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眷恋他,一如眷恋我自己
我怎么会忘记,在夏河岸边看见的那个忧伤的青年。
那时候是北方的秋天,阳光温暖,黄叶翩翩,和风徐徐,轻轻拍打人脸。
那时候我心情苦闷,一事无成,夜幕降临就睡不着觉,日上三竿也不愿起床,生活得浑浑噩噩,一片潦草。
然而走在这样的秋天里,走在这样诗意婆娑的阳光里,我仿佛瞬间获得了救赎。
那一天,我偶然走过夏河,想独自看一看黄昏,想看看喷薄的暮色倒映在水面会烧成怎样繁华的一团火,我也想看看,如今的自己是怎样的寂寞。
谁知遇见了他,那个穿着皮夹克,凝望着水波,默默无言的男人。
许多人走过,他们慨叹着天气的美丽,抱怨着生活的艰辛,批判着现实的黑暗,他们牵着一只两只金黄色或者白色的狗,他们顶着丸子头,姿势很潇洒地拿一支烟抽,他们有说不完的大话,有掉不完的白头发,有送不完的玫瑰花。
这个世界,美丽着它的美丽,险恶着它的险恶。有些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有些人置身事外,清高自持。
而那个男人就坐在那里,像一座岿然不动,被时光冻僵了的雕像,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漫漶在一片耀眼的阳光当中,身上仿佛披着一层朦胧的金衣。
他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湖水,我在后面,静静地凝望着他。我在默默地揣测他的年龄,他的家境,他的身份,包括他的忧郁。
他应该有三十五岁,男人的年龄很难捕捉,就像女人的心事一般难以捕捉。
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独自坐在水边,看着虚无缥缈的远方,没有营营役役,按部就班地工作,光是这一点,已经叫人讶异。
然而,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个时代,有为了路人的一点施舍而扭曲自己的肢体的乞丐,有为了谋取利益偷窃拐卖别人的孩子的人贩子,有为了活得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纯洁的女人,为何就不能有茫然失措,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年轻人?
世界之大,总该容得下一个不想工作,独自坐在岸边,或者回想自己的前世今生,或者思考自己的前路茫茫,或者像方方小说里的男人决定何时跳下去,或者只是为眼前的秋天沉醉入迷,不知如何回神的年轻人。
他的家境应该不会太差,因为他的穿衣打扮整洁可观,虽然背影透露出一丝落寞,但是没有丝毫拖沓邋遢之感。
他的肩膀宽阔厚实,给人一种女人在这里等于倦鸟归巢,暴雨中的驳船终于寻到避风港的很有安全感的印象。
这样的一个男人,不愁找不到爱侣,如果他愿意,如果他不至于过分挑剔,既考量一个人的肉体,又斟酌她的灵魂。
尘世间,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够经得起这样的抽丝剥茧,大家都是落满尘埃与洞窟的身体,大家都是平凡而单薄的灵魂。
然而,我不是家喻户晓的福尔摩斯,仅凭一个人的外表着装还有脚底下的泥就能判断出他的身份。
我不是细腻敏捷的弗吉尼亚伍尔夫,仅仅凭借一个人身上的一点小迹象就足以敷演出一篇精致生动,感人肺腑的小说。
我也不是深刻幽邃的萨特,将这平凡一天里的这个男人的境遇追根究底,条分缕析,最后总结一个时代的疾病。
我对他的猜测,只能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也许他正在想念一个远去的人,也许他经历了一场亲人的逝世,也许他被炒了鱿鱼,也许,也许他只是无聊,所以想看看人世间的风景。
我不知道他怀着什么心事,我也不关心他有没有灵魂,我只是忽然想拍拍他的肩,告诉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生活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读读苦难深重的那帮俄国人写的小说,人间很阴暗,但无时无刻也并非没有细细密密的阳光渗透进来。
我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忽然仰天打了一个哈欠,似乎有起身离开的准备,所以我侧过脸,假装只是路过。
我没有欣赏到那天的暮色,就像我没有攀登过长城,没有迷失在东京,没有渴死在沙漠。
然而每一条街,我都一寸寸长长短短地走,每一天,我都一如往常分分秒秒地过。
我相信我会记得他,他的背影将会一直烙印在我的心底,因为我曾眷恋他,一如眷恋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