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故事 | 高原上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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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眼见到谢小花时,我对她并无好感。她不高,身段娇小,一把长发胡乱扎着,神态有些羞涩而高傲。当时,我们一干人想在九寨做文化旅游,得到九旅集团的支持,组成旗下一个子公司。谢小花是总部派来的财务,等于是来监视我们的。因此,我们想拉拢她,又对她心怀某种敌意。为拉拢她,我们还专门设宴,试图用几顿饭,改变她的立场。刚从广州大都市来到九寨小地方的我,不说阅女无数,至少也见过几个。谢小花的穿着打扮很随便,可说丝毫不出众。她长相不差,可惜的是,两颊泛着淡淡的高原红。

九寨位于川西北高原,紫外线强,天气冷,不少女人肤色粗糙黧黑有高原红,但一般都是藏族女人。九寨地区,凡是藏族都住在相对高寒的半山腰,河谷地带全被汉人占领了。谢小花不是藏族,她常年坐在办公室处理财务工作,按说不会有高原红。后来我得知,她的高原红是在川主寺一家酒店工作期间出现的。川主寺海拔三千多米,凡是生活在那里的人,难免都会有高原红。我曾问过谢小花,脸上的高原红会不会消失。她说会。但我在九寨半年,也没见她的高原红消失。高原红远看一片红,近看便是道道血丝,像是皮肤被冻死了一样。有人说高原红美,其实那简直是毁容。

那段时间,我们都在等着总部的经费,好迁入琼恰度假村,展开工作。九旅集团在沟口,琼恰度假村在九寨沟后面,被称为九寨的后花园,从总部驱车前往,大概四十分钟车程。等待期间,我们都被安置在九旅集团旗下酒店九旅假日住宿。白天,我们在火柴盒大小的办公室里谈论方案,修改方案。老王带着方案去参加各种会议,回来继续讨论,继续修改。总部对我们的方案很重视,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自从方案的文字方面得到集团公司认可后,方案的修改就主要集中在数字了。修改数字是财务的事。这一来,我这个编辑正式退下,让谢小花继续上阵。谢小花经常在总部财务室,很少来我们的火柴盒办公室。她踩着一双高跟鞋从总部财务室踢踏而出,带着初见陌生人的微笑,走进我们的火柴盒,坐在那台唯一能用的电脑前,打开被我修改了几十遍的方案,用一双会计的眼光盯着那些数字表格凝神细看。由于缺乏财务与行政工作经验,我在绘制那些表格与组织机构图时,真是费了很大心血。不知谢小花看着我的杰作,内心有何感受。

后来我得知,她也住在九旅假日,就在我隔壁。但上下楼梯时,我从没偶遇过她。那期间,唯一一次私下场合见到谢小花,是在一家面馆。我和嫂子(老王的女人)去吃面,她也跟一帮同事来吃面。我们先到,吃过后付钱要走。我付钱时,谢小花突然走了过来,不让我付。当时,我真是莫名其妙。后来我才得知,她是怕我给她们也付。其实,我并无此意,搞得很尴尬。九寨人热情,推己及人,或许以为别人也热情。曾有一次,我在餐馆吃饭,接着进来一个打过招呼的人,我们点头相视一笑,算是又打了一次招呼。等我吃饭去付钱,老板说已经付了。我问谁付的。老板指了指那人。那人抱歉地笑了笑,神情比我还不好意思。

九旅集团所在的沟口非常狭窄,两面是高耸的山,巴着山根有一条清清河水,临河一条街,名为边边街。时值三月,九寨冷得很,还是淡季,街上冷冷清清,空无行人。这里是整个九寨的黄金地段,一到旺季,每天多达三四万的人流量。我们每天在火柴盒办公室里绞尽脑汁,应付总部对方案的各种重视。闲下来,我们也在边边街溜达。街上安静,河水细流,两岸柳树吐出鹅黄淡绿,吹面的风,微寒而清冽。总部办事效率很低,我们足足等了个多月,才终于通过方案,拿到经费,进驻琼恰度假村。四月的沟口,春天已到,游客渐多,一派生机盎然。而琼恰,由于海拔高,还是冬天。

2

琼恰是藏语音译,意为神鹰起飞的地方,相传格萨尔王曾来过此地。地处半山腰,地势开阔平坦,一条溪水,两面草坡,三座神山,五个藏寨。海拔两千多米,不算高,气候已然不同。四面一片荒芜,整条溪流冻结,神山上白雪莹莹。清寒的风,吹过藏寨。风中的经幡,白塔,转经筒,还有转经的藏族人,显得那么神秘。舒缓的草坡上,溪边的草地上,立着干枯的野草杆子,毫无绿色。牦牛和马群,步子悠悠,神态安详,低头啃青。

进入琼恰没几天,竟然下雪了。那天早上,我睁开眼,只感觉整个寨子特别安静,拉开窗帘一看,哇,白茫茫的一片。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漫天飘飞。整个寨子很安静,简直安静得能听到雪片落地的声音。我翻身起了床,咚咚咚下了楼,冲出屋外,站在雪中大口呼吸。空气很冷,很清爽,令人浑身通透。山上山下,白茫茫一片。三座神山被雾气遮没,不见踪影。我喊老王下来看雪。很快,他和嫂子就下来了。站在雪地里,大家都很兴奋。

雪太大,我们先去白书记家烤火。白书记木屋外的板壁上挂着一个牛头骨,搭着白色哈达。晨风轻轻吹动哈达,雪花纷飞而下,牛头骨是那么安静。整栋木屋是那么安静。木屋里,大铜炉子内木柴燃烧,发出噼啪炸声,炉子上的铜壶喷吐着热气,房间被烤得暖融融的。白书记叼着烟斗,坐在炉火边,翘着二郎腿。他母亲也坐在炉火边。我们刚坐下,老阿妈就给我们冲酥油茶。浓香四溢的酥油茶,沿着食道,进入胃中,一股暖意传遍全身。我们烤着火,不时望望屋外漫天纷飞的大雪,愉快地交谈。雪小了,我们便出去逛寨子。

琼恰的雪山

草坡上马铃声叮叮响着,清脆如流水。远处,一匹白马慢慢走着,走在白雪茫茫飘荡着雾气的草坡上,多么空幻。它长翅膀了吗?我多想骑上它在雪地里策马飞奔。看见安静的白马我激动不已。我就跑到了水边,过河上草坡。天啦,水边,一只白鹅竟然站在草丛里安静地梳理羽毛,犹如美女临水梳妆。真是太美了。老王告知,这只白鹅是村里的放生鹅。我爬上草坡,要去寻找白马。走在草坡上,我看见两匹马在打架,在雪地里奔跑,追逐,用头碰撞,又飞起前蹄,大声嘶鸣。马铃声叮叮当当响着,多么欢快。

嫂子也很激动,在雪中旋转着身子,大叫,我们飞喽,飞喽,飞喽。

回宿舍途中,远远看见一群女同事在宿舍下面院子里玩雪。一个穿着红衣服,映衬着白雪,十分鲜艳。此情此景,我不觉想起《红楼梦》里写到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走近一看,原来穿红色大衣的是谢小花。她们正在嘻嘻哈哈地玩雪。我们也加入了进去,很快演变成打雪仗。一时间,院子里雪球横飞,叫声不绝。谢小花一雪球命中了我。我看见她脸色顿时有些慌张。不等她反应过来,我已发出反击。她躲闪不及,被雪球命中,反而开心地笑了。

这雪下了好几天,才出太阳。雪晴的日子,风吹得特别清爽,雾气很浓,犹如腰带围住了高高的白坚神山。站在草地上,远望雾气环绕的神山,我脑子里出现一句诗:云间神山映白雪。那种美,壮丽,神奇,又透出一股原始的野性。山上成片的油松,全都披着白雪,山脊线隐现于雾气之中。阳光下,一片茫茫的白。风中的经幡翩然飘动,转经的白塔安安静静,一股流水蜿蜒穿过草坪。清脆的水声,呼应着草坡上叮当作响的马铃。天上的白云很白,如丝如羽,舒展在天空,美得让人心碎。

3

四月的琼恰特别冷,一到晚上,必须烤火。白天忙前走后,晚上总算清闲了。由于网络未通,电视看不了,电脑用不了,一帮人无事可干,就打牌。我们都聚在谢小花和韩彩虹房间里。唯独她们房间里有地暖,不用烤电炉也很暖和。我们打牌完全是娱乐,不来输钱那一套。有些人觉得没意思,不参与,就在厨师的宿舍里围着电炉喝酒聊天。

我、罗尔布、嫂子、谢小花、韩彩虹,我们这几个,晚上经常聚在一起打牌。时常,厨师长张开平会参与。偶尔,老王喝醉酒走上来见我们打得起劲,也会来两把。赢了没奖励,输了不惩罚,我们还是打得很起劲,嘻嘻哈哈,不亦乐乎。嫂子最来劲,笑得合不拢嘴,开彼此的玩笑。我和谢小花之间的绯闻,就是这么被嫂子开出来的。

初见谢小花,目测年龄至少也在25岁以上,我以为她早已结婚。后来我得知,她其实已经28岁。九寨女人结婚早,像她这个年纪,多半孩子都几岁了。韩彩虹跟谢小花年纪相当,她的孩子已经三岁。谢小花也自称结了婚,说孩子在读二年级。所以,当嫂子开我们玩笑时,我只是笑,没往心里去。顺着玩笑,我也乐得说几句俏皮话。谢小花也挺配合。大家都很开心。

进入琼恰不久,厨师长张开平就开始公开追求谢小花。由于嫂子的玩笑,他以为我也在追求谢小花。打牌时他对我说,咱们公平竞争。我说好,咱们就公平竞争,究竟花落谁家,就看谁能打动花的芳心了。嫂子更是起哄,要做见证人,笑问,花,你想落谁家?谢小花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毕竟经历过几次感情,不像小女生那样动不动脸红。她断然说,谁家都不落。我接过话大嚷,花,你可不能孤芳自赏啊。嫂子说,对,不能孤芳自赏,二选一必须选一个,选谁?谢小花就笑而不语了。

我们四个人打找朋友。我和谢小花总是成为朋友,也怪哉。这又成了嫂子笑话我们的理由。她不满地说,你们两个是不是串通好了?谢小花笑而不语。我说,真是邪门儿,怎么老是跟小花成朋友。嫂子哈哈笑着说,这叫默契。一旦我和谢小花输了,嫂子提出的惩罚就比较出格,什么拥抱啊,摸鼻子啊,反正需要身体接触。谢小花坐在床上,笑而不语,一动不动。嫂子大嚷着:拥抱,必须拥抱。我说,我是没问题,关键要看人家小花愿不愿意。嫂子继续嚷:不愿意也不行,这是规矩,快点,快点。谢小花笑嘻嘻地说,嫂子,你再这样,我跑啊,不来了。

有时,我跟嫂子是朋友。我们输了,谢小花从不提惩罚的事。韩彩虹在旁边说,嫂子,你们输了,必须惩罚。嫂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的神情:怎么罚都行,说吧。韩彩虹说,要不,你们也拥抱一下。嫂子身子一正:好,来吧。大家都哈哈大笑。荒寂的夜里,在这样的笑声中,彼此都很开心。

4

厨师长张开平是不是在追求谢小花,我不知情。毕竟,我对谢小花并无幻想,也就不太关心她的事。她人倒和气,见面总会笑着打招呼。牌桌上,嫂子依然在开我们的玩笑。我不知谢小花究竟有没有男朋友,正常来说,应该是有。所以,我跟她,只是见面打招呼,止于玩笑。

刚开始,我负责网络宣传工作。度假村的办公室,除财务室在接待中心之外,其他部门都在宿舍楼里。宿舍是一栋两层的藏式建筑,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十分美观。一楼有两间集体宿舍,住普通员工。二楼进门便是办公室。办公室很大,很长,上下四壁全是木板,板壁上画着各种画,色彩斑斓,绚烂至极。办公室一侧有连排五间宿舍,一间两张床,住管理层。

有天晚上,我还在电脑上处理图片。谢小花弯到我身旁,看我处理图片。不一会儿,张开平上来喊谢小花去后山喂羊。度假村晚上为游客举办篝火晚会,烤全羊必不可少。待杀的羊关在后山铁丝网架成的圈里,在没杀之前,需要人喂。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去后山喂羊,这听起来,实在有点幽会的嫌疑。

我就开玩笑地说,分明是要幽会,还说什么喂羊。

张开平顺着我的话,承认是要跟谢小花幽会。

我说,花,这是关键时刻了,你去,就是选定他了,我马上退出,你不去,我和他继续竞争。

谢小花看了看我,笑了笑,跟着张开平去了。

当时我们就住在右边隐现的房子里

事后,我问谢小花为什么答应跟张开平出去,难道真是喜欢上他了?

她悻悻一笑:谁叫你说那句话的。

我一愣,问她哪句话。

她低头莞尔,飞我一眼:你自己想想。

我幡然明白,却装糊涂,反问她:就是那句退出的话?

那晚,张开平叫她出去,并不是什么喂羊,也不是什么幽会,而是要为自己的妹妹打抱不平。他两个妹妹都在度假村上班,一个是餐厅收银,一个是客房收银。收银员直接与金钱打交道,老王觉得必须找自己人。张开平是嫂子的朋友,他妹妹也就算是自己人。收银员归财务室管。谢小花是总部任命的子公司财务室负责人。为工作的事,她跟收银发生了一点争执。张开平觉得自己不能坐视不管,便来约谈谢小花,讨个说法,结果只是显示了一番大男子主义。

谢小花不满地说,他的态度,分明是向我问罪。

我说九寨的男人个个都很大男子主义。

她问外面的难道就不这样?

我说没这么严重吧。

她说,其实,之前我对他挺有好感的。

我问她现在没有了?

她说没有了。

5

琼恰还是那么冷,一到晚上,寂静得犹如洪荒之初。我们先还打牌逗趣,排遣荒寒长夜。渐渐的,内部起了一些人事斗争,各怀心事,分成派系,不再往来。这里面,主要是以老王为首的总经办,和以谢小花为首的财务室,表面和气,暗里争权。其实,谢小花并无机心,她不过是遵照总部按章办事。老王想得到财务权,几次向总部要权不成功,恼羞成怒,把矛头指向谢小花。

按道理,我是要站在总经办一边。刚开始,我们请谢小花吃饭,想拉拢她,我觉得挺好玩。后来,老王竟然认真起来,我就觉得没意思。我做事只凭感性,从不与人争,更不喜欢斗来斗去。老王视财务室为大敌,我照样跟谢小花往来。老王自然对我心怀不满。嫂子对我,也有意疏远。交往一多,我发现谢小花心地单纯,工作认真,很讲原则。因此,我渐渐对她产生了好感。她对我早已产生好感,我能感受出来。但我不动声色。

有天晚上,一个男的开车来找她。那人不知我们宿舍在哪里,叫她出去接。她要我陪她一起去。我说,人家来看你,我怎么好出现呢。她一撇嘴:就这么黑天墨地的,你好意思叫我一个人出去?我说,好吧,就让我来当一回护花使者。晚上的琼恰满天繁星,透着神秘,洁白的月亮犹如冰盘,发着纯澈的光,山坡上的马铃声隐隐清响。我们走在安静神秘的星空下,真好比地球上两个唯一的人。

月光下,一辆车静静停在马帮坝子里,就像一架外星球来的神秘飞行器。那男的抻出头,要我们上车。谢小花不上车,指了指宿舍所在,叫他开过去。我们跟着走路。我说,坐车多快,干嘛走路。她一笑:那你坐车啊,又没拦你。随即,她仰头看天,说一声好大的月亮。我也仰头望着。琼恰的星空,暗蓝深邃。月光洒下来,满地银白。路外是流出村寨的小溪,溪水静流,月光荡漾其间,闪出细碎波纹。

车子停在索波餐厅前的草坪里。那男的站在路灯下,斜斜而立,抽烟等着我们。他个子不高,有点木,看着蛮忠厚。我跟他打招呼。他脸色比夜色还冷。回到办公室,谢小花陪他烤火。我主动走开,在相距不远的电脑上随便看看。男的不善言辞,很拘束。两人坐在一起没什么话说,气氛僵僵的,真叫人着急。没多久,男的要走。谢小花又来叫我。我故作惊讶地问,还要我做护花使者吗?她一笑,扭身走过去,我跟在后面。我们便送那男的出去。

在回宿舍的路上,谢小花告诉我,那男的是她之前在川主寺上班的同事,一直暗中喜欢她,却从未向她表白,就连送礼物,都是托人转交。后来,他又托人问谢小花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

她对我说,你都不亲自来问我,能指望我答应吗?

男的不死心,一年后,终于鼓足勇气,发短信向她表白。那时,她已跟另一个人谈上了。那人是武汉的,在建筑工地干活。半年后,那人回了武汉,再无音信。这男的又来找她,隔三差五联系。她一直态度暧昧,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我说,这男的不错,就是不会说话,不会说话的男人心都很真诚,你就答应了吧。

她笑笑说,我们之间不可能。

我问为什么不可能?

她说就是不可能。

我倒跟她杠上了,仿佛成心要促成他们的好事,想想自己都觉得好笑。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她喜欢那种类型的。她说,至少有胆量,敢表白。我忍不住笑起来。她也笑起来。安静的夜里,溪山好月色,我满心里喜悦,想说一些傻话。而这样的夜里,我怕一开口,就要惊动安静的春夜,宁是不说为好。我们就很默契地走在星空下,走在春夜里,谁都不去破坏那一份美好。

6

山中无年,幽幽岁序,日子一久,也倍觉无聊。在琼恰这么超然世外的地方,我几乎无心工作,也没什么可做。旺季未到,整个旅游区都闲着的。而且,由于厨师团队不满薪资待遇集体辞职,客房部的维修工作一直不顺利,度假村也几乎丧失了接客能力。我已从网络编辑换成行政主管,手下有个助理,有点事都是她做了。老王每天忙着去总部开会,争权夺利。这些人间的是非争斗,我不想参与。

自从接手行政工作,我跟谢小花有了不少工作上的对接。很多单据需要我签字,每次采购需要我陪同。这是总部的规定。如此规定,不过是利用行政部监督财务室,以免财务室中饱私囊。正是工作之便,我跟谢小花走得越来越近。老王对我,更不满了。在他看来,我不应该跟财务室的人来往,不然就是与他作对。我其实并无此意。财务室倒是很忙。我无事可做,闲得慌,就弯到财务室找谢小花说话。谢小花工作极其负责。财务工作很繁琐,她每天对着那些单据算了又算,看了又看,生怕出错,似乎从不厌倦。我坐在一旁,她也不厌烦。

毕竟是本地人,谢小花也跟其他本地人一样,无视琼恰超然世外的美,除了工作,便是沉浸在自己的小生活里。只要一下班,她往往是窝在寝室里看综艺节目或是电视剧。我硬是拉着她出去满寨子闲逛。她也不好拒绝,就跟着我走上草坡,甚至走上古寨。我们在一起,除了聊聊工作,聊聊老王整出的一档子破事,几乎无话可说。尽管是聊那些破事,我还是滔滔不绝,异常高兴。

那时已到五月,沟口和县城一带,早入初夏。琼恰海拔较高,气候有点逆天,只要一下雨,就很冷,恍若寒冬。早晚温差也非常大。野李花盛开时,我以为琼恰的春天总算到了。二十多天后,野李树早已枝繁叶茂,结满果子。晴天,早晚虽凉,一到中午也的确热了起来。而每逢下雨,我只能又把收进衣柜的毛衣找出来穿上,跟过冬一样。晚上睡觉,还需要电热毯。经常,一夜绵雨过后,清早起来,推窗一看,山上竟然又下了雪。如此,我便不知道琼恰还会不会有春天。而一坡的草分明绿了,山上山下的树也绿了。

琼恰的草坡

窗外的毛毛细雨,往往缠绵几日不停。一群牦牛在草坡上啃青,它们总是那么悠闲淡定,好像感觉不到天在下雨。阴沉的天空,低低地压在神山上。白雪莹莹的神山,隐没在缭绕雾气中。树林里的野鸡偶尔叫几声,鸟雀的啼鸣漫山遍野。一天中,我曾三次看见一只野鸡慢悠悠走在窗外草坡上,那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简直不把我放在眼里,真叫我生气,又不由得心生羡慕。经幡永远在飘动。寨里的老人们总是绕着白塔或是经筒转经。每天早上,我在院子里练双截棍,都看见白书记的母亲,那个老阿妈走出藏屋,朝屋顶撒五谷,手持一把火铲,点燃的柏树枝在铲里腾起白烟。她走过屋前,边走边念经,走到屋边青绿的草坡上,将龙达撒在晨光里。

财务室后面有一片草地。下班后,我们有时会去草地散步。草地上成群的牛马在低头啃青,无视来人,稀疏的青草贴着地皮,满是牛马的蹄印。踩着牛马的蹄印,我们四处乱走。牦牛见到我们,抬头看了看,便悠悠地走开了。我惊讶于一头白牦牛的淡定,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平静地望着我们。我们打它身旁走过。它便转着头盯着我们看,似乎是在审视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啃青。两只黑鸟低低地飞过山下的草滩,盘旋一阵,飞上草坡,敛翅站在树立经幡的木杆顶上,好似神灵派来的使者。一阵漫无目的地乱走,我们爬到半坡,坐下来,看着四周山色,寨里炊烟飘荡,远天暮霭氤氲。藏族妇女在声声呼唤着牛马。马铃声叮叮当当,好似流水。

有时中午,趁着午休,我们也会爬上草坡。中午有太阳,十分暖和。半坡有处古寨。我们沿着一条平坦小路,沿着破败的黄泥墙根,走到一家大门前。大门紧锁,门上残存着一些看不懂的刻纹。泥墙上的草,顺风摇晃。飞檐翘角的踏板房十分古旧,旧得正与四面的山水相协调。风中,远处的经幡呼呼作响,眼前的木门吱嘎有声。一股流水竟是那么清脆,洗着我的耳朵。我们走过泥墙,便到了水沟边。水从山上潺潺而下,蜿蜒着流下草坡。高大的树木长在水沟边。沿着沟道,一条土路斜而直上,路边树着齐肩高的木栅。十几栋踏板房高低错落,分布在缓坡上。

我们坐在草坡经幡下,远望白雪莹莹的神山,感觉已经远离了人间。谢小花几次提议下山,要上班了。我始终不想起身。下山的路虽然容易,而在路的尽头,却意味着是重回人间。古寨荒凉、残破、安静,而又神秘。这无法言说的美,迫使我沉默,迫使我沉默地坐在飘动的经幡下,忘记了山下的滚滚红尘。

7

第一次去谢小花家,是去摘樱桃。她家里种了许多樱桃树,正当季节,叫我们去吃。我们便坐着采购车,顺道去了她家。她家住在双河,距九寨县城不远。一条公路蜿蜒在山根,浩浩的白水江奔流在山谷中。她家就在白水江畔。一片绿树掩映中,露出几栋瓦房。我们在一棵核桃树下停了车,下车走向她家,刚跨进院外的大门,就看见一片樱桃树,绿叶间挂满了鲜红的樱桃。她父母都在,还有她八岁的小弟,满脸笑容迎接着我们。

夜里刚下过雨,鲜红的樱桃还裹着水珠,看着真是娇艳欲滴。樱桃树不高,根本不用爬树,站在树下,伸手可摘。我们穿梭在树林中,就像一群欢快的鸟儿,摘下一颗颗红得透亮的樱桃,放进竹篮里。她父亲爬上树,摘下许多更好的来,直叫我们吃。我们坐在阶沿上,闲谈说笑,吃着樱桃。谢小花在帮她母亲做饭。她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清风摇柳叶一样,嘻嘻笑着,也不知为何那么开心。

吃饭后,我们就要离开了。离开时,看着这个绿树成荫的农家小院,看着她家白墙黑瓦的房子,看着坎下碧波荡漾的白水江,看着她的带着几分羞涩的弟弟,看着她的笑脸相送的父母,我还真有点依依不舍。

第二次去谢小花家时,我们整个团队已经解散。老王要权不成,落得深夜潜逃,其余人都已纷纷辞职。琼恰度假村换了负责人,是个女的,董事长的小三,她带着自己的团队进来,又掀起了一次夺权风暴。

谢小花的父母见到我,非常高兴。我知道他们的心思。吃过中饭,我和谢小花带着她八岁的小弟,去县城逛街。她弟要吃冰棒。我付钱时,那个老板把我们当成了一家三口,想想,真觉得好笑。我要给她弟送一份礼物。小孩子都喜欢玩具。我们去超市买玩具。她弟很害羞,问他喜欢什么玩具,扭捏半天不回答。后来,他说喜欢车。我就给他买了辆遥控玩具车。回到家,他手持遥控器,整个下午就在院子玩那辆车。

黄昏时候,我们出去散步。九寨的汉人都住山下,山上是藏族人的地盘。我想去看看山上的藏寨。我们沿着一条水泥浇筑的公路,往上走。路边有一个村子,房屋掩映在树林里。四周非常安静。昏暗的暮光里,见不到丝毫生命迹象。在一片荒野,能依稀辨出一排坟墓。晚风吹着树林,坟上的野草在阴暗中摇动。黑夜正在覆盖大地。两面的高山,暗沉沉地冲上去。狭窄的天空,透着一点光。安静的黄昏,我们散步在公路上,简直像是走进了聊斋中狐仙鬼怪出没的荒野。天黑了,我们也没走到藏寨,只好掉头往回走。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寂静的夜,我很久没睡着。

第二天返回琼恰,走在出村路上,谢小花说,我爸打算冬天装修房子。她家紧挨老房子修了一栋两层的平房,二楼还没装修。我问她为什么要装修房子。她笑而不语。但我已经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没走几步,她又说,我妈说要送你一双鞋垫,不知你喜不喜欢。那种鞋垫我见过,全是手工绣的,非常漂亮。我觉得,把那种像艺术品一样的东西,垫在鞋子里,简直是一种浪费,就谢绝了。其实,我也是不敢接受。谢小花说过,只要带一个男同事回家,她母亲就会乱想,然后打电话询问情况。

走在出村路上,沉默了半晌,我说,看来你妈又在乱想了。她呵呵一笑:这次倒没有,只说要送你鞋垫,叫我问你要不要。我说,看来更严重了。她笑了笑:我妈就是这样,比我还急。我说,既然是这样,我更不敢要鞋垫了。她飞我一眼:怕什么嘛,一双鞋垫而已。我无法像她的家人期待的那样,一辈子留在九寨。所以,我不能接受一双她母亲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鞋垫。走在出村路上,谢小花很开心。我也陪着她笑,心里却特别愧疚。

8

小三上位,在董事长默许下,很快在集团公司内部掀起一次夺权风暴。九旅集团掌握实权的不是董事长,而是股东。这些股东都是当局官员,不便出面,董事长只是代理一切事物。董事长支持自己的小三夺权,当然是为自己的利益。在夺权风暴中,很多人被整,像总部常务副总被贬为部门主任,工会主席被贬为司机,一时间人人自危。

我原是老王的人,算是前朝遗民,又担着行政部主管一职,新主上位,自然难有容身之处。不久,我被降职做保安,这无异是对我的羞辱,只得辞职。集团公司不会开除员工,按照合同规定,开除员工会给员工一笔赔偿。他们总是以降职的方式,逼着员工自动辞职。我是行政部主管,对里面的道道,清楚得很。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落到了自己身上。

那天下着雨,我去财务室办辞职手续。财务室距行政部较远,几乎要穿过整个寨子。雨中的琼恰,雾气飘飞,烟霭朦胧,比平常更安静。我的心也很静,对一切都不留念,只是平平静静看着,平平静静面对。谢小花是财务室负责人,辞职报告需经她签字。我看见她在签我的辞职报告时,神色黯然,流露着悲伤。韩彩虹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就去总部办理辞职手续,后天就走了。我没在财务室逗留,谢小花签完字,就转身离去了。我不忍心看见她满脸的悲伤。

回到宿舍,坐下来,看着窗外细雨中的藏寨,我的内心格外平静。

琼恰的藏寨

晚上,谢小花下班回来。她见到我,还是笑着,神色里分明有一丝凄然。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可能要回广州了。她咬了咬嘴唇,又一笑:我就知道你是留不住的。我们坐在办公室一头的客厅里,不知还能说什么。刚来琼恰时,我们经常在这里围着火炉谈笑。那些不久前的笑声,恍如隔世。我知道,谢小花想我留下来,她的家人对我也很满意。在九寨,一个28岁的女孩,还没嫁人,家人是非常着急的。我的出现,她父母一定以为女儿的终生大事有了着落。但我无法留下来。办公室里冷冷清清,整个琼恰冷冷清清,我的心里也冷冷清清。

离开琼恰那天,雨停了,太阳很好。安静的藏寨,溪山绿树,和风习习,一派春天景象。几个月前,老王带着我们一群人劲头十足地进来,而后他们又一个一个离去,最后,我也要走了。中午时分,罗尔布叫了车来接我。车停在宿舍下的院子里。谢小花、韩彩虹帮我搬行李,送我上车。我们挥手道别。车下了院子,拐弯向索波餐厅跑去。透过车窗,我看见她们还站在院子里。

草坪,餐厅,远处的神山,舒缓的草坡,草坡上的牛马,蜿蜒的河流,围着玛尼石的白塔,飘动的经幡,这一切,似乎都在向我道别。看着窗外这一切,我的内心无比平静。车跑过马帮。那些马也很平静,站在拴马桩边,一动不动,似乎在垂首沉思。车到接待中心外面,突然之间,我想到还没有当面告诉谢小花,叫她答应川主寺的那个沉默男。一股悔意顿时扼住我的喉咙,我感到特别难受,但我无法回去。车过藏寨,很快就把一切留在了身后,奔入那片洋槐树林。

我回到广州,不久又去了北京,跟一个导演做编剧工作。我联系过谢小花,问到关于琼恰的事。她说,度假村已经关门了,那位小三也被整了。董事会的各位股东得知她夺权的事,紧急召开会议,迫使董事长放弃支持她的一切提案。本是董事长在幕后操控的事,最终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了小三。董事会召开之后,小三灰溜溜地回了四川。听说小三被整,我丝毫不意外。我不觉想起了《桃花扇》里的一句话: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人间多少事,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我跟谢小花,从此散落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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