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小六儿
小六儿
张亚凌
“一天三晌吃红薯，吃得放的屁都是酸的，还想咋？”
小六儿的爹一看见小六儿坐在土疙瘩上瞅着天上犯傻就训斥她。小六儿的爹老嫌这个六女儿心气高，没山里娃娃的朴实样，看着她心里就不踏实。看看人家花妞，多懂事：不是跟着她娘学纳鞋底，就是自家学着做花样饭……自家的闺女就知道一天到晚不着边际地瞎想，——能成精？想翻浪？
小六儿才不理会爹的话，嘴角一撇，心想：哼，总有一天我要站到天安门上吃红薯！
小六儿的语文课本第一课就是“中国的首都是北京，北京有座天安门”。在小六儿的心里面，天安门就是中国最最了不起的地方！小六儿甚至想，天安门，该是一扇多大多宽敞的门呀！
有一段时间，小六儿喜欢上了折纸飞机。反反复复地折，反反复复地抛出去，倾斜一个角度，使劲抛。慢慢地，纸飞机能滑出去老远，看得小六儿乐得拍着手直跳，——那飞出去老远的，不只是纸飞机呀，还有小六儿的心。
小六儿多想自己也像天上的鸟儿一样飞起来，她想看看重重叠叠的山外面到底有什么。小六儿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可那也在山里面呀。
终于有一天，爹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夺过小六儿正要抛出去的纸飞机，在手里揉成一团，使劲摔在地上，还狠狠地踩了几脚，骂道：“你就是拽牛尾巴的命，还心比天高？净不着调地胡想！”
在爹的强压下，小六儿不折纸飞机了。不折纸飞机的小六儿，还是总爱独自仰望着天空出神。是看白云还是看飞鸟，小六儿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山沟沟里的天是那么小，觉得自己心里憋得慌。
小六儿有时看着山岗上的树在想：一树叶子，起风了，有的落在干干净净的草甸子上，有的落在烂泥里。生娃娃是不是就像落树叶？落在烂泥里的树叶就不该想着从里面出来再弄干净自己？
小六儿只是个孩子，小六儿这样想是因为前几天她刚看过一部电影：父母是大城市的人，来到山里找他们的孩子。历尽千辛万苦，最终找到了，孩子却不愿回去，——山里的爹娘没有孩子，他得给他们养老呀。小六儿觉得那个孩子就是傻，为啥不能把山里的爹娘带到城里一起享福？
曾有一段日子，小六儿总是痴痴地望着山里唯一的那条路。在想象中，小六儿迎来一对穿着洋气的城里人，说自己是他们被抱错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小六儿站在自己家里那面唯一的还有裂缝的镜子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和娘一样的脸面，用爹的话说，就像发酵好的面团被谁坐了一屁股，宽宽大大稀稀疏疏一点都不紧凑。像爹一样，脾气暴躁，还爱钻牛角尖。唉——，小六儿觉得，即便有人糊涂得将男女性别搞错，也不会将自己这副长相抱错。
小六儿再也不做白日梦了。
小六儿和爹娘上县城办事。她觉得到县城的路好远好远，爹驾着牛车上坡又下沟的，七拐八绕，出了崎岖的山间小路，又上了同样坑坑洼洼的土路，只是视线开阔多了。小六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舒坦多了，她似乎也知道自己以前总觉得憋得慌的原因了：在山里，层层叠叠的岭，让人视线不开阔，心就不展拓。
小六儿突然觉得，自己原来适合于在山外生活。
在百货大楼里，小六儿看上了一双红色的小皮鞋。娘说：“那太洋气太扎眼了，是城里娃娃的鞋，咱不穿，听话。”娘拉着她就要离开柜台。可小六儿的小腿就像被钉在地上一般，任娘怎样的拉扯，就是不动。“死女子，咋不听话？跟人家城里娃娃比啥哩？”
“我就要穿！你把我没生到城里还不叫我自家走到城里？——我穿城里娃的鞋就能走进城里！”
小六儿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和娘大闹了一次，她也觉得自己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蛮不讲理。小六儿终于用满脸泪水和嘶哑的哭声换来了那双小皮鞋。一块九毛钱。娘气得直戳她的脑门，说“你两只臭脚踩下去就把半年的盐糟蹋完了”。
爹办完事后找到她娘儿俩，知道花了近两块钱买了双小皮鞋后，一巴掌扇到小六儿的脸上，骂着“败家子”，吼着让娘和小六退掉那双鞋。小六儿紧紧抱着小皮鞋又大哭了一场，娘还替她挨了爹几拳。
不管怎样，小六儿最终拥有了一双只有城里娃娃才穿的小皮鞋。
一双小小的皮鞋甚至让小六儿觉得，只要使劲地闹，闹出动静，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关键的关键就是，瞅见目标时，你一定得狠下心来不罢休不要命地闹。
小六儿就是在那次以后喜欢上“闹”的。小六儿和成绩闹，从小学闹到镇上的初中，一直是第一名。爹说什么也不让她出山进县城上高中。小六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吃不喝，任爹一脚把门踹开，娘把饭都已经喂进她的嘴里，小六儿愣是头一扭，又吐掉。“不叫我上学，饿死我算了！”小六儿狠狠地摔出这句话。
还是绝食。
爹说，这女子对自家都这么狠，看样子山里是留不住了。
小六儿就进县城上高中了。她还是和成绩闹，直闹到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多年后，小六儿站在了天安门城楼上，她笑了。她真的想拍张在天安门城楼上吃红薯的照片，给自己的童年有个交代。小六儿也经常坐飞机来来往往快快乐乐地奔波着，可她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坐的，好像就是童年折的纸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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