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黄昏恋的失与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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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地工作的这些年,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家了。
好容易和单位请了几天年假,回去看看妈妈,想起她盼呀盼,打电话给我说,啥时候回来呀,那颤抖的声音,我的心沉甸甸的缀着思念。
我坐着动车风尘仆仆的到了家,眼前还是那个久违的,熟悉的旧黄楼,炎热的夏,楼下花坛里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显得依旧生机勃勃。
多年来,自从母亲与父亲离异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已经有将近十多年了。
姥姥站在二楼的窗台上,探出头张望,看见了我,喊道,青青回来啦!我提着给她买的水果和营养品上了楼去。
开门的是母亲,紧接着发现了地上有一双黑色的老式布鞋,我的笑容凝固了半分。
这是你王叔。
我尴尬的站在玄关处问候着,男人也很拘谨,在厨房里停下了忙碌的手,我看了看他的侧脸,略微发白的头发,不大的眼睛,有点年纪了,却也仿佛带着一点憨厚和朴实。
这是我女儿,青青。
我们打了招呼不久,厨房里的烟火气熄了下来。他把围裙脱了下来,叠好挂在门后。笑道,那你们吃吧,我先走了。
别,别,哪有做了饭就走的道理?
母亲把那条海鲈鱼顺势端了出来,一阵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知道,她是没有这种手艺的,这个王叔不简单。
姥姥客气的也在一旁招呼着,开饭,一起。
姥姥看着我,只给我夹菜、说话,我们一老一少亲密无间,更衬托了他和母亲的略微尴尬。
他匆匆吃了一点,提出告辞了,母亲站起来送他,被他拦下。这才目送他,他是有点微胖的,脸上依旧含着笑容。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自行车车铃的声音,渐行渐远的铃声,想必是王叔走远了,开口说道。
妈,你和他多久了?怎么认识的?我有点不高兴的问了起来。
没,没多久,在那个老年大学唱歌培训班的同学。
你真的去那个培训班了?
你不是一直说嗓子不好,唱什么呀?
母亲的脸滕的红了起来,在一旁的姥姥讪讪的说,我吃完了,下楼溜达去了。
我们母女在家,她收拾碗筷,我帮着她洗碗。
“他是个厂子里退休的师傅,老伴前几年走了,有个儿子在外地,女儿在本地也结婚了,没什么负担。”
她一股脑的恨不得把所有事儿都告诉我,还说,人家是好意帮我做饭,这厨艺多好。我还是不放心的对她说,等看看再说吧。
02
赵霞,这个站在我身旁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自从我有印象起,她就是个热心肠,许多人说,幸好,她是在幼儿园里工作,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现在的老师,找不到像她这么纯粹的了。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优点,父亲当年努努力就追到了她,她不算漂亮,至少现在看是如此,一头稀疏的头发,烫了点卷,充满褶皱的双眼,放人堆里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
但未曾想,这样普通的她,多年来发挥了无私的精神,给娘家不断的提供帮助,先是弟弟结婚,再是帮弟弟带孩子。
后来,未曾经过和父亲商量,又拿出了十万元给姥爷治病,直到姥爷去世,她主动承担起照顾姥姥的责任。
她像是南丁格尔、天使在人间,一切靠近她的都自惭形秽,忍无可忍的父亲,提出了离婚。
我始终记得,父亲离开家的样子,带着绝望和无奈,也许他对她仍有情的,但那情被她高贵的灵魂打败了。
后来,父亲离开了,买了一个一居室,和一个阿姨谈起了恋爱,却从不提结婚。母亲和姥姥还有我在一起,直到我上了大学,在外地工作,终于离开了她。
我对赵霞,恨不起来,却也爱不起来。只觉得她太愚蠢了,这世上真的有这么愚蠢的人吗?一个可以为家而舍弃丈夫、孩子的女人。况且,没人领情,小舅从此像蒸发了一般,没再登门看过她。
不知道,她到底图什么?
我曾对姥姥恨恨的说,姥姥始终不说话。
在家小住的第二天,我去拜访了王叔,带了几盒点心和香烟,母亲并不知道我的来访,是我从她的手机上找到了她的网购地址,里面有王叔的住址。
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多次下单了这个住址。她的网购记录,有孩子吃的奶粉、营养品,儿童服装、童话书,气的我火了起来。
到了住址附近,发现他住在一栋旧校区的一楼,门口还有一圈种菜的小花园,一个孩子在小花园的藤椅上当着秋千。
他在花园正在择菜,看见了我,先是惊愕,随后请我进来,给我倒了杯白开水。
房屋旧的像一张烂渔网,但里面收拾的很干净、整洁,两室一厅的格局多年没有装修,一看他就是个简朴的人,至少条件不如我妈。
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坐在椅子上,开门见山的说道:
“王叔,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妈的事还有我给她把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图她傻,图她无私,她是有这个优点,但她女儿不是吃素的,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王叔的眼有点微微的浑浊,他看着我半分钟没有说话。
不知如何是好,本来我只想着试探试探他的心,而他沉默了。
他依然送我出门,我拒绝了。
03
母亲的黄昏恋被我搅黄了。我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想着待几天就回去了,不惹她心烦。
不过回去之前,去看一眼爸爸给我留下的那套一居室,母亲说一直出租着,不过,现在应该是空档期。
我打了车去往那套房子,是个临街的新小区,我轻车熟路的找到了A栋313,掏出了许久不用的钥匙插了进去,却怎么也打不开,心泛起了阵阵狐疑。也许是租客换锁了吧,也未必。
然而,就在我敲门看看有没有人的时候,有声音响起,谁呀?我回道,房东。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女孩睡眼朦胧的给我开了门。
不是霞姨吗?您是?
我是她女儿,我来看看房子。
我进来转了一圈看了看,问了她住了多久,何时到期的事,她突然面露疑惑。
哦,我爸说好像是年底吧。
你爸?
对呀,这房子是你妈说,暂时让我住的。
我听了,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赵霞,这个老太太你疯了。
我冲出了房子,打车回到了家,哪知她和姥姥都不在,再一打电话,她终于接听了。我劈头盖脸的喊了起来,赵霞,你是不是要逼我死,我死了你才甘心?
你在哪儿,和我姥怎么不在家?
我带你姥去诊所了,她这几天说有点头晕,检查检查。
我赶到诊所,她们已经检查完了,我没有当着姥姥的面和她争吵,忍着气把姥姥送回去,我把她叫出来,在家附近的的一家饮品店店和她谈谈。
两杯柠檬茶。我付完了款,她坐在我对面一起等待。
你是不是有病?哪有自己家房子给别人免费住的?
他姑娘离婚了,只是暂时在这住的,她答应我的,年底就走。
王叔说的吧?王叔在骗你,我的妈呀,你怎么这么傻,是不是要气死我?我崩溃的怒吼着。
店员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我看着母亲的脸,满是真挚又带着无措的焦急,她的眉头紧皱,穿着碎花的上衣,显得她呆呆的。
我握着她的胳膊说,妈,我能害你吗?赶紧和他断了吧。
她盯着我的眼,眼圈不断的充盈着泪花,抹了抹眼泪道,我知道了。
喝吧,我把柠檬茶递给了她。
搬家那天,非常的不愉快,王叔也来了,一直给我道歉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的女儿一直沉默,母亲无奈的在一旁站着。
真是不好意思,要不你看,我把费用补上吧。
母亲刚要回,不用不用。
我打断了他,好啊,就给半年的房租得了,反正也是多住了。
他从兜里拿出现金,递给了我,我接了,看着他们远去的提着箱子的身影。对母亲说,看见没,做人就得硬气点。像你似的,吃亏啊。
母亲摇着头不说话,默默的和我回去。
这件事终于办完了,我和姥姥告别,告诉她注意身体,她点了点头,又留下了激动的泪花。
王叔的女儿从房子里搬走后,母亲就再也没有了笑脸。
04
一转眼,又要到了秋天,半夜,母亲的电话响起,我接通了,是姥姥的声音。
青青,你妈急性阑尾炎,现在在医院呢。
啊?我一慌,不知所措。
姥姥又紧接着说,没事儿了,你王叔给她送到医院了,现在动手术呢。
我揪着的心,突然放了下来。这时,才意识到,母亲真的老了,身边需要有人了。
我赶紧又请了假回到老家,心里抱怨着一路的拥堵,到了病房一眼就看到了王叔,他在给母亲收拾保温饭盒,母亲刚吃完了粥,现在的她在病床上躺着,身上盖着薄被子。
妈,你好点了没有?
我的心突然内疚了起来。
她虚弱的回,好多了,多亏了你王叔。我的脸一热,不敢看他。他从病房里出来去了卫生间,又出来进去几次,我在门口叫住了他。
喊他一声,王叔,谢谢。
我刚要说,之前的事对不住您了。
他拍了拍我的胳膊,像是让我释怀说道,你妈不容易。
我在病房外透着玻璃窗看着她的样子,她更老了,脸色微微的惨白,静静的躺在那里,像一尊雕像,让人落泪。
出院后,王叔只是偶尔过来,姥姥年纪大了,我商量给她们请个做饭的保姆,姥姥说也好。保姆阿姨每天做好了饭就回去,也挺省心。
有天,保姆也做了红烧海鲈鱼,味道却和他做的差远了。
我突然想起他,其实想找机会叫他,请他吃饭,因为我有点后悔,当初那么决绝的讽刺了他,直到母亲的身体康复了,他再也没有出现。
我偷偷用妈妈的电话,给他发了信息,问候他。他回了,说带孙女挺好的,一切顺利。叫我安心养病。我终于知道,是我伤害了母亲,伤害了一个可以值得陪伴他的人。
05
父亲忌日那天,我又回来了,我一个人去山岗岭上坟,上完坟回来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小屋发呆。
母亲出去买东西,只剩我和姥姥看家。
做饭阿姨做好了饭也走了,我看见姥姥在沙发上在一旁抹泪,便上去安慰她。
姥姥说,不怪你,要怪就怪我吧。
四十年前,你妈刚从师专毕业后,等待分配,正常能去中学当老师呢,谁知道被人顶了下来。
那时候,你舅舅比她小,还去当兵了。你姥爷单位的幼儿园有一个指标子承父业,你姥爷想了一宿,把这个指标让给了你妈。你妈就进了幼儿园。你小舅当兵回来后,分配到国企管保卫科。
直到后来,企业改革你小舅下岗了,给了一笔钱,和你舅妈只能再就业,四处打工。你妈眼看着弟弟过的是朝不保夕,于心不忍,这么多年,一直在帮衬着他。
你妈孝顺,给你姥爷伺候走的。要是没有她,咱们这个家就散了。
她慢慢悠悠的说着。
我静静的听着姥姥讲给我的事,突然,我想起了家里的影集,赶紧趁此机会翻找出了压箱底的老照片,当年她在师专毕业的黑白相片。
我一个一个的搜寻着,看见了她年轻时的样子。齐肩的长发,白皙的面容,高高的鼻梁,看上去十分的清丽。
突然眼前,恍然浮现出一个年轻女孩的样子,她站在教室里和孩子做着游戏,那些孩子有着怎样稚嫩的眼神。
这是你小舅,舅妈,侄女。姥姥在一旁指着,这些人在照片里都一一的出现,都那么神采奕奕。
还有一张是母亲依靠在姥姥姥爷身旁,小舅在饭桌前端起酒杯,庆祝新年。
照片的背后的时间,1985。
母亲想要的是什么呢?我凝望着照片里的身影。
大概是一个完整的家吧。
我和姥姥依偎在一起,恍若隔世,我从未真正的了解过我的母亲,除了对她的怨恨还有她总和父亲无止境的争吵,我都归结为她的自私,我怨恨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伤害我和父亲?
我爸又有什么错?
我翻看着影集,发现了一个小册子夹在最后。我好奇的打开了它,是母亲与父亲的合影,背面有母亲的笔迹:
有些事还是随风远去吧,白涛,我希望你真的幸福。
那晚,母亲回来了,我拿着那张照片,去问母亲。
你怎么找到它的?
她捧着影集小心翼翼的把照片又放了起来。妈,你和我爸到底怎么回事儿?她听了,又一阵沉默。
当年,因为姥爷和家里不断的用钱,工作压力倍增的父亲,和她不断争吵,一气之下的父亲,选择了离婚和当年的初恋又走到一起。
母亲含泪割舍情丝,选择孤身一人承担。
都说,血浓于水,可那个一直以来觉得受到亏欠的小舅,再也没有出现。
朋友如此,亲人亦是,有些时候,你以为和你最亲的人,往往伤你最深。
妈,你怎么老了还不明白?我对她说。
母亲还在掩饰,是债还完了,我们两不相欠。
06
身体康复后,我劝她出去走走,可以去合唱班转转。其实,我是想再次促成她和王叔的相遇。
我陪着她去了合唱团看看那些妈妈的朋友们,她们有的是失独老人,有的有另一半,还有的丧偶单身,但都不妨碍她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我看着她们,虽然穿着鲜艳,年纪也都不小了,似乎有点明了,老年人的孤独,是多么渴望陪伴。
我和她们打听王叔有没有来?
她们都沉默了,一个老太太说,他房子都卖了吧?
我的心一沉,难道王叔出事了,另一个人接道,他和儿子上杭州享福去啦。
我不敢直面母亲的脸,用余光看去,她并没有异常,也许是放下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姥姥在睡梦里走了。邻居说,这是喜丧,不遭罪。
办完了葬礼后,母亲伤心的连话都不爱说了,更加的沉默寡言,她瘦了许多,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了她自己。
我说,妈,你来吧。我能照顾你。
她在电话那头拒绝了,不想给你添麻烦。
她第一次说出了这样体贴的话,我在电话这头,眼睛里的泪开始大颗大颗的流。
原来,她还是在乎我的,哪怕有过那么一点温存。
那我放假回去看你,我哽咽。
她在电话那头,轻轻的叹着气。
妈,对不起,是我伤害了王叔,伤害了你们。如果……
我已经泣不成声。
07
又到了五一长假,我回到家发现母亲的脸色好多了,原来,她养了一只小狗。
小白狗是一只土狗,名叫中华田园犬,这狗不贵,好养活,小区的好多老人都养它,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听话,不会乱跑。
她叫它,宝宝。
她牵着宝宝每天去菜市场遛弯、溜达,或者晒太阳,感觉多了些事儿分散精力就好多了。
那天下午,她破天荒的包了我爱吃的香菇猪肉饺子。她和我商量,想给姥姥姥爷选块墓地,不能总寄存在殡仪馆,等哪天她没了,也好一起,省着我操心。
我惊了一下,问道,妈,你这是怎么了?别吓我。
人老了都这样,别怕青青,你不愿意结婚就不接吧,妈妈现在想通了,都是一场空,过好自己最重要。
宝宝在她的脚下,蹭来蹭去,摇着小尾巴,傻傻的看着我。
妈,我哭的泣不成声。
妈,王叔还好吗?饺子下锅了,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倒是去年过年回来了一次,在女儿家呆了一段时间,她女儿买房啦,不在外面住啦。
我那时候呀,看她姑娘不容易,还给人家看孩子呢,其实呀,我干一辈子幼师,还真喜欢不够。”
她又喃喃自语。
她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等我说什么,我的心已经愧疚的什么都说不出口,我也喃喃的道,妈,要是他能回来就好了。
这么说,你不反对了?
是啊。不过,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难道?
妈妈,你骗我!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么重色轻女啊?我抱着她的腰,开始挠她痒痒,两个人咯咯的笑了起来。
不过,人家老房子是真卖了,现在添钱买了大房子和女儿一起住哦。她吓唬我道。
你不怕啦?
不怕了,他对你好就行。
我也想通了。
08
说完,她擦了擦手,从厨房走向了卧室取出了一份协议书,递给我。
自己看吧,这是我拟定的协议。
我疑惑的打开那份协议,只见上写道:
”赵霞女士和王威先生自愿成为恋爱关系,同居期间,产生的生活费用由男方支付,不涉及到婚姻、财产问题。
如赵霞女士先离世,王威先生可以续住,直到终老。而王威先生离世,赵霞女士不必承担。
赵霞所有财产归女儿白青青所有。”
我颤抖着拿着协议书,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叔终于和母亲在一起了。
他的女儿时而来探望他们,也给他们做做饭,说说话。
当然也还有王叔的孙女,母亲逗着小孙女和叫那只叫宝宝的狗,我一个人在单位加班时,母亲和我视频,在视频那头,我感受到了家的温度。
母亲这一生都是爱付出的人,在太多人眼里,甚至我的眼里她一辈子都是个傻瓜,而她活在她的哲学里,求仁得仁。
我虽然不懂她的逻辑,却很尊重她,并且我似乎有点明白了,她想过什么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