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中国哲学的特点
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站在中西方、传统与现代的交汇处,用西方的哲学概念、系统地运用新方法来重构中国哲学:分子学时代-经学时代上下两编,从孔子到康有为,架构起中国两千多年来清晰的中国哲学发展脉络,把中国几千年来伟大的思想一一展现于世。是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中国哲学史。
中国哲学之弱点及其所以
冯友兰
中国哲学家之哲学,在其论证及说明方面,比西洋及印度哲学家之哲学,大有逊色。此点亦由于中国哲学家之不为,非尽由于中国哲学家之不能,所谓“乃折枝之类,非携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盖中国哲学家多未有以知识之自身为自有其好,故不为知识而求知识。不但不为知识而求知识也,即直接能为人增进幸福之知识,中国哲学家亦只愿实行之以增进人之幸福,而不愿空言讨论之,所谓“吾欲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故中国人向不十分重视著书立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中国哲学家,多讲所谓内圣外王之道。“内圣”即“立德”,“外王”即“立功”。其最高理想,即实有圣人之德,实举帝王之业,成所谓圣王,即柏拉图所谓哲学王者。至于不能实举帝王之业,以推行其圣人之道,不得已然后退而立言,故著书立说,中国哲学家视之,乃最倒霉之事,不得已而后为之。故在中国哲学史中,精心结撰,首尾贯串之哲学书,比较少数。往往哲学家本人或其门人后学,杂凑平日书札语录,便以成书。成书既随便,故其道理虽足自立,而所以扶持此道理之议论,往往失于简单零碎,此亦不必讳言也。
总之,中国哲学家多注重于人之是什么,而不注重于人之有什么。如人是圣人,即毫无知识亦是圣人;如人是恶人,即有无限之知识亦是恶人。王阳明以精金喻圣人,以为只须成色精纯,即是圣人,至于知识才器,则虽有大小不同,如八千镒之金,与九千镒之金,分量虽不同,然其为精金一也。金之成色,属于“是什么”之方面;至其分量,则属于“有什么”之方面。中国人重“是什么”而不重“有什么”,故不重知识。中国仅有科学萌芽,而无正式的科学,其理由一部分亦在于此。
中国哲学亦未以第一节所述之知识问题(狭义的)为哲学中之重要问题。其所以,固由于中国哲学家之不喜为知识而求知识,然亦以中国哲学迄未显著的将个人与宇宙分而为二也。西洋近代史中,一最重要的事,即是“我”之自觉。“我”已自觉之后,“我”之世界即中分为二:“我”与“非我”。“我”是主观的,“我”以外之客观的世界,皆“非我”也。“我”及“非我”既分,于是主观客观之间,乃有不可逾之鸿沟,于是“我”如何能知“非我”之问题,乃随之而生,于是知识论乃成为西洋哲学中之一重要部分。在中国人之思想中,迄未显著的有“我”之自觉,故亦未显著的将“我”与“非我”分开,故知识问题(狭义的)未成为中国哲学上之大问题。
哲学家不辩论则已,辩论必用逻辑,上文已述。然以中国哲学家多未竭全力以立言,故除一起即灭之所谓名家者外,亦少人有意识地将思想辩论之程序及方法之自身,提出研究。故知识论之第二部,逻辑,在中国亦不发达。
中国哲学家,又以特别注重人事之故,对于宇宙论之研究,亦甚简略。故上列哲学中之各部分,西洋哲学于每部皆有极发达之学说;而中国哲学,则未能每部皆然也。不过因中国哲学家注重“内圣”之道,故所讲修养之方法,即所谓“为学之方”,极为详尽。此虽或未可以哲学名之,然在此方面中国实甚有贡献也。
作者简介
冯友兰(1895—1990)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191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24年获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师从杜威。1952年后一直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长期从事哲学教学和研究工作。他学贯中西,博古通今,是中国哲学史上一座横跨古今、沟通中外的“桥梁”,也是我国20世纪最负盛名并赢得崇高国际声誉的哲人,被誉为“现代新儒家”。其成就可归为一句话:三史释古今,六书纪贞元。著有《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史新编》《中国哲学简史》(英文)《贞元六书》(《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等。冯友兰几乎历经近中国一个世纪的世事变迁,人世沧桑,对中国哲学研究的贡献无人可代。
本书是冯友兰于1928年到清华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期间所写(1931年、1934年分别完成《中国哲学史》上、下册,后作为大学教材)该书以“释古”的态度来写中国哲学史,得到了陈寅恪、金岳霖这两位审阅人的高度评价,被称为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奠基之作。
编辑:王傲霏, 二审:曼曼,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