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巴特:巴黎没被淹 | 西东合集

屠友祥 译

  1955年1月的大水,千百万法国人承受的与其说是灾难,还不如说是节庆,尽管它带来了不便或烦恼。
  首先,它引入了观察世界的不寻常却可予以解释的视点,使某些物品看起来让人觉得新奇,对世界的观感焕然一新。我们看到汽车只露出顶部,街灯截去了一段,只有顶端漂浮在水面,犹如睡莲,房屋切割得仿佛孩童的积木一般,一只猫困在树上好多天。所有这些日常事物看上去都忽然断了根,丧失了最合理的实体大地。这般断裂保存了稀奇感的好处,却没有魔法似的可怕汪洋一片的水面产生的功效,就好比对大家熟知的画面作了出色的合成,我们看到这些形态改变了,却依旧呈现为“自然的”状貌,心中感到快意,我们的心思专注在效果上,而不会退回到因原因不明产生的恐慌里。大水倾覆了通常的视觉效果,却并没有引发幻觉;物体是局部地消失了,而不是变形:这般景象奇特,而又合情合理。
  凡是日常生活稍有可观的断裂均导致节庆;大水不只是选择了某些物品,使之改变了原来的状貌,令人觉得陌生,还倾覆了人们对风景的体感,颠倒了对自古以来视野构成的体感:土地测量和估算习惯上的界线,护田林带、房屋的行列、道路、河槽,这般固定的角线如此精确地替农地的形状作了安排,所有这些都被消除了,由角向面伸展:不再有道路,不再有河岸,不再有方位;汪洋一片,这平坦的实体无所不至,从而中止了人的变化过程,使其超脱于理性,超脱了位置的适用性。
  最搅浑人的现象肯定是河流的消失:河水原本是倾覆这一切的起因物,如今反而不复存在了,水不再有流向,河流这一带状物是所有地理感知的基本形态,这恰好也是儿童喜好的,如今从线条变化为平面,空间构造的突变导致不再存在前后左右的参照物,河流、道路、田畴、斜坡、空地,其间不再显示出层次来;全景视点丧失了其重要的能力,这种能力把空间当作各种并置的作用来搭配。因此,大水搅浑我们的,主要就是视觉上的反应。不过这种搅浑并不在视觉上产生威胁(我说的是新闻照片,这是我们对大水唯一真正集体的消费方式):对空间的适应和掌握中止了,感知充满了奇异和陌生,但总体感觉依旧是惬意、宁静、平和、亲切。凝视趋于无穷无尽的减弱过程中;日常视觉的中断不是混乱的正常状态:这是一种突变,我们从中只看到完成的特性,与恐惧拉开了距离。
  这种视觉上的平静,波澜不惊的河水的泛滥与对陆地地形各种功能和名称的中止相嵌合,明显和滑行的欣快神话完全吻合:每位读者面对大水的照片,都感到自身是间接地在滑行。在那里,我们看到小舟穿行在街道上这番大为轰动的景象:这情状不可胜数,报纸和读者对此喜爱有加。这是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水上行走这一神话和童稚的大梦想竟在现实中发生了。历经数千年的航行,船依然是令人惊奇之物。它引发欲求、激情和梦想游戏中的孩童或者工人都对开过的游船呆呆地看得着迷,把它看作自由自在的工具,摆脱困境的凭借,常情无法解释的问题总是出乎意料地解决了:行于水上。大水重新引出了这个主题,每日见惯的街道为它提供了别出心裁的框架:我们坐船去杂货店,神甫乘小艇进入教堂,一家人划着轻舟去采购食物。
  重建村庄或街区,给它修筑新道路,颇有点儿拿村庄或街区用作戏剧舞台的味道,也改变了小木屋的儿童神话,那避难所由水护卫着,犹如城堡或威尼斯的宫殿难以接近,这类平时无法置信的怪事都给它们增添了幸福然地自如驾驭,就好比小孩排列、配置他的玩具,探究一番,欣赏一番。这是个悖论现象。房屋不过是积木罢了,轨道是几条分离的线,畜群是浮动的块状物,而正是小船这一儿童世界最高级的玩具,变成为这个被排列、铺开且不再固定的空间的掌握方式。
  我们如果从感觉的神话转向价值的神话,大水也同样保住了克制的欣喜:新闻界在此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展现团结一致的力度,并将大水当作能集合众人的事件来日复一日地重构。这本质上与灾难的可预见性有关。譬如报纸以有点热烈、紧迫而积极的方式预先断定了大水发到最高点的日子;给灾难的爆发定下了几乎客观严谨的时限,能够将众人聚集起来,理智地设想补救的办法筑堤防护,堵住缺口,疏泄分流。这与暴风雨前收回收获物或洗濯物、冒险类小说里(敌人袭来前)拉起吊桥之际灵巧行事的满足感如出一辙,一句话,就是用时间这唯一的武器同自然对抗。
  大水威胁巴黎,还有点牵涉到1848年二月革命的神话:巴黎市民修筑“街垒”,凭借铺路石抵御危害性的河水,保卫城市。这种家喻户晓的抵抗方式令人着迷极了,全由掩体和壮观的堑壕照片烘托出来,也得到孩子们在河滩上用沙石筑城墙,与涨潮作速度上的竞争这样的画面的映衬。这比将地下室的水抽出来更显宏伟、堂皇,报纸无法从抽水景象中显出醒目而壮观的效果,大楼管理员也看不出堵住水将它汲排到已大涨的河水里还有什么用。军队动员、警察协助、摩托汽艇、救助“儿童、老人和病人”,《圣经》曾描写的赶畜群返栏,这完全是诺亚装满方舟时的那副焦急而兴奋的情状,展现这些景象则更有价值。因为方舟是个结局圆满的神话人类在其中拉开一段有距离地观看对人构成威胁的种种自然力,思考自身的处境,把自身所具的力量酝酿成必不可少的信念,从灾难本身得出这样一个明确的事实:世界是可以驾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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