,但是认为记忆力不能增强是错误的,人心愈用愈灵。”
王国维平日埋头书房,绝少出游,一生没有娱乐二字。闻一多也绝少出游,郑天挺在回忆西南联大时有说一掌故:“我和闻先生是邻居,闻先生十分用功,除上课外轻易不出门。饭后大家去散步,闻先生总不去,我劝他说何妨一下楼呢,大家笑了起来,于是成了闻先生一个典故,一个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犹之古人不窥园。”
一次,武酉山问黄侃一句典故,黄说出自《汉书》,说完便背诵一大段,武惊讶地问:“《汉书》你如何会背得呢?”黄道:“《汉书》都不会背,教什么书?”《文选》中不论长短,一写就是满黑板,从不用翻书;《说文》示部众63篇,可以按次序写出来;《文心》每篇都可以背诵。他在日记中提到:“平生手加点识书,如《文选》盖已十次,《汉书》亦三过,《注疏》圈识,丹黄烂然。《新唐书》先读,后以朱点,复以墨点,亦是三过。《说文》《尔雅》《广韵》三书,殆不能记遍数。”世人皆以为其记忆力绝佳,实则勤奋使然,其每月必用篆文抄写温习《十三经》一遍。张潮《幽梦影》云:“藏书不难,能看为难;看书不难,能读为难;读书不难,能用为难;能用不难,能记为难。”信然。
少小而学,及壮有为;壮年而学,及老不衰;老年而学,及死不朽。熊十力10岁时,父亲讲授《三字经》,他一天就背熟了。父亲教他《四书》,讲完一段熊十力还意犹未尽,每次都要求父亲多讲,父亲不肯,说:“多含蓄为佳也。”这年秋天,熊十力学作八股文一篇。八股文讲究章法,不易作好,熊父看过熊的文章,很是诧异。熊十力诫张中行语: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寻玩义理,须向多方体究,更须钻入深处,勿以浮泛知解为实悟也。熊能背诵很多书,他著书立说,案上仅文房四宝,而没有一本参考书。记忆力惊人是其学成的一项,但不是全部。熊先生学业成就不在学舌之反背,而在独立之思索。
齐白石一生勤奋,一天不画画心慌,五天不刻印手痒,创作数量惊人。九十余岁仍每日挥笔作画,一天至少五幅。他写下“不教一日闲过”六个大字,贴于墙端,借以自勉。一次过生日,没能作画,隔日即多画了几张,以补前天之闲过。
洪业曾回忆陈寅恪在哈佛时的情景:某日,他在哈佛校园见一中国学生衬衣露在裤子外面,并且口诵诗歌,若无旁人。陈寅恪后来谈到他学会多种外语的经验,只强调一个“诚”字。到清华执教时,虽然已经名满天下,可他并不满足。就在他任清华导师后,仍然坚持跟人学西夏文和蒙古文,每个星期进城学两天,向钢和泰学梵文。
美国作家葛拉威尔在《异数》一书中指出:“人们眼中的天才之所以卓越非凡,并非天资超人一等,而是付出了持续不断的努力。只要经过1万小时的锤炼,任何人都能从平凡变成超凡。”他将此称为“一万小时定律”。
章太炎在把印度与中国加以比较后认为,中国人患有六种精神痼疾:“诈伪无耻,缩肉畏死,贪叨图利,偷惰废学,浮华相竞,猜疑相贼。”而“偷惰废学”为其一也。勤学是如上学人留给人的总体印象。再则便是执着,心存一个恒定目标,梁漱溟有家训曰:“不谋衣食,不顾家室,不因家事而拖累奔赴的大事。”勤学有目标,执着而得法,其为成功的最主要法则。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其意虽旧,道理皆知,却能弥久不竭,常说常新,何以然?
时光短暂,如白马过隙,蒋坦《秋镫琐记》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存者十一二耳。”哈佛提醒学生:“我荒废的今日,正是昨天殒身之人祈求的明日。”卡夫卡说:“人的主罪有二,其余皆由此而来:急躁和懒散。由于急躁,他们被逐出了天堂;由于懒散,他们再也回不去。”中国古人类似的惜时名谚比比皆是,不可胜数,如《劝学》:“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如《长歌行》:“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如《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日日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名谚归名谚,警句归警句,将名谚警句贯之行动者有,但不多。
廉不言贫,勤不言劳,古之美德也。辛弃疾言:“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故以稼轩。”看似释名所居,实则砥砺自勉。自立者人恒立之,自助者天助之,勤学者不成功,谁还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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