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退休老师的自述|张涛

立秋不久,我回了一趟故乡。期间与刚退休的老师幸呆二日,零星告诉我他以及学校的诸多故事。今日记之,以庆第三十三个教师节。

驱车回村接他。他依旧住着土窑+砖混木厦房的面东小院,冷静地坐落在“酱疙瘩”(山地名)脚下。四周邻居院墙倒塌者有,荒草纵生者已是普遍,所居者无几,路两旁尽长了过人荒草。外人初入,若非老师亲自走出,定然识不出那里还有路藏。

刚上车,我就打趣似得问:“老师啊,这头发得赶紧染,否则这白的黄的红的花色头,人连国籍都不好判断了……”

“现在还染啥啊,不像年轻人还得谈对象,也不像上班族还得顾形象,一个退休的糟老头,谁看咱哩啊?”他还是当年那般妙语连珠,风趣幽默。

“咱自己看自己,妥否?”

我这一说,怎么有了几分《活着》里家珍说富贵不顾鞋上泥的味道: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直问得老师“妥妥妥”,并说“看来不捯饬都不行了”。我们笑了起来。

彼此寒暄一番,便“进入正题”,我问:“老师,您到现在,教书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他向我先伸出大拇指和二食指,然后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对教师两个字的认识。教师的两大任务,一是教书,一是育人。”

两个手指被一一扳下,“能教书而不能育人,那是生产书呆子;能育人而不能教书,那是变相做家长;只有连教带育,那才是培养人才。两者相辅相成,互为促进,缺一不可。”

他似乎又站在了讲台上,用粉笔精心板书起来。但如今,听讲的,除了我一个学生外,其他人却是如他一样年纪的老伙伴们。他开了头后,就再也很难停下来了:

“说什么现在的学生矫情值钱,打不得,骂不得,我那时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也不见得有多少学生恨我,有几个家长找我麻烦,学校也跟社会一样,当正当的说服引导没有效果时,就必须拿出戒尺的威严以正秩序,有些个别学生我曾经打得都跪到地上了,不仅得到了家长当时的支持,也得到了他们后来对我的尊敬。有些学生至现在我还记得他们的姓名,我们现在见了还打招呼,他们知道那是对他们的负责和关心。

“大约到了2000年左右,我的教育教学方式开始转变了:过去能管的事、能管的学生,一下子管不了,说不得了。记得有一次,一位学生因晚上没有做作业,我扣留在学校补作业,结果引来女家长前来学校向我兴师问罪。她向我问明原因后,如我给学生上课般‘给我上课’,说什么‘都到什么社会了,还有变相体罚学生的事发生’,我让她先别急着‘量刑’,先把责任划清:你作为监护人昨晚干嘛了?她说‘打麻将’了,孩子呢,她说起初叫她来着,后来围在她身旁看,一直到天明。我告诉她,一个监护人都不履行自己的监护责任,学校老师替她履行责任还反倒有错了……说到这儿时,那位披头散发的女家长似乎才感到自己的错失在哪儿,正要告辞撤退时,我说这事还不能完,随后将组织召开全班学生家长会,就此事你们要做检讨说明,否则,对全班学生教育影响极大,以后很少有家长来学校找我麻烦……

“而现在的许多教师,从领导到同志,都先清一色的‘保安全’‘保稳定’,一门心思‘空论成绩’‘虚论排名’。提高自身素质的书也不读了,提高教学质量的作业也不批阅了,心思很难用在教书育人上,全搞了各类社会事务的协调应付。

“记得学校刚来新校长那会,我作为年轻的语文教研组长,家底穷,经常晚上要回家把菜带到学校,第二天得赶上课前到城里菜市场把菜批发完,这样下来每天基本没有多少睡眠时间,补觉基本在课上完后。校长看我整日神龙见首不见尾,怀疑我的教学水平,便组织了二十多名语文老师就要听我的课。那天早上,我批发完菜进校门的时候,上课铃已经打响了,车两边还挂着两只草笼,头发一片猫罩(澄城方言,意指凌乱不堪),脸还没洗。我急忙把车子放到门房,一路小跑,用手搓了搓脸,捋了捋猫罩的头发,定了定神,就走进了教室。”

“我看见几位熟悉的同事都为我暗暗提心吊胆,我十分安稳地在黑板上写下‘出师表’三字,然后逐字解释,以至于作出‘军队出征前军师向皇帝上奏的文章’的全题解释,尔后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地将全文背诵了一遍: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从此以后,校长再也对我不门缝看人了。”

老师一番话,我似乎看到曾经那位课堂上无人睡觉,讲台上挥汗如雨,边声情并茂演讲,边从裤兜掏手巾擦汗的“出色讲演者”又回来了。而且,他像一团冬日的火焰,燃烧自我的同时,也感染着每一位场下的听众和观众。这次,也不例外。

我后来弱弱地问:“老师,你收获了这么多,有什么遗憾吗?”

他收住所有播向四方的情绪,十分严肃地告诉我:“当初为了生存,梦想用教师这个职业拔掉我的穷根,未曾想,退休了还是一贫如洗,我不过是拥有这个职业但无愧于心的经历者。”

他说的这番话,没人能懂,但我懂,谁让我是他的学生。他稍微停了停,又似恢复刚才演讲那会的情绪,告诉我:

“如果有天贼偷到我家,偷了我两千元,我不心疼;如果偷走了我的读书笔记,我的书,我会说:瞎了,偷到我心尖尖上了。儿子说‘你爱书死后把你的书放到你的棺材里’,我说‘孩子啊,你不敢那样,有些书已经是绝版,我已经把它用蜡封起来了’!”

是的,他封起来了,就像封起了他的人生。而他自己,却是从荒草丛中走来的,用沾水的裤腿辟草,带泥的双脚开路的那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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