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是怎么样的?对于摄影师们而言,他们是时代的观察者——以自己的视角,沉默地记录。他们捕捉到的瞬间是历史长河中珍贵的记忆,也许不能代表时代,但一定能反映时代。许知远的文字能让大多数人感到亲切,是因为由他拾起浩然烟海中的时代碎片,在笔墨之间唤醒到了读者的记忆,他能创造出一个沉浸思考的空间,引导人们往前看、往前走,这是文字的力量,也是许知远的力量。而对许知远这一代新闻记者、有新闻理想的青年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刘香成是其中之一。刘香成是第一位获得普利策新闻现场摄影奖的华人,除了拍摄世界性事件之外,他还用镜头捕捉到1970后的中国许多瞬间。他记录着改革开放后中国青年开始学习滑旱冰、在公园谈恋爱、在广场上喝可口可乐,他记录着一个新的时代诞生,也记录着一个闪光的中国。他的摄影总是坚持一种观点:照片——尤其是好照片,会更多地依赖于摄影师知道些什么,而不是摄影师看到了什么。刘香成的作品不仅启发了摄影师,也启发作家、艺术家,影响着一代青年思考时代、历史、当下。时代的佼佼者无独有偶。陈漫,21世纪初时代的摄影师,当她看到新的时代诞生后,她也寻找到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那是别具一格的视觉语言,也是独一无二的摄影艺术。她认为,摄影是服务于视觉的语言,而语言对于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就算是同一种语言也有无穷种解读方式。“在陈漫和刘香成的身上,我看到了时代的变迁与延续。”在许知远看来陈漫与刘香成二人好似完成了摄影的一种呼应。2021年3月28日,长沙谢子龙影像艺术馆《Flash:Chen Man》摄影展开幕,而刘香成、陈漫与许知远也在XPM名人堂的现场,拉开了“闪光灯下”的幕布。他们探讨关于影像的语言表达、关于影像与时代的关系,在长沙这座城市,一切都有了答案。
许知远 | Xu Zhiyuan
XPM名人堂 特邀嘉宾
作家/单向空间创始人/《十三邀》主创。1976年出生于中国江苏,毕业于北京大学计算机系微电子专业。2009-2010年,在英国剑桥大学担任访问学者;2013-2014年,在美国伯克利大学担任访问学者。
作为一位多产的作家,他已经在大陆、香港、台湾出版了近20本作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等多种版本。他的主要作品包括《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2019)、《游荡集》(2019)、《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2001 )等。
许知远曾参与创办出版多种报刊杂志,包括《经济观察报》、《彭博商业周刊中文版》、《东方历史评论》、《单读》等。他参与主创并担任主持人的深度思想访谈纪录片《十三邀》,激起社会广泛回响。
许知远:刘香成老师作为《Flash:Chen Man》展览的策展人,你能不能说说展览的构想来源,包括你对陈漫的看法。刘香成 :我在福州上幼儿园,上到小学三年级,又回到香港,然后接受英国人的教育,然后又到了美国。跨文化的现象于我而言是一种竞争又共存的关系,所以我自己回答自己问题的时间也很多。后来我进入新闻媒体,进到《生活杂志》去实习,然后代表美国《时代》周刊来到中国。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跟中国的关系会跨越这么长的时间。所以在谈到我跟中国的渊源,谈到今天我们三个人坐在台上来讨论陈漫的展览的时候,我是带着一定的感慨。
一年多之前,谢子龙影像艺术馆的卢妮馆长问我,能不能策展一个有关陈漫摄影的展览?我想了想,我已经认识陈漫很多年,知道她的摄影作品中是表达了很多事情的,所以我就很痛快的答应了这件事情。我最初认识陈漫,一组照片,几个女孩拿着滑板的照片,而这个作品也在《Flash:Chen Man》的展览中有展出。这个题材中有几个因素:一边是我们进入21世纪的中国,一边是关于女性的表达方式,更重要的是,陈漫她决定要把这些因素融为一体地去创作一个系列。所以当时我翻阅到这个作品的时候,就问朋友“拍这些图片的人是谁?我想见见他”,他说是个北京姑娘,叫做陈漫,这样我们就认识了。时间过得很快,我经常看到陈漫的作品,到了卢馆长交给我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重新看这些图片,有一些画面我比较熟悉的。
北京奥运会的举办和陈漫摄影生涯的开始,都处于中国一步步走到时间舞台中心的大环境。在这个过程中,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变成了相辅相成的关系。陈漫从2001年开始摄影创作,到现在她已经沉淀成了一个成熟的艺术家,她把所有的画面一起沉淀下来,消化之后再把它们展出,所以在这个展览中呈现的影像作品,其实也是人们集体应对改革发展,精神生活上追求的一种记录。许知远:我想问一下陈漫,在刘老师的镜头语言中,重新开放的中国有一种春天复苏的感觉。而你选择用一种新颖的视觉语言来处理摄影,你拍摄的新文化成为中国文化的主流,有着一种回避历史沉重因素后的轻盈感。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表达方式?又是怎么理解这种感受力的?陈漫 :因为观众的包容。在我拍摄别人的时候,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有不自信的地方,他暴露在灯光之下,就好像有个藏在一个摄影机之后的人,赤裸裸地来拍他,拍完这个东西就被永久留在历史上。这个“人”是隐在的,就成为了一种心理负担。所以与对象建立起信任很重要,而信任则来自于长期的积累、沉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我喜欢看许知远老师采访,因为他的采访里有很多“露馅”的东西。那些站在台上的人,他喜欢完美,都希望保持自己完美的形象。但是你对一个人感兴趣、信任这个人,是因为他完美吗?还是最后发现他不完美,有缺点打破了完美,你才会非常的亲近。因为不完美让人们之间的关系更近,更信任。
我最喜欢的摄影师就是刘香成,因为他拍摄的东西,抓住了那个时代的人们“苦大不愁深”的幽默感,他拍出来的照片特别有时尚感,也特别有意思。我的图片是碎片性的,说话也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完全没有逻辑性。刘香成全球赶稿,全球转,一转到这个时间他就要发稿,永远是24小时非常紧张的状态,他的严谨性、逻辑性是我不具备的。我认为摄影师就是观察者,这个图片带给你的信息是第一信息,视觉传达给你的第一感受又是重中之重。
“视觉是不需要翻译的语言”我想用艺术的语言、艺术的形式,来表达我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面貌来传达我想传达给世界的东西。我跟刘香成老师经历了很多时期,也遇到很多困难,但我们都在推动中国的正能量视觉走进国际视野。许知远:我第一次听陈漫讲话这么久,形散且神散,同时妙趣横生。你都是怎么观察你的拍摄对象的?有的人是音乐,有的人是颜色,有的人是表情,你能不能说说你的方式。陈漫 :我第一次拍杨澜的时候,拍完之后她和其他的明星不一样,她用纸笔给我写了一封信,第一句话就写“陈漫就像一条金鱼一样一直盯着我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需要留白,我特别欣赏刘香成老师说话的语速,特别慢,把时间空间留白,给你消化语言的时间,消化完之后他再讲下句话。跟他说话就像吃饭一样,通过他的聊天之后你花时间去理解了,就会明白里面的意味。为什么米其林餐厅,盘子这么大,菜这么一点点?就是想让你品明白了再上下一道菜,也是一种留白。
工作时的陈漫
从小到大特别喜欢视觉的我,见到一个人,客气话还没有说几句,就把人从头到脚看一顿,看着让人觉得特别的不舒服,人家会说盯着我矗了,这样跟人的交流没有留白。后来我就故意训练自己,看他的时候,先是看一会儿他再看一下别的东西,然后再回看他,眼睛跑一点。虽然你渴望观察,但是你不能表达出来。就像米其林餐厅,你即使特别饿,但也不能表达出来,你得吃完以后再想下一道。这就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区别,不能表达出来,不能特别饥渴。越高级的艺术越需要留白,因为它给人足够的想象空间,而在中国的人际相处之道中,越留白、留空间,他就会觉得你这个人越值得交往、信任。
在信任的基础上,我捕捉到的那个瞬间、观察到的那个瞬间,就最是能代表他最真实的一面。所以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拍摄一个人,这个摄影师和那个摄影师拍出来的是不一样的。就像中国的茶一样,同样的茶,同样的水,每个人泡出来的味道不一样。一个人赋予的过程,这个人的气质,这个人操作的节奏都是不一样的,造成最后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人与人之间的特性,造成的互动,产生了差异。这种差异就是生命有意思的地方。如果都是复制,大家都一样,就跟机器生产出来的就没有意思了。许知远:两位摄影师,拿起相机的时候,本能很重要,但是不可避免的哲学化的训练,观察世界有角度,有驱动力,有些人对不公平很强烈,有些人对雄心勃勃特别的强烈。你们最强烈的是什么?刘香成 :我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一个北京的夜晚,很多女同学在广场上、路灯下面,勤奋又努力地读书,准备高考。以我在中国长久生活工作的认知里面,这种耐力很中国。那张图片我趴在地下,连测光表都测不到多少光,我又既要保证拍摄主体在画面显示完全,又要担心能否顺利成像。因为当时光线太少了,我就试着赌了一把,趴在地上按快门,没有用三脚架。一边按一边看着这几个女同学,即使相机在曝光,但是同学们动都不动,那张图片的效果也让我感到意外,因为不是说所有的拍摄对象在参与到被拍摄时,都能与你建立起互相信任的关系。
1981 年,北京,华灯下学习准备高考的中国青年。我有很多的身份,你从香港到福州,福州回香港、香港到纽约,全世界,五湖四海,从事不同的工作,不同的身份,面对不同的事情,在观察事情的时候,会被问到我是用什么身份来观察这个事情。可能是一种命运,因为你老是在不同的画面、身份之间切换,但这恰好也在观察的时候给了我一种力量。
陈漫 :刘香成的视角是正面的,向上的,积极的,努力的,勤奋的,刻苦的,求知的,他把这些正能量拍出来,传达给世界。刘香成的身份又是让人觉得特别有权威的人,当他把中国这么多正能量的视觉呈现到世界面前的时候,外界就会说 原来中国是这样的,也会改变他对中国的认知和世界观。刘香成让他们看到这一张照片,就留下了他们对中国人的印象,再回到他们国家时候,就不会用以往的观念去评价中国。
现在我们看到的世界,大多数是被图像化的。而每个人对于世界的认知也不同,因为我们自己的经历不同,导致我们所看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你要学会懂别人,理解别人。刘香成的身份非常的特殊,因为他从美国回来,又作为新闻观察者,去过战争,去过最苦的地方,去过发展的地方,见证过这样一个飞速高密度的时代,他见证过,看过,理解,亲密接触过的,所以是非常客观的观察,带给你什么样的信息,是他带给你世界的未来。未来可以往正面的引导。许知远:不管你期待给人家带来什么样的声音,前提这个声音是成熟的声音。作为一个观察者,记录者,我们很容易被现场所操纵,因为权力非常之迷人,但是共处一时的时候很容易被很多的东西吸引,很容易被扭曲,比如说二三十年代画家、艺术家去苏联,都被苏联的那套宣传系统曲解了。你们两个人怎么样观察一座城市。刘香成 :观察城市这种事情很难说是一种直线,我看到的线条总是不整齐的。我记得有一次从洛杉矶到斯里兰卡拍摄战争中的画面,我在死亡的气息之间,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村落,但当我拿着那些战争现场的画面,传真到各个联社时,有个联社跟我说“你拍摄的画面,没人喜欢看”。
我还经历过在不同的情况下发出一张图片之后,第二天几千个头版头条,也使得我发言这么慢,因为这个世界太复杂了,你相处在一个境界里面会把这个话收回来。我的工作对我的学习起到分水岭的区别,因为在大新闻发声的时候我很荣幸,25年的重大事件都被我赶上。所以我认为对于一个地方的观察是没有一条直线的。
陈漫 :摄影师做服务的,决定者想传达的信息或者是他想要受众回馈的反应,呈现到最后,大家看到的摄影作品是不是事实,还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全貌,都需要大家自己去掂量,因为你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面,其他人是看到的另一面,最后由多个面、多个视角组成了一个“钻石”,形成的过程才是事实。
有一件事情我认为特别有意思,拍自然、动物的摄影师们之中有一个规定,不能干扰大自然,因为人是有主观情感的。我有一个朋友是旅游摄影师,现在我们看到的北极和南极,不是他看到的北极和南极,我们只看到冰块越来越小,最后这块陆地消失了;而这个摄影师只能客观的拍,不能干扰大自然。所以啊,当你想让别人跟你的情绪是一样,让别人理解你,所以更应当让别人更客观地看到事物的多面性,大家才能理解。我们应当更宏观更客观的看待这个世界,更宏观的看待一个人、一件事,不要让信息倾斜于单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