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凉床的故事

一张凉床的故事

口述/周雪芹  执笔/李军

我爷爷周吉才一九二六年出生于原江苏省泗沭县里仁区季圩乡条河村,现爱园镇条河村,一九四六年参加革命,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参加淮海战役,光荣牺牲。

淮海战役胜利后,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曾深情地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人民群众从人力、物力等方面积极支援前线,在人民群众的支持下才赢得了淮海战役的胜利。

“最后一把米,用来做军粮,最后一尺布,用来做军装,最后的老棉被,盖在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含泪送战场。”老百姓们正是唱着这样的歌谣,推着小推车勇往直前冲向战场。

我奶奶庄美林,泗阳县庄圩乡前庄圩村人。十九岁时嫁给我爷爷。曾祖父家是殷实人家,有数亩田产,爷爷念过私塾,原先在学堂做教员。一九四〇年底,新四军独立旅旅长梁兴初带领部队来到泗沭县革命根据地,驻扎在条河村两年多,支持配合泗沭县委、县政府与日伪军斗争,攻打称道口,开展群众运动,为当地百姓做了很多好事实事。地方政府开展轰轰烈烈的动员青年参军入伍工作。爷爷十三四岁时就向往军队。

许多热血青年都积极报名。二十岁的爷爷与奶奶商量也要参军,那时父亲才一岁。奶奶坚决支持,爷爷放弃教鞭,如愿戴上红花。后为华东野战军十二纵三六六旅三营八连排长,在淮海战役大黄山战斗胜利后,押送俘虏途中身中敌人数弹,壮烈牺牲,年仅二十二岁。

村里需要不断运送新兵,不断运送军鞋军粮支前。同村支前民工周其友最早知道爷爷牺牲的消息,他记住位置并守护着遗体,告诉同村支前准备回去轮换的村干部。

奶奶知道消息后,没有眼泪,带着干粮和村里开具的介绍信,冒着严寒,日夜兼程,向着徐州方向赶去。

到处是部队,源源不断的担架队、平车队,不断听到炮声,空气里都是火药的味道,一路上到处是盘查的路口。她一路喝冷水,睡草堆,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才到徐州大黄山。

不断寻找,根据同村人说的信息,她打听到爷爷生前所在的部队。奶奶循着一排遗体辨认,认出了爷爷,爷爷瘦削的脸庞在军帽遮挡下更显英俊,衣服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在气氛严肃的战场,容不得哭泣,奶奶憋在心里,哭不出来。奶奶做出了一个惊人决定:“我要和他在一起,他要和我在一起,我要把他的遗体运回老家安葬。”很多人劝她,路这么远太不容易了。她说:我要守在他身边。

她辗转见到部队营团首长,说明来意,首长们非常惊讶,同意了她的请求并且作了精心安排。

寻找抬遗体的合适担架,到处是薄门板,门板太重,也有木棍绑扎的简易担架。后来找到一张凉床,床腿矮,比较牢固,轻便,负责担架队的支前民工负责人同意就用这张凉床,这凉床也是老乡支前,从家里送来的。

部队安排人抬着遗体护送三十里外,然后用证明信让沿途解放区各村轮流派四个人再向前护送三十里地。生前的战友在营房前鸣枪送行。有时人衔接不上,奶奶轮换抬凉床,一站一站昼行夜宿,歇歇停停,经过四天时间,遗体终于送回到老家。在爷爷遗体进门的那一刻,人们才听到奶奶的哭声。地方干群深受感动,都来祭奠。

这张凉床就成为我们家的宝贝,这是老百姓支前的担架,是爷爷革命牺牲的物证。

凉床成为奶奶的精神寄托,情感载体,仿佛爷爷永远停留在凉床上。

凉床,一般人家都有,夏季使用最广泛,轻便,便于移动。打造简单,即使不会木工技艺的人,借来斧头锯子凿子,砍削一番,也不要细致打磨,就能安一张凉床。框架安装好,用细绳索来回缠绕编织,不用床板,甚至席子也可以不用,这是凉床轻便的原因之一。

夏季到来,大家都要乘凉,凉床就被拎到树底下,奶奶把父亲放在凉床上,床中心有洼兜,中间低,四周高出,所以一般不用担心孩子掉落地上。即使掉落,因为不高,也没有大碍。或者她坚信,爷爷护佑在儿子周围。

随着太阳的西移,凉床可以移到菜园边,可以找阴凉放置。

一九五六年,烈士证明发放下来,奶奶从舅舅家要来玻璃匾,把烈士证镶嵌起来,挂在墙上。父亲的记忆就是从烈士证开始。

夏天的夜晚,父亲带着伙伴们在凉床上玩耍。

奶奶坐在凉床边,讲述她在部队听到的爷爷的英勇事迹,押送俘虏的故事,父亲和小伙伴们一起听。一年到头,凉床在我们家锅屋,在堂屋,在庭院,是邻居串门的板凳,是小孩子玩耍的天地。

父亲最喜欢睡在凉床上,冬天,铺上厚厚的稻草,放上柴席,还是睡在凉床上。

后来父亲带着凉床和伙伴到田野里看庄稼。

时间长久,凉床的床筋经常会有断的,奶奶就不断修补,或重新换绳索绑扎。

生产队大集体时期,大家在社场上集体剥玉米,奶奶带着凉床到社场上去,凉床上坐满小孩子。

庄子上有人生重病,需要抬到医院,很多次是用我们家的凉床,轻便,牢固,有多次,父亲和庄上壮劳力帮助抬病人到街上卫生院。

因为奶奶的烈属身份,抚恤与救济每年都有。合作社时期,享受代耕代工。农业合作化,也优待工分,参加粮食现金分配。父亲青年时期在大队文艺宣传队工作。

一九八三年,更换烈士证明。每年家里都贴“光荣人家”和一张年历画。

一九八八年,泗阳爱园烈士陵园重建,碑林里有爷爷的名字,《宿迁近现代乡贤记》《泗阳县志》烈士名录里都有爷爷的名字。

我经常思考,奶奶一路上有怎样的思考,是什么样坚韧的力量支持她五百里来回用凉床运回爷爷的遗体?

大集体期间,奶奶辛勤劳动,曾经被评先进妇女代表,受到政府表彰。

二〇〇五年,奶奶去世,享年八十岁。

依据农村丧葬习俗,奶奶要与爷爷合葬。村里周姓家族都参与。年代久远,棺木朽烂,重新打棺材,作为套棺,有搭桥板。打开爷爷的墓穴,整理遗骸,现场的人都清晰地见证,发现四颗锈蚀子弹,那是当年打进爷爷身体的四颗子弹。我们带回家里来保存,后来有人说墓穴的东西不能放在家里,我们拿出来放在外面窗台上;又有人说,太阳晒,温度高,子弹里面火药可能炸开,我们把四颗子弹丢弃。

我陪同父亲到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瞻仰,淮海战役牺牲好几万名军人,能列出名字的只有两万多人,我和父亲循着名字寻找,终于找到了爷爷的名字。我清晰地记得,父亲站立半个小时不动,像一尊雕塑,望着爷爷的名字,眼泪哗哗流淌。

二〇一二年,民政部门开始对农村户口的烈士直系子女发放补贴,父亲享受到这个政策,补贴数额逐年提高。

二〇一四年,烈士证重新换发。我们一大家人在爱园烈士陵园祭拜,缅怀烈士爷爷。

父亲经常凝望那张凉床,仿佛爷爷永远躺在凉床上。

我是一名淮海戏演员。泗阳县淮海剧团根据泗阳烈士“刘胡兰”董振英的故事改编排演淮海戏《董振英》,我主演董振英,排练与演出期间,我时常想起爷爷和奶奶。我把凉床的故事讲给演员们听。

在老家,我父亲常讲述凉床故事给我的儿子听。

这张凉床还保存在我的老家。

周雪芹,女,泗阳县淮海剧团团长,淮海戏非遗传承人。

李军,男,宿迁历史文化研究会会员,宿迁新联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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