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大观:八尸九命案(上)
一
清朝雍正年间,番禺谭村有一富户叫凌贵兴,他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的子弟,却也是纳监读书、充做“书香之家”的人。一日他正在书房读书,家仆喜来进来报:“大爷,隔壁陈大人来拜候。”贵兴听了,便迎了出来。
原来这陈大人是浙江人氏,本来是一个翰林院编修,后来因为谈议朝政,被御史参了一本,革职回家,暂在贵兴隔壁租了间房居住,彼此邻舍,常有往来。
当下彼此相见,寒暄已毕,陈大人凑近一步说道:“明年是雍正四年丙午乡试年期。弟京里一位王姓同年,是当今文华殿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的得意门生,大学士已经暗暗地许了他一个广东主考。同年写信与弟,要卖一两个关节。”贵兴听了,十分欢喜道:“不知这个关节怎么买法?有甚凭据?”陈大人道:“讲定了价钱,只要他说给你几个字,你牢牢的记着,等下场时,你把那几个字嵌在试卷的破题里面,他看见了,自然就取中了。”贵兴道“此刻不能同主考见面,又怎么行呢?”陈大人道:“这容易!就是我说几个字,也可以使得。只要我到京之后,把那几个字告诉王同年,你同样中取。”贵兴问:“不知要多少价钱?”陈大人道:“中一名举人五千银子,我做中人的,也要一千五百两酬劳。要是想中经魁,却要一万银子,我的酬劳也要三千。”
贵兴热心科名,想到一朝中了举人,上自衙门差役,下至赌馆娼寮,哪一处不来巴结奉承,岂不威风?便买了一个经魁。不几天,陈大人带了银子,留了几个字,便进京了。
转瞬五月过去了。一天,贵兴接到京报,广东正主考果然姓王。八月,考试完毕,他便天天在家饮酒作乐,心中以为稳稳的可以得做个举人老爷了。岂料,九月初九放榜,却名落孙山,白花花的银子掷得响也不响,把贵兴的鼻子都气歪了。族叔凌宗孔善于摇辱鼓舌,赶忙说:“古语说的好,若要求取功名,要五件事俱全: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依我看别的都好,唯独风水,有关碍之处。”鬼迷心窍的贵兴找来马半仙,去看祖坟。
马半仙开了罗盘,看了方向,信口胡诌:“尊府这座阴宅,东边文笔既显,西边催官亦猛,后面玄武高耸,前面朱雀坦平,四围巩固,八将归堂,应有一名状元,三名进士,举贡秀才,可保屡代不绝。”贵兴道:“既然如此,何以我今年下场不利呢?”半仙叹气说道:“最可恨的是前边那一座石室,恰在那犯煞的位上。最宜平坦,不宜高耸。此房屋倘能迁让,此地便是十全十美的了。”
你道这石屋是谁的?却是贵兴表哥梁天来的住宅。贵兴便让宗孔前去游说,怎奈天来先父骨肉未寒,哪好变卖祖基?天来的儿子养福年幼嘴利,说道:“说来笑话,人家好好的住宅,又是碍了风水了!考试不中,不怪自己心眼寒,倒说主考眼睛瞎了!若要中举,你不多读两篇文章,多临两行古帖!”宗孔受了抢白,怀恨在心,遂添油加醋,煽动得贵兴肝火大发,继而献策去掘梁家祖坟。贵兴点头同意,宗孔便招了十多个无赖,径奔梁家坟地,砍伐树木,挖掘坟头,恣意蹂躏一番。宗孔因此得了贵兴的五十两酬银。
这宗孔绰号“落地蜈蚣”,好吃懒做,无事生非。他家中一没钱粮,便挑拨贵兴和梁家相争。从此,梁家遭殃,三天院墙被扒,五日鱼池被填,七日庄稼被抢收,永无宁日。贵兴作威乡里,又引来区爵兴一帮败类逐臭。区爵兴绰号“赛诸葛”,诡计多端,好结交地保衙役,唆扰讼事,颠倒黑白。他马上向贵兴献计制造一张假借票,诬梁天来先父曾欠过他三千两银。他十分得意地吹嘘:“我这个法子,要叫天来将身边所有之银,双手奉上。如其不然,即便硬行抢夺,也无人敢出场拦阻。并且天来事后,连屁也不敢放一个!”
也是天来合当有事。这天他和弟弟君来收帐回来,在码头恰好碰见凌贵兴。贵兴笑吟吟地走将过来,眉目间却带着三分杀气,左有獐头鼠目的区爵兴,右有豹头环眼的凌宗孔,一个是做眉弄目,一个是擦掌摩拳。天来便欲走过。贵兴道:“梁表哥!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从前姑丈那一笔帐,不知几时清还?”天来愕然。贵兴取出那张假票,天来接过一看道:“字迹不对,何况先父从未说过此事。”贵兴尚未开言,宗孔便睁圆怪眼,大吼一声道:“众位兄弟在哪里?快捉住赖债贼,搜查起来!”隐藏的八个强徒一拥上前,将天来兄弟痛打一顿,并搜走随身所带三百两银子和那张假票。
且说贵兴的所作所为,引得妹妹桂仙、妻子何氏很是担心,屡次相劝,他就是不听。中秋这天,贵兴和众无赖正狂喝滥赌,忽听见后面叫救命,连忙飞奔进去,只见丫环仆妇乱作一团,原来桂仙上了吊,何氏吞了鸦片。当夜乱到天明,一面买棺材,预备盛殓,一面到何家去报丧。
丈人何达安得信,带领二十多个何家子弟赶来了。达安不由分说,当胸扭住贵兴,大喝道:“我的女儿,是什么病死的?”贵兴唇青面白,目瞪口呆,说不出来。达安举手就是两个巴掌,打得贵兴眼中火光迸射。宗孔上前救驾,也吃了一记老拳。二十多个何家子弟和凌家众强徒,大打出手,一座四柱大厅,变做了个战场:西洋大自鸣钟摔了,紫窑花碟砸成了碎片,所有陈设的古玩字画,被打得落花流水,贵兴和宗孔满面血污。两家正打得难解难分,区爵兴赶来调停,方才息手。何达安道:“我女儿总是他凌虐不堪,才寻短见。”爵兴道:“凌虐的凭据呢?检验起来,未必寻得出一点伤痕。况且贵兴又没有三妻四妾,有了妾,这'凌虐'两字或还可以凭空加上去。凌虐的证据一点没有,这里倒有了确凿证据了。报了官,官到了,一面请验尸,一面请查勘。那时分作两案办理,人命案子,没有证据。登门打架,断难逃脱,开起价来,请官断赔。少说是一万八千。”
一席话说得达安无言可答,目瞪口呆。区爵兴把达安拉到一旁,低声咕哝:“这里打毁的什物,概不追究,另外送你一千银子止泪,此事还是私了吧。”达安只得同意,招呼众子弟一哄而散的去了。
爵兴代送出大门,翻身进来,拍手呵呵大笑道:“却被我一场舌战,赶去了也!这事本来不好办,万一他真要报官,两条人命,岂能说清?此刻只花了二千银子,万事全消,岂不爽快!”他从中私分一千。
凌贵兴遭此大殃,本当改邪归正,岂料恶念又生:“我家连丧二命,虽是自寻短见,但细想起来,总因为梁天来而起,倘没有梁天来这件事,我不至于同妻、妹破面,她们也不至于上吊、吞烟。这两条命,不都是梁天来害了么?怎么能把他兄弟杀了,作为抵命,我才得甘心呢!”恶念一生,又引出一桩七尸八命杀人案。
二
宗孔听了贵兴的话,便道:“侄儿放心,包在我身上,替你报仇雪恨。”区爵兴问:“不知有甚妙计?”宗孔说:“古语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好歹去找两个来,结果了便是。”贵兴点头称是。
过得几天,区爵兴带来了熊阿七、尤阿美等,宗孔带来了简勒先、林大有等,都是行凶作恶之人。贵兴大喜,即叫置酒相待。酒过三巡,贵兴又提起前事。林大有道:“这事实在难办,升平世界,哪个敢平白地去杀人?”贵兴问:“据此说来,我这个仇,是不能报的了?”林大有道:“法子是有一个,可一要舍得银子,二要用许多人。头一层公众的酬谢,至少要五千。至于后事,一定要闹出官司,就要上下打通,说不定也要一万八千。'贵兴呵呵大笑道:“这万把银子,好办。只请教是个什么办法?要多少人才够调拨?”林大有道:“人愈多愈好。纠了众人,去他家打劫,就趁机杀了他。”贵兴忙道:“明火打劫,要吃官司的呢!”林大有道:“他只管告明火打劫,我只供撬门行窃,这就看大爷在官府的关节了。”贵兴问:“还有杀人呢?”大有道:“就是为的这个,倘使一个人杀死一个人,拿住了,是没得抵赖的。我这条计,多用人去,倘使杀了人,到了官,只要大家约定,胡乱供一个名字,只说他畏罪在逃,未曾到案。大爷在外头打通关节,不过起个通缉文书,慢慢的就冷下来了。”宗孔、贵兴拍手,连称妙计。
不久,二十多个无赖强徒或扮客人,或扮小贩,身藏暗器,陆续来到谭村。区爵兴鬼精灵,他知道这班人说得好时,便是江湖上英雄,绿林中豪杰,若要平心而论,无非是无赖之徒罢了,哪里都靠得住呢!为此,他给贵兴献计:“准备一头牛、一只羊、一口猪,一个做硬的人,我们只须如此如此……”
计议已定,贵兴在家大摆宴席。饮过两巡,爵兴站起来高声对众人道:“今日贵兴请各位帮忙,报仇雪恨,不知众位可肯戮力同心?”众人齐应:“自然同心合力!”爵兴道:“既然如此,我当众行令。前去梁家打劫,不必劫取财帛,只要牢记八字:'逢男便杀,遇女休伤’。”众人齐说:“照办!”爵兴又道:“只有一层可怕,倘事后被他告发,打起官司来,又当怎样?”众人面面相觑。爵兴又道:“外面自有打点,尽可放心,但是你们当着官怎样供呢?!众人不能对答。爵兴道:“林大哥的主意甚妙,到时你们个个供的都是'张三’,不由他官府不信。今日却还有一句话,众位要发一个誓。”林大有上前一步,手拍胸膛叫好。爵兴取出誓词,当众宣读。随后放下誓词,左手捉鸡,右手拿刀,说道:“我先誓了!众位轮着来,不可退缩。有不依今夜之誓的,死得同这鸡一般!”说罢,一刀斩下鸡头。林大有忽的一跳,跳在当中,厉声说道:“今夜有哪个敢不照样发誓的?我就给他一刀!”说着,拔出一把二尺长的尖刀插在桌子上。众人毛骨悚然,都一一发誓。
且说谭村有个因病而行乞的张凤,在贵兴家窗户外面听到了秘密,着实吃了一惊。别看张风行乞要饭,可生性憨直,喜抱不平。他一口气跑到天来家报信,天来尚不相信,还以为张凤穷极了,想出这些谣言来骗赏钱。然而,张风抵死不受赏银,说道:“我不能为了这块银子,误了你家的性命,等躲过了今天,明天谢我,再多点我也肯受。”天来一听此话,这才慌了,父子兄弟三人连夜往省城逃生去了。
梁家留下的均为女的,仆妇程氏忙将二门关上,下了锁。凌氏带了合家人口躲到石室里面,关起石门,上了铁拴,慌做一团。却说凌贵兴带着众强徒来到梁家,用铁锤砸开木门,用火烧开铁门,可就是弄不开石门。万般无奈,搬过柴草,浇上桐油,就在门前烧起来。不一会,石室满是浓烟,熏得一个个喘不出气来……
却说避祸在外的天来,整夜心惊肉跳。天色微明,早有伙计来报家中遭殃。天来兄弟叫了快船,飞棹向谭村而来。到得家时,只见余烬尚燃,石室大门紧闭,七口女眷悄无声息。天来放声大哭,地保也觉蹊跷,忙一面叫人去找石匠,一面去报县衙。
石门凿开,只觉一阵恶臭。众差役进去,不一会抬出了梁天来老娘凌氏、妻刘氏,女桂婵,梁君来妻叶氏,梁养福妻陈氏,佣妇程氏,婢女春桃,共七具女尸。黄知县命人逐细验过,叫书吏记录在案。君来跪上一步,禀道:“生妻叶氏,已经有孕五月,求太爷验明,作八命存案。知县吃了一惊,忙叫法医相验。法医取来一块新瓦,用炭火烧红,淬在醋里,拿起来趁热盖在叶氏肚上,一会取下来呈案。黄知县一看,果然瓦上现出个男孩影子来,忙叫书吏照填在尸格上。黄知县抚慰天来几句,叫他速备呈词,以便立案追缉强盗。
天来兄弟买棺盛殓七具尸骸的凄惨情形,且不必细表。只说凌贵兴等人,听到闹出八条人命,吓得屎尿直流,从此之后,大开银库,驱使财神,在广东官场演出了一幕幕丑剧。
三
且说天来盛殓了众尸,跑到省城找施智伯这位高手写状词。施智伯学过刑名,律例极熟,更难得的是仗义刚正。他听完天来的诉说,便道:“升平世界,哪容强盗横行?不过你要告状,可有见证?”天来答:“见证便有一个。”接着把张凤报信一节,说了一遍。智伯沉吟道:“不知那个见证,可靠得住?”天来便把张凤叫来,给智伯当面看了。张凤道:“小人当日,确在凌家窗外,听见强徒密谋。到官做见证,也是此话。”智伯道:“你不要此时口硬,见了官,那种威严,只怕就把你吓慌了。何况说得对便好,说得不对时,要打起了来呢,你不怕么?”张凤大怒:“你这位先生,太欺人了!难道做过叫化子的,就没有骨气了么?莫说是到官做见证,就是赴汤蹈火,我也不怕!”智伯大喜,忙对张凤一揖道:“好一位义士!你恕我'有眼不识泰山’!这写状的事,就交给我罢!我是不受凌贵兴贿赂的,他也贿不到我。”
当下,智伯挥笔疾书:“具禀人梁天来,禀为抄杀七尸八命事:某居住凌贵兴叔侄肘下,彼听信堪舆之言,逼某拆居相让,以长其风水。某念父坟难迁,婉言陈词,彼一意孤行,仗势胁逼,以至掘破坟墓,斩伐树木,毁拆后墙,填塞鱼池,渡头截劫,割毁田禾,抢去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种种欺噬,事事有据。某屡欲眷词上控,为母训所阻,且贫富悬殊,卵石不敌,只得忍止。岂知彼纵恶不休,竟于本年六月十八夜,纠合强徒焚劫,冤杀七尸八命,当场验明在案,并有张凤亲见亲闻,愿为确证。有此大冤,特沥血上鸣。乞恩丙鉴,沾仁无既!”
天来看黄知县坐堂问案时,当堂呈上。黄知县即差陈德,到谭村提凌贵兴去。这陈德是公门奸吏,何等油滑,先使硬招,后出软言,贵兴当即奉上二百银子,他便让贵兴自行到省。
区爵兴陪贵兴到省城住下,便匆匆出去了,直到二更时分方回,满头是汗道:“好厉害!原来这个呈词,系当堂呈递,还没有批,就当堂签差的。我们要递诉词,须得要抄了他的底状来,方好下笔。我费了大半天工夫,方才弄到。”当夜,区爵兴便动手写诉词,并向贵兴献计:“用银子开道,走走红门。”
原来这黄知县为官本还清廉,只是有点惧内。贵兴便派人托殷成舅爷去通关节。这殷成回到家中见到姚姊便道:“我常听人家说,做了官是用大秤称金子,小秤称银子。我姐夫真是个呆子,放着金山不去挖,衙门里整天冰清水冷的。我今天出去,遇到一个乡绅人家的师爷,说起什么梁天来诬告了凌贵兴,此刻凌家肯出一千两黄金,送到里面来,求伸这个冤。知道我是舅老爷,专程来托我的。”殷太太听了,当即便要黄知县收下黄金。黄知县道:“他这是公行贿赂,我哪里好胡乱受他?倘使受了他的,做出那纵盗殃民的事情,岂不受人唾骂!”殷太太道:“呸!不说你没福,说什么纵盗殃民。这一千两金子,你不受我就受了!夫妻好也这一遭,不好也这一遭,好的大家享用,不好的我就上了它做盘缠,回老家去,由得你在这里做清官!兄弟!你出去叫他们把金子即刻兑了来,包他明天没事,我这里不怕他县太爷不依我这个办法!”
殷成巴不得这一声,立起来就走。黄知县想要阻挡,可哪里还阻挡得住?这殷成得了姐姐的命令,一口气奔出去,在爵兴那里画了押:“收到黄金、白银各一千两整。”便掉头走了。
次日,黄知县果然提审此案,传齐四邻、地保、人证,开堂审讯。贵兴也带了两个证人到堂,并当堂递了亲供。黄知县看时,上面写道:
“具诉词人凌贵兴,乞恩察释无辜事:窃生父宗客,曾与梁天来之父朝大,在南雄合股经商,二十余年,素无嫌怨。康熙四十八年,朝大因置沙田,价银不敷,向生父揭借银三千两,立了借据为凭。嗣于某年月日,彼此分手。生父欲取回此款,朝大因见息微合算,不思吐还,耽延岁月。生父亡后,朝大亦相继而亡。生屡向天来兄弟讨取,初尚认欠,再后问取,则以'人死债烂’……等语为报。窃思天来富有百万,何致负此三千金之数?实系立意图吞。去年路上生与天来相遇,好言相问,岂知彼见生荏弱,拳脚相加,幸得族叔宗孔,闻声奔救,街邻劝解得免。当时即欲眷词上控,只因彼之母,系生之姑,生念亲姑悲苦,更念先人之谊,只得忍住。自谓有姑一日,一日不敢具词,侯其良心自返。岂料贼劫其家,彼昂嫁祸于生,以八命为诬,捏生叔侄在案。蒙恩传审,敢不凛遵赴诉。乞恩察释无辜,并追穷所欠债款,举室沾恩。此禀。”
黄知县看罢,把惊堂一拍,对天来道:“你父亲的欠款,纵然无力偿还,也要好好商量,为何反而要诬捏他,希图抵赖!”天来道:“这是一纸假票,并无中保。”黄知县道:“真票假票,此刻我不急问你。你告他纠合强徒行劫,到底有何人见证?”张凤跪上一步,禀道:“是小人于七月十八日,亲在凌贵兴窗外听到的,并无虚假。”天来邻居梁翰昭也道:“当夜小人亲眼看见贼伙中,多半是凌家子弟,不敢诬攀。”黄知县又问贵兴所带证人黄元:“你做更夫的,应该比别人见得亲切,你怎么讲?”黄元道:“小的见多是些生面人,而且多是隔县的声音…··黄知县一声喝断,对张凤、翰昭道:“你两个所见可比得更夫的亲切么?显见得不是安分之徒,插身多事!”说罢,撒签喝打,两旁差役,把两人牵翻在地,每人打了三十小板。这张凤甚是不服,黄知县更为恼火,喝道:“凡人百艺,都可谋生,看你年纪不大,又无残疾,却出来行乞,显见得是个无赖!还要插身唆讼,左右,与我再打!”说罢,撒下签来,两旁差役,一声答应,上前按倒张凤,又打了八十大板,直把他打得皮开肉裂。张凤疼痛难忍,大声叫道:“冤枉呀!冤枉….”叫声未绝,只听得后堂一阵鼓响,抬头看时,黄知县已退堂去了,众差役将原、被两告赶出大堂,听候发落。
四
黄知县的赃官伎俩,令智伯十分气恼,当下又给天来撰了一份状词,让到广州府衙门告贵兴“财神摆布,巧言乱真,八命冤沉,号天伸雪……”中间还牵涉着黄知县,好不厉害。
这区爵兴并非等闲之辈,他左思右想,想了一条妙计,对贵兴道:“天来不过靠一个张凤做证人,只须如此如此……包管天来失了这个帮助。”贵兴连道:“妙计,妙计!”爵兴道:“既如此,就叫喜来先去。”贵兴听说,即刻打发喜来到谭村家里,取丫头美兰来。美兰一来,贵兴令宗孔天天出来寻张凤。这日张凤刚到街上散步,宗孔一把拉住,便道:“阿凤哥!我有一句话和你商量,在这当街说话不便,请借一步。”说着拉了便走。张凤暗想:“莫非凌贵兴叫他来谋杀我么?在这省城里,耳目昭彰我还怕你?且跟你去,探个虚实。”转弯抹角,来到一家门首,张凤昂然直入,内中已迎出一个人来,正是区爵兴。三人分宾主坐下,爵兴便道:“茶来,茶来!”只见一个妙龄丫头,打扮得十分妖媚,扭扭捏捏把一碗茶送到了张凤跟前。张凤举起一双冷眼,那丫头也看了张凤一眼,一边暗送秋波,一边退了出去。宗孔道:“阿凤哥,你看这妞长得好么?”张凤道:“好丑与我何干?”宗孔哈哈大笑,搬出十个元宝摆在桌上,又取出一张字纸,说道:“张凤哥,梁天来和贵兴结下冤仇,打起官司来,是与你不相干的,你却甘心为天来做证,这是何苦?想来你不过要等天来的官司赢了,多少得点谢礼罢了。不知天来这个官司,万万不会贏的,你不如早早脱身,不来管这闲事。贵兴倒可以栽培你。你看这十个元宝,三间两廊的房契和俊秀丫头,只要你答应一声,再不去与天来作证,这样东西都是你的。”张凤冷笑道:“多承贵兴好意,只可惜我没这福气。金银只好去买那些贪官污吏,却买不动我这个叫化子!”说罢起身走了。
区爵兴差点给气得跳起来,不过他工于心计,见此计不成,赶快去府衙另作计较。府衙里的书办陈邦禄,向来和爵兴相好,马上献策:“本府最倚重的是一个鲍师爷,真是言听计从,只要鲍师爷应允了,哪怕天大的事,都不要紧。只是一层,向来不曾听见他受过人家关节。”爵兴道:“陈兄,只托你用心去斡旋,我等在这里静听佳声,事后重重相谢便了!”
不几日,陈邦禄就来回信:“天幸有了个机会!鲍师爷的一个姨太太看上了一副珍珠手钏,一定要买,那价钱可要一万银子,鲍师爷却只有四千,还缺六千,买不成功,打算要退还了。此刻如能代他还了钏价,只怕还可以商量。”贵兴忙道:“这个容易。即刻打了一张票子,交给邦禄道:“费心代为美言,事成定再重谢!”
邦禄辞了贵兴,便来寻鲍师爷。可巧鲍师爷正要拿手钏去退还。邦禄道:“师爷,这手钏买定了么?”鲍师爷道:“没有呢,东西是好的,可惜我一时手边没有钱。”邦禄递过那六千银票道:“这个不够了么?”鲍师爷惊道:“这是哪里来的?”邦禄道:“师爷只管用去。”鲍师爷道:“这必是你有甚么要见教?”邦禄便把来意告知。鲍师爷道:“我没见过状子,办得到办不到难说,这票子你先带回去吧!'邦禄道:“我知道师爷一向是公事公办,这件事明知凌贵兴受了诬告,才敢来说……”鲍师爷遂收下银票,买了手钏。
鲍师爷回衙看了状子,方知上当,但收受的六千银子生米已成了熟饭,只好硬着头皮去办。正巧刘太守问策,鲍师爷便道:“若是梁天来所告的是实情,这凌贵兴自然罪情重大。但看那诉词,为的不过是三千两钱债,何至结这个大怨毒?平心而论,凌贵兴究竟是个纳监读书的,同梁天来又是姑表至亲,纵然有怨恨,也不至于下这种毒手。而且见证的又是一个叫化子,这里头不无可疑之处。”刘太守拍着桌子道:“是呀,单是弄个流丐来做证人,先就靠不住了。幸得老夫子明见,提醒了我。”
次日,刘太守升堂,贵兴递了诉词,其中添了一段,大意是:张凤是个失业乞儿,曾在他家行窃,被家人痛打一顿,因此挟嫌诬证,云云。刘太守看罢,问道:“你两个是中表至亲,为何结讼?且又各执一词,这些事本府不曾亲见,也不能断说谁虚谁实。此刻只算你们都是实的,彼此也可以相抵,不要再缠讼了!至于盗劫人命,自当另案办理。梁天来只准到县催请缉捕,不得再节外生枝。你们两方都同我具下结来。”贵兴自是得意,天来不敢不从。刘太守喝叫提张凤上来,骂道:“你这流乞,不安本分,既经行窃,还敢挟嫌诬证!”喝令重打一百皮鞭,打得张凤血流满地。刘太守已经转入内堂去了。
天来满肚委屈,又无可奈何,只得具了结,扶着张凤回去。智伯听得堂审情形,不觉大怒:“这还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怎容得这班贪官污吏,如此横行!梁兄,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臬台衙门告去,再告不准时,便到抚台衙门去告,总要伸了冤方才歇手。仗着我施智伯这枝笔,呈词一节,你只管放心,只等张义士养好伤,就去告!”也是事有凑巧,天来去臬台衙门告状,恰好被宗孔看见,回去就告诉了贵兴,赶忙商量对策。林大有道:“谁知张凤那厮,甘心为天来做证;送他钱银老婆,都不肯要,只好设法弄死了他。天来没了证人,就软了一半,那就更不必怕他了!”贵兴道:“但是有什么妥善之法,能使得他死呢?”区爵兴道:“我有一个法子,只要花几百银子,在臬台衙门差役里打点设法,叫大有充了差役,最好是当上个夹棍手。当堂夹死他,岂不干净!”贵兴拍手道:“妙极,妙极!”当下爵兴便去设法打点。
焦按察提两方到案细审,两方的口供,仍是同在府、县里一样,问不出个道理来。焦按察让退下,又提张凤来问。张凤道:小人同凌贵兴无怨无仇,倘不是亲见亲闻,怎敢便来做证!”焦按察听了,拍案大怒道:“张凤,你在府县里供的是隔窗听得,方才又说是亲见亲闻。我问你,亲见些什么来!讲!”两旁差役,一叠连声喝叫:“讲呀!讲,讲!”张凤方才“亲见亲闻”这句话,本是顺口说出来,此刻被这一问,不觉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焦按察大怒道:“本司所到之处,政简刑清,怎容得你这流丐,挺身插讼!到底你受了什么人指使!”张凤道:“委实没有人指使,是小人亲耳听见的!”焦按察喝道:“看你这鹰头鼠眼,必非善类,不动大刑,你如何肯供!”说罢,左右差役,一齐动手,把张凤牵翻在地,上了夹棍,将麻绳收了一收。张凤大叫:“冤枉呀!”焦按察一挥手,左右又狠命收了一收。这帮如狼似虎的差役,受了贵兴五百赃银,林大有又杂在里面,巴不得马上送了他的性命。可怜张凤大叫一声,大小便一齐迸出,死在夹棍之下。这才成了一桩九命奇冤。
五
梁天来闻知张凤被当堂夹死,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悲苦,不觉大病一场,对告状也心灰意冷。智伯道:“已经过了三个衙门,此刻忽然放下,岂不是前功尽弃?”天来道:“依先生之见,还到哪里去告他呢?”智伯道:“自然到抚院里告。”天来摇头道:“不行,不行!我闻得凌贵兴和萧抚院的表弟李丰十分要好,自从闹了这件事之后,他们又格外亲热起来。大约两人各有所图。贵兴是要结交他,做个内援,以备缓急。李丰知道贵兴有钱,想从中刮他几个。最近听说,李丰从中撮合,萧中丞收贵兴做了门生。贵兴送了一挂伽楠朝珠,一座珊瑚顶子。如此,岂能告得动他!”智伯道:“不管告得动告不动,且告他一告再说。大丈夫宁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天来听了,决然道:“我一定到抚院里去再告他一状,还求先生费心。”智伯在袖中取出一个白禀道:“我早就写定了。”天来接来一看,状词是围绕着为九命伸雪冤情写的。天来大为感动,说道,“我明日就送去,从此立定一个主意,哪怕告到朝庭,也要伸了这个冤,方才歇手!”
次日,天来带了呈词,到抚院里盖戳呈递。谁知盖戳者看见他的呈子,连臬台都告在里面,吓得把舌头都吐了出来,几乎缩不回去,不肯盖戳。天来没了主意,忙去找智伯,告知缘故。智伯道:“后天便是初一,抚院要出来拈香,你去拦舆递投便了!”天来依言,捱到初一,起个五更,走到关帝庙旁伏定。等萧抚院来拈过香,上轿要行的时候,他便抢步上前,左手捧着呈词,右手扳着轿杠,双膝跪下,大呼冤枉。轿旁的李丰,顿时把天来拽住,两边拈香班的文武官员也吃了一惊。当下李丰取过呈词,递到轿里,萧中丞看了,便放在袖子里。李丰便把天来推过一旁,镗镗镗几声锣响,萧抚院走了。李丰当晚便找贵兴告密:“抚院肝病不好,如给衙门里的师爷一一备送礼品,官事也便结了。”
却说天来拦轿上告之后,一连几日不见动静,心中甚为着急。这一天去探望,只见辕门外面,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梁天来批”四个大字,旁边还有两行小字,写道:“尔天来不遵官判,屡次越控,更胆敢告官告吏,真乃刁笔健讼,该打死!该打死!”天来犹如跌在冰窖里一般,冷的通身都麻木了。只得再来寻找智伯。智伯道:“萧抚院与其这样一批,不如当日把原状掷还了,何必多此一举?莫非是左右做弊么,干脆再进一禀!”此番只把九命沉冤的事,略略带上一句,词中却顶批文:“情愿该打死,该打死,不愿含冤屈死!”交给天来去递。
过了几天,辕门外又挂了批出来,只批八个字:“业经查案,毋许多渎。”天来退了出来,去见智伯,讲了这批字,直气得智伯双眼昏花,一言不发。只见他忽然取过所用的毛笔,用力一拗,折做两段,“哇”的一声,就吐出一口血来。智伯叹道:“我不能代八命伸冤,又累了张凤,回想所学刑律,全归无用。都是我误了梁兄的大事!”说着,又连吐了几口鲜血,一个头晕,扑倒地上,当即气绝。
这场官司,历经四道衙门,仍未得昭雪,广州城里便流传开一首童谣:“广州城里没清官,上要金银下要钱;有钱就可无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