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智人对神灵的呼喊,使人类文明闪出了奇异的光芒
节选自《象雄:西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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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项研究表明,智人在走出非洲之前不但产生了语言,还喊出了神灵的名字。神灵一旦被喊出来,因其神圣性,就不会轻易被废弃。正是对神灵的呼喊,使智人的语言具有了坚固的内在结构。那些神名音素就像坚硬的钻石,历经几千年乃至上万年的文化变迁,始终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朱大可根据对全球神名音素的研究发现,和语言相比,神名音素呈现出一种相反的“创始点效应”:距非洲越远,则主神的神名音素会越多。
朱大可解释说,尽管主神的名字一旦被喊出来,就不会轻易变化,但在全球移民和传播的过程中,主神的名字仍然无法避免被变更的命运。这是由于,本土政治结构的支配性力量,超越了对众神的敬畏。此外,还有新语义的不断注入、叠加与融合,主神的名字不可阻挡地变得越来越长。例如,南部非洲布须曼人的创造之神是察恩格(Cagn),神名简短,而哥伦比亚印第安人的创造之神奇米尼加瓜(Chiminigagua),就变得特别冗长而复杂了。神名虽然发生了巨大变化,被漫长的迁徙过程拉长,但共同的神名音素(C),依然坚固地维持着内在的神性光芒,使两个创造之神呈现出模糊的相似面容。
不管远古人类在寒冷而漫长的冰川时代,为生存付出了多大的艰辛与努力,创造出过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都无法跟他呼喊出神灵的那一刻相提并论。我们难以揣知,语言出现多久之后智人才喊出神灵的名字,抑或是像婴儿的第一个音是对自己父母的呼应一样,智人的第一个音也是向神灵的呼应。但正是从智人呼喊出神灵那一刻起,人类文明闪出了奇异的光芒。其后,智人被迫迁徙,他们带着火种,也带着神灵。燃烧的火焰为他们驱散着黑夜里的恐惧,而对神灵的呢喃与祈祷,也使他们在绝望的时候,看到了一丝来自天空的希望。
如此一来,人类的各大文明必定有一个共同的原型。弗洛伊德曾以“恋母(父)情结”的精神分析学语法逻辑,探讨过人类文明的原型。他从“性”的角度出发,将人类文明源头的相似性归结为“弑父恋母”的“本能”。荣格则发展出“集体无意识”,并将“卍”视为典型的集体无意识的文化符号,还发现了“大母神崇拜”之类的集体无意识的文化结构。列维-斯特劳斯也发现了人类巫术的内在相似性,将其命名为“萨满情结”。通过对人类早期文化的研究,他发现,这些文化在造型语法上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它们被同一种垂直轴线和水平轴线所控制,并由此造出各种对称性的神话图案。
这是20世纪前半期,人们从心理学、精神分析学和结构语言学探索到的“文明原型”。他们将之解释为,人类各大文明虽然被巨大的空间阻隔,因其巨大的“潜意识”或“无意识”,而呈现出一种相似现象。但到了20世纪下半期,随着生物学、遗传学的参与,使文明的原型探索出现了颠覆性的飞跃。新的研究表明,该原型并非“潜意识”或“无意识”的产物,而是智人在走出非洲之前所形成的原始宗教与政治体系,它是本质性的,决定着世界文明叙事的内在结构。
从古埃及文明(公元前5000年出现)、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公元前4000年出现)、伊朗文明(公元前3000年出现)、印度文明(公元前3000年出现)、希腊文明(公元前3000年出现)、华夏文明(公元前3000年出现)、玛雅文明(公元前2500年出现)的出现时间,照样可以得出一种“创始点效应”:距离非洲越远,文明出现的时间就越晚。埃及文明是最古老的,其次是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欧洲、南亚和东亚的文明则稍后出现,美洲文明因其距离非洲“创始点”最远,出现的也就最晚。
按照这个时间表来推算,西藏的文明也应该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出现。但从西藏的岩画来看,西藏文明出现的时间要晚的多,甚至比美洲还要晚。青海省野牛沟的岩画是如今发现的青藏高原最早的岩画,大概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卫藏地区的岩画出现时间则更晚,约在公元前7世纪。
华夏文明在公元前2000多年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夏酋邦。而西藏文明直到公元前1000年,才出现了象雄酋邦。全世界各大文明中,先后都在公元前的历史中进入过帝国时代。而西藏文明直到公元7世纪,松赞干布才统一了高原建立了吐蕃王朝。这严重违反了文明的“创始点效应”,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青藏高原以平均海拔4000-5000米的高度,阻挡了文明进入的路线,致使西藏文明成为一个特殊的个案。
人类文明虽然有一个共同的非洲原型,但并不是所有的文明都分享了这一原型。智人走出中部非洲,第一个停留点肯定是尼罗河流域的埃及,然后是西亚的两河流域。智人携带的文化基因经过这两个文明点的爆炸性发展,必然形成第二原型。同时,人类仍在继续迁徙,在迁徙中总会因为种种原因而分道扬镳,找到适合生存的地方就有人停留下来,有的人却会继续前进。如此,不管智人迁徙到哪儿,无论他们所携带的文化基因由于地域的不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在智人向全球的第一波迁徙基本结束,人类的祖先在各个地方安居下来之后,其文化,因为有来自非洲第一原型的模板,必然带着很强的相似性。
而人类定居下来后,仍然会继续迁徙,或者是以战争的形式进行扩张,或者是商贸上的互通往来。这同样会促使文化的相互渗透。以非洲第一原型为模板,创造出来的第二原型文明,因地域而有差别,也会因为距创始点的远近而有强弱之分。尽管,不能绝对的定义,距创始点越近,文明就越发达。但从上古文明来看,古埃及文明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在同一时期之内,的确比其他文明要强盛。在文明的碰撞中,强盛者必然占优势,使弱小者轻则出现裂缝,重则成为碎片,并在裂缝和碎片中寄生强大的文化符号,从而改变其文明原有的面貌。如此一来,非洲第一原型便遭到了强盛的第二原型的遮蔽。
无论寄生进来的文化符号多么强大,其改塑力量足以使弱小的文明变形,甚至成为一个翻版,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文明的叙事总是遵循着本土化的内在结构,会将寄生进来或吸附进来的一切,通过打磨、改造、转化等等方式,在本土化的内在结构中进行着裂变,以适应文明的叙事逻辑。甚至,弱小文明为了抵抗强大的文明,会对其文化产生排斥,一面寻找新的文化出口,而最终,仍然抹不掉外族侵入文化的痕迹。这是民族主义滋生的源头。一些侵入的文化符号也会因为水土不服,而被淘汰。经过这种复杂的本土化加工,相同的文化符号,其内涵会出现巨大的改变。
世界各大文明之间,便是通过如此的征服与反征服、强大的渗透力量与本土化的叙事逻辑的文明碰撞模式,无限地激活文化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从而不断的对文明进行刷新。西藏文明的滞后,正是由于地域的封闭,导致了外来文明未能准时到达,而未能及时刷新。如此循环往复几千年,不但第一原型遭到了严重的遮蔽,就连第二原型也变得日益模糊。如今的世界各大文明原型,几乎全是形成于公元前6-5世纪。而这种文明原型已经在近代几百年的历史中,遭到了新一轮的改塑。可以想见,至多一千年以后,当未来人回望我们这个时代时,文明转向的分界线,便会更加清晰的显露出来。
按照这样的文明刷新模式,我们可以猜想出,越是晚期出现的文明,其分享第一文明原型的可能性便越小。同时,也会呈现出几种叠加在一起的文明。东亚江浙一带的良渚文化,是一种以玉器为主的细石文化,玉器上雕刻的纹饰与动物,跟埃及文明中法老的头饰与狮身人面有着极大的相似性。朱大可指出,良渚文化正是人类在迁徙过程中,所携带的埃及文明的一种投射。我们可以看到,经东亚北上穿越白令海峡到达北美洲的印第安人,他们的文明几乎就是东亚文明的一个变体,但又跟遥远的埃及文明和西亚文明,有着模糊的相似性。
而在墨西哥的阿兹特克文明中,便清晰地出现了与埃及文明遥相呼应的金字塔。为了便于迁徙,埃及金字塔式的巨石文化被缩小成文化符号。在东亚,被投射到精细的玉器上。而到了墨西哥,则被还原成巨大的金字塔,这也意味着人类迁徙的终点。同时,这也显示出,地域环境对文明样式的强大选择性。
总体上来说,远古人类的迁徙路线总是向着东方。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崇拜日神的远古祖先看来,也就意味着光明和温暖。荣格将其命名为“向日性”。因此,在寒冷的第四纪冰川末期,向着太阳升起的东方前进,成为远古祖先迁徙的强大的驱动力。
晚期出现的文明,总是以一种无法理解的神秘色彩的原始与野蛮,而让人感到惊讶。当基督教文明踏上美洲大陆,碰上土著印第安人时,便是这种表情。美洲这片土地,由于美国的崛起,如今已经成为人类文明新的中心。而在基督教文明登陆之前,与携带埃及和良渚文明的混合文化符号到达之后,这期间几千年的历史中,并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文化碰撞。其文明,便始终胶着在人类史前文明的阴影之中,因此导致了美洲印第安文明的停滞不前。基督教文明登陆美洲之后,所看到的印第安文明散发出的神秘色彩的原始与野蛮,其实是人类史前文明共有的痕迹。
西藏文明也大致如此。不同的是,青藏高原所形成的天然障碍,不但在上古时期,也在以后的任何时候,都严重地阻挡了外来的文明。巨大的山脉,保护了青藏高原免遭异族的侵略,反过来,又使其文明很难与外界沟通,便始终胶着在史前文明的阴影中。美洲因为大洋的阻挡,其文明会在一定的历史阶段落后于世界其他各地,却总有崛起的机会。但我们仍会看到,这崛起的新文明其实只是欧洲基督教文明的整体搬迁。美洲的土著文明,以及土著人,都在欧洲的殖民时代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几乎完全退出了世界文明的舞台。
西藏文明整体落后于世界,很大程度上是生存环境的恶劣,使这片土地不可能成为人类的争夺之处而造成的。在吐蕃王朝时期,高原人蓄积着所有的能量,进行过无数次冲出高原的军事行动,却遭到了大唐的全面围堵。吐蕃王朝冲出高原的失败,也使西藏文明得到爆炸性的发展,将巫术性质的神灵叙事发挥到极致。直到如今,吐蕃王朝通过引进印度佛教,所改塑出的文化内蕴,仍然是西藏文明的主导力量。
西亚文明和印伊文明,在非洲第一原型的基础上,先后创造出文明的第二原型。我们可以看到,正是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两河流域、伊朗地区、印度河流域这些地方,诞生了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以色列地区诞生了犹太教、基督教,伊朗地区诞生了祆教、摩尼教、伊斯兰教,印度河流域诞生了婆罗门教、耆那教、佛教、印度教。因此,可以说,第二原型成了全球宗教的输出地,相应的,也成了全球神话的输出地。
以公元前6-5世纪为界,人类文明的神灵叙事可以划分出两个时期。前一个时期是非宗教时期,巫术思想支配着人类向神灵的索取,呈现出一种“天堂—人间”的二元思维。后一个时期是宗教时期,宗教思想支配着人类向神灵的祈祷,呈现出一种“天堂—人间—地狱”的三元思维。第二原型的神灵叙事进入古希腊,发展出奥林匹斯山的众神,进入东亚,发展出华夏的上古神系。埃及文明与西亚文明,因其势均力敌的发展程度,形成了互补形式。
前文已述,智人走出非洲,完全是为了寻找更好的生存环境,但在这之后,尤其是公元前5000年以降,人类的交往,更多的表现为军事征战与商业贸易。在此种背景下的文化传播,几乎总是以强大的种族或国家,向弱小种族或国家的输出。埃及和苏美尔无疑是最古老的强大输出地,继之而后,阿卡德、巴比伦、埃兰、亚述、希腊、印度、波斯、华夏等等轮番上场。在商业贸易方面最为出色的,要数腓尼基人和阿拉伯人。
在这场上古时期全球文化的传播中,游牧民族也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中亚草原的印欧人,在公元前2000多年时,开始向欧洲、东亚、伊朗高原、南亚次大陆等地移民和入侵。这个强盛的游牧民族以很多名字出现在各大文明的历史中,比如斯基泰人、赛种人、赛人、吐火罗人、雅利安人等等,都是对中亚草原民族印欧人的称呼。占据东亚北方的蒙古人,新疆一带的突厥人,匈奴人,也曾在刀光剑影中用他们强大的铁蹄,在历史上留下过永久的回音。
在中亚的大草原上,在欧洲坦荡的山河平地,在西亚的河谷、沙漠与绿洲之间,在伊朗高原的崇山峻岭里,在辽阔的印度河流域,印欧人南来北往、东西纵横,搅起历史的千层浪,先后打败了阿卡德、巴比伦,进入伊朗境地建立米底王国、埃兰王国,对印度达罗毗荼人进行殖民,并向四周扩张,后来有的一败涂地成为流民,开始向东亚迁徙,在新疆建立自己的根据地。从此,这支人便跟东亚的强盛文明—华夏文明对峙起来。
公元前7世纪,秦穆公打败了向东亚挺进的斯基泰人。斯基泰人在东亚受挫,只好放弃征服太平洋西岸的野心,转而退回中亚,攻破亚述人的都城,摧毁了强大的亚述帝国。500年后的汉武帝时代,匈奴人击败居于甘肃的月氏人(吐火罗的人分支),逼其向西撤退,在阿富汗北部一带消灭了希腊王国大夏(巴克特里亚)。与此同时,汉武帝又派号称飞将军的霍去病,攻打匈奴,把匈奴人赶向北方。战败的匈奴人被迫西迁,耗费数百年的时间,越过乌克兰和匈牙利草原,占领整个欧洲。在匈奴王阿提拉的率领下,逼迫阿兰人、汪达尔人、哥特人等向西迁徙,最终导致了西罗马帝国的彻底覆灭,欧洲就此进入中世纪由教皇和国王交互控制的“黑暗时代”。
公元14世纪,蒙古人崛起了,成吉思汗统率的蒙古骑兵,再次举起征服世界的大旗,西到欧洲,北上西伯利亚,南下印度次大陆,东临太平洋,建立起人类史上疆域最辽阔的帝国。继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进行远征,要统一世界之后,这个具有强大征服欲望的帝国梦,便犹如一个邪恶的幽灵,漂浮在人类历史的上空。在近代史中,这个幽灵化身成拿破仑、希特勒、斯大林等人,再一次展开对人类的疯狂杀戮与征服。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伟人与小丑都难逃被时间推倒的命运,而这个幽灵将永远漂浮在人类历史的上空。
在征服与反征服的人类史上,相对而言,东亚的华夏文明并未长期遭到外族人的入侵。很大的原因,就是西面高耸着喜马拉雅山脉作为天然屏障,成功地阻挡了西方人几千年。直到19世纪,英国人瓦特改良了蒸汽机之后,人类实现了远洋航行的革命性巨变,西方侵略者才从沿海地区登陆东亚。
由于喜马拉雅山脉的存在,古时候西方人要进入东亚,需要沿着兴都库什山麓艰难东进,达到疏勒(今新疆喀什),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继续东进,穿过长长的河西走廊,才能进入东亚腹地。早在公元前5世纪,印度的商人就已经利用这条路,到达过黄河上游内河航运的终点站兰州。这条路就是从汉代开始经营的丝绸之路,几千年中,成为汉地与西域争夺的要道。
或者是翻越喜马拉雅山麓中幽绝的小道,进入青藏高原,然后穿过羌人活动的横断山区,到达成都平原,再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进入东亚腹地。无疑,直接翻越喜马拉雅山脉这条路更艰险,因此,也就更少人走。但正是茫茫雪山中那些幽绝小道的存在,为西藏文明提供了无比珍贵的养料与血液,从而使冈仁波齐耸立成西藏文明的发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