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长篇小说2021春卷|鹊桥仙(萧耳)选读1

鹊桥仙

萧耳

长篇小说
鹊桥仙(萧耳)
这是一部书写江南小镇的性灵之作 。一九八一年高考前的盛夏,栖镇少年们从此开始了半生戏梦。多年以后,似乎衰败的故乡小镇再次成为昔日发小们的人生舞台。一场场婚礼与葬礼,一次次盛宴袭来,聚散离合间,到底是,意难平。小说有软玉温香的吴侬软语、丝丝入扣的江南调性。

《收获》长篇小说2021春卷

《鹊桥仙》选读1

鹊桥仙 1

萧 耳

这个码头的人,一辈子就喜欢荡发荡发。荡着荡着,江河湖海尽在掌握。荡着荡着,荡成了仙。他们或是今朝世上最接近庄子“逍遥游”真谛的人。

——题记

少女思春,河边一梦。雨滴敲窗,敲瓦,密密匝匝,桨声灯影,旁逸斜出。水蒸云梦,恣肆漫漶,舟楫棹歌,渔栅憧憧。

夜里三点半,夜苏班轮船(指苏杭之间的轮船,开一夜,早上到苏州)开过长桥桥洞,是啥光景?梦里有,一两句弹词开篇散开。河边,平添一桩春愁。

少女对夜航船有一种执迷。小辰光经常骑在父亲脖子上,漫游过栖镇每一条街道和弄堂,每天晚上就在轮船汽笛声中入睡。深夜,夜航船川流不息,在运河上亮起点点渔火。河上幽微,有光闪烁。晴朗之日,天上繁星,几颗特别亮的,就落进河里。小辰光她在这样的时候会觉得孤单,就时常缠着父亲讲古代故事,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个梦之前,少女经常做的梦,是父亲背着小人儿的她在河边老街荡发荡发,她正从父亲的肩膀上滑下去,快要落到地上,梦就醒了。不料这次,梦里有个新的小人出现了。

一个少年,十二三岁,笑意盈盈,眼神清澈,温柔敦厚。夜里河港上汽笛声响起,恼人的聒噪,惊得她很不情愿地从梦里醒来。她翻个身,听声音数着夜半河上驶过的轮船,须臾数了十来只。

醒来后就再也没睡着。少女怔怔寻思这怪梦,此后每晚睡觉前都会浮现少年的影子,又是无声的,绝不泄露一点声音出来。她有自己的秘密通道走过去,与住在那里的他说话。又觉得那是很羞耻的事情。又好像身体有了重量,从此不再是个无牵无挂的人了。

起初,他们一起出现在桥边的照相馆。八十年代初,长桥脚下的照相馆,生意忽然热闹起来了。

栖镇不大,镇上本地人沾亲带故,转弯抹角的,十有八九相识。一九八一年,大年初一上午,四家栖镇人家不约而同,新衣裳新裤子,到照相馆拍全家福。照相馆张师傅一家家摆弄,拍照,等待照相的几户人家,互相都熟悉,在一边聊得起劲。男人家互相敬烟,女人家掏出糖果,分给四个小人,讲一句,甜一甜。听说四个小人都是中心小学的同学,张师傅就讲,我来给你们小人也拍一张合影。

三男一女,陈易知和戴正小学同班,靳天和何易从在隔壁班。陈易知家的西横头老屋,一边面朝运河,一边的侧门就在弄堂口子上。戴正家在弄堂的另一端,无论上小学还是上初中,戴正都要经过陈易知家门口。

四个小人,扭捏着,稀里糊涂被拉到一起。靳天阳光,戴正憨笑,何易从略显严肃,陈易知有点骄矜,张师傅躲在黑色幕布后面,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照相拍好,过两日来取。这张小人们的合影照相,是奉送的。

十二岁那年,四个小人定格在同一张合影上。张师傅喜欢这张合影,精心放大了一张,挂在栖镇照相馆橱窗。洗出来的相片,交给各家大人时,张师傅都说,这几个小人,今后都会有出息的,我看好的。大年初一的吉利话,大家都听了欢喜。

有段时间,四小人的合影,跟在《杜十娘》中演丫鬟的杜秋依的照片挂在一起,秋依也是他们的同学。路过照相馆的人,时常驻足看橱窗,评头论足。

她路过,定睛看一眼照片上的自己,觉得自己长得还算好看,但是秋依比自己更好看,就走开了。

她在夏天开始发育。屋里是楼上楼下的老房子,有一具木楼梯连着,楼梯底下有小天井。发育第一天,奔下楼梯,一脚踏空,整个人滚下去,楼下的父亲听到咕噜咕噜滚落的声音吓呆了,以为这次伊要死了,伊一骨碌爬起,只是蹭破一点皮。第三十天,在屋里汰浴,从此不让人看到,父亲每次把洗澡水和大木盆抬上楼梯,去楼上的房间,伊汰浴,在窗边吹风,跟瓦檐上的猫聊天,看河上风景,父亲又把大木盆抬下楼梯,从不嫌麻烦。第三百天,月事一来,汹涌泛滥如海潮,母亲一脚盆一脚盆地汰衣裳。

第五百天,她觉得自己长丑了,脸变得圆嘟嘟的,样子蠢笨了,没有从前清秀好看,总之对自己的相貌,十二分不满意。还有初潮的麻烦。学堂里,他就坐在她后面,她很怕他知道自己某些日子的尴尬。

他们是运河主干道上的小镇少年。那时候的镇还是很热闹的码头,正历经一段繁荣岁月的尾声。清早环卫工人吆喝倒马桶和河边洗刷刷的声音,都是热闹市井生活的味道。外乡新娘子的嫁妆运来夫家,走的也是河道。在岸上看热闹人们的围观下,喜船敲锣打鼓靠了岸,嫁妆上装饰着大红花。红漆雕花的新马桶里,有花生红枣桂圆,寓意“早生贵子”。

他们都是枕水而居。他家在东边,她家在西边。她从小爱看热闹。有时候,她会赶去他家的东边看个热闹。他们把看热闹叫作看西洋景。据说,她家西边,河里有水鬼,他家东边,河里也有水鬼。水鬼讲多了,小人们你吓我,我吓你,小镇之夜就变得惊悚,惊悚里又飞扬着欢乐。放学之后,他们的心都野在外面,在河岸边玩耍,或者在各种空白地游荡,上蹿下跳。那时候小镇还有很多的白地,是野孩子们的天堂。

跟镇上那些野孩子比,她发现他其实挺斯文的,有种早慧的书卷气,他似乎不屑于一些同龄男孩热衷的捣蛋游戏,也不打架耍污。这样一来,他在男孩们中间就显得特立独行,有时又显得落落寡合。

中学在东边,离他家很近。她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他家。后来又铺好了一条新水泥马路,有更近的路可走去学校,但从那个梦后,她总是走那条能经过他家的路。不管他在或不在,门是否关着,都会往那里匆匆地瞥上一眼,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她去县城上高中。那三年,每周五傍晚她回到小镇,从车站下了车,都会走从他家门前经过的路,行注目礼。他在家吗,他在忙什么呢?约摸晚饭时光,他一家三口,坐在厅堂间吃饭。每周日傍晚,她赶去汽车站,也会经过他家。她是吃了早夜饭去车站的。夏天天黑得迟,有时她能看到晚霞映照在河面上,他家的老屋就映照在霞光中,跟她家老屋长得一式一样。冬天天黑得早,她经过他家时,他家厅堂的灯已经亮起。也是快要吃饭的时候,她坐上黄昏六点左右的公交车,去县城上学。

她很多次看到他坐在屋里,静静写作业,走动,或做着别的什么事。她看到他家灯光就高兴。

从前从他家走到她家,落雨天不用打伞。成排的黑瓦屋檐下,镇上人荡发荡发,来来往往悲悲喜喜地营生。

除了学校,小镇最重要的地点是轮船码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镇最重要的交通工具是轮船。轮船码头就在她家西面,西面尽头不到的地方。再往西,还有一座大丝厂,那时男男女女的青工骑着自行车进进出出,烟囱起劲地冒着热烟,大浴室里一大堆裸体在云蒸霞蔚中走来走去。医务室里定期给已婚职工发避孕套。丝厂再往西,就是一大片田地了,夏天有很多蛙虫鸣叫。

他去轮船码头隔壁印刷厂玩耍,需经过她家门口。有几年,他母亲在印刷厂上班。他会坐船去哪里?上海、苏州、无锡、湖州、德清、新市、震泽、嘉兴、平湖、练市。河道向东北方向流出小镇,不多久,有一个十分宽的河面,河道就分了汊,一条水道去苏州无锡,另一条水道是去湖州的。他坐轮船去过不少地方,最远坐船去过上海。

白日,她一个人搬把小竹椅,闲坐在街边屋檐下,看的不是镇上人荡发荡发,而是看船。船真是好看。一个船队由领头的船牵着,长长的十几条拖船,头船快要钻过大桥洞了,尾船看过去还是小小的一粒。看多了船,她的心思也摇荡起来,跟着船走。

下午四点光景,镇上两岸人家能望见河上炊烟。这是船上人家的生活。妇道人家穿着花色鲜艳的衣裳,在船的后部做饭,背上还背着个小把戏,身边环绕几个大一点的小把戏。男人家在船头撑篙、摇橹卖力气,抽烟吐痰,小人朝河里撒尿。驶过的船上,时常有一只珍贵的半导体收音机发出声音,下午五点光景,飘来“金玉良缘将我骗”的越剧徐派唱腔,连河水也流得铿锵起来。船上的人,岸上的人,彼此对望几眼,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看穿了似的。寂寞时,船上的单身汉们冲着岸边洗衣的丰满女子指指点点,或吹一两声口哨,岸边洗衣女子明明听到了,心里也不恼,只假装没看见,偶尔遇上个泼辣女人家,就对着行进中的船叫骂几声:枪毙鬼、杀头鬼、下作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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