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打了个盹，做了一场花样年华的梦。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走吗？”
或许会，又或许不会，这个叫苏丽珍的女人，她也不会知道。
就当作一场梦，再好不过。
梦醒了，凡事再作计较，梦里，就让她盹着，别摇醒她，醒了，面对冰冷现实人世，十足可惜。
该怪这男人不够果敢坚持，还是怪她凡事都想周全，凡事无法周全？
怪来怪去，仿佛没什么好怪，便只好怪社会罢。
到底她心里存着芥蒂，存着“魔障”。
她应是道地的中国传统女性，恪守婚姻道德，面对丈夫的不忠——且情人近在自家隔壁，如此有恃无恐，不可能心底不会生出无限寒凉与清冷，不可能不会对这个见异思迁的男人失去信心，不可能不会对婚姻绝望心死。
然而，她只是选择忍气吞声，是诗里血泪交织唱的：“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她只是躲在暗处痛哭失声，发泄情绪，生怕为人察觉，仿佛错在己身。
然而恍然醒悟，岁月久长，世事荒凉，多年风霜，原来尘垢积身，内心积郁，全然无法洗净的。
这“剪不断理还乱”，层层叠叠沾惹在肉身与灵魂的怨怼，如此的不能尽吐。
纵使逞一时口舌之快，呼天抢地，四处扰攘，博得一时众人“事不关己，无济于事”的同情，又如何？
明朝醒来不过单枪匹马，肉身力搏，面对相似人生情状，捧着一人担待、“不足为外人道”的运命，独自与独自惺惺相惜，了无生趣。
却又不敢死，兴许也是不想死。
死，是极容易的事情，却得相当勇敢之士才敢于这样与尘世毅然决然相弃，敢于自我终结。
世间凡俗羁绊太多，厌倦太多，心灰意冷太多，却个个抱着一团可怜兮兮的散兵游勇苟延残喘，为着生命中或许会得不期而遇的转机。
人人都是为着一团希望去的，才敢于誓死抵抗这在张爱玲眼中“千疮百孔”的感情与“苍凉”的人间。
然而苏丽珍的坚守终于未能给她换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
她和那个叫周慕云的男人，合该相逢。
可笑、可怜。
因他是那个与自己丈夫发展一段“不应见于天日”的婚外情的女人的丈夫。
如此颠倒错乱，令人慨叹世事荒唐的人物纠葛关系。
王家卫这一点心思，恰是契合了刘以鬯小说《对倒》的意蕴，并非事出无因的。
如此荒诞不经的事，偏偏叫苏丽珍逢上了。
后来，回思，上苍这般翻云覆雨，造化弄人，于她，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两个同床异梦，心口不一的家庭，四个居心叵测，暗里迂回的男女，彼此在暧昧里厮缠纠葛，在暗无天日的绝望漩涡里沉沦深陷，却都不敢诉诸于众，不敢青天白日走在洋洋洒洒的市街中。
原来，一己私心，七情六欲也并非能够潇洒来去，不顾世俗。
世间诚然有森森然壁垒，有密密然藩篱，且牢不可破。
他们终究有所顾忌，顾忌会否遭致世人口诛笔伐，遭遇冷眼冷语。
他们终究渴望不可亵渎，誓死捍卫的尊严。
他们要爱，也要尊严。
人之贪心不足，可见一斑。
然而，世事难两全，总有一方非得做出让步与牺牲。
因为他们选择了爱，所以苏丽珍坚持“我们不要像他们那样”，她选择了尊严，做出了令她或许此后经年每每回想难免陷入深深怅惘，“怅恨久之”的抉择。
她的残存的理智与清醒断送了她或可迎面相逢然而终究失之交臂的幸福。
也许她只为着一点“怕”，仿佛从此身负可耻烙印，是行路需得低低头活该心怀愧疚的那种人，时时畏惧身后别有用心之人指指点点，戳她脊梁骨，怕万千人前仆后继甘愿为之殉葬的“道德”将她逼至风口浪尖，穷途末路。
最初，似歌里唱的，“突然眼神交错，目光炽热闪烁，狂乱也难掌握”，心未尝不是动了一晌。
浮生里，心跳漏断了一拍。
然而，终究彼此心里存着顾忌的，心照不宣。
在楼道相逢，暧昧迷离灯光下，疏影横斜般，仿佛时空虚化，他上楼，她下楼，礼貌问候，却保持适当距离，擦身而过，近在咫尺，却也“远在青山外”，其间山山水水，叫人心凉。
音乐适时响起，每一声宛转悠扬，每一调升降曲折，仿佛印证人物内心，明里循规蹈矩，有腔有调，暗里万千思量，如潮起潮涌，慌乱不禁，丝毫不由己的。
此处合该有故事，却戛然而止了，一双男女，一个错身，两个故事，别有洞天。
婉约与内敛，那一点欲说还休，不尽不实，却又余味无穷，绕梁三日的哀美与怅惘，成就了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里最精致，最为人所称道的一幕。
*
王家卫是敏感而细腻的男子。
他的电影里，少不得精妙曲折却直击人心的念白，少不得内心投射于外物的巧妙印证。
如《东邪西毒》里影影绰绰斑驳了慕容嫣面庞的鸟笼与竹帘，如《蓝莓之夜》里锁住城市里一间一间房间以及人心的钥匙，如《重庆森林》里彰显人对世界的淡漠与疏离、空虚与缺乏安全感的墨镜与雨衣，亦如《花样年华》里的一场雨，苏丽珍身上披着的一袭袭华丽绚烂的旗袍。
懂得王家卫的电影，需要曲折隐秘的心性，与敏感细致的感知。
我曾一任心思流动，天马行空揣测过这个叫王家卫的男人。
他的电影里多的是男欢女爱，却少的是善始善终，令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凉，止不住的在心里百转千回，无声地呜咽。
真似读张爱玲的小说。
或许，读懂张爱玲，真是看懂王家卫的绝佳契机。
他似乎懂得太多人情世故，物是人非，男女相遇、相识、相知，却唯独不懂如何相爱。
或者，他看穿了这个缺爱以及疲于奉献爱意的时代，又也许，他本人对爱情，三分敬重，三分倦怠，还有几分嘲讽。
原来，爱情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叶公好龙”。
他镜头里的苏丽珍，是无时无刻不穿着华美精巧旗袍的女子。
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已不复当年，自己却不肯就此委屈了自己，在人前，总归是宝光流动，是“有美一人”的。
全影中，她换了二十几套旗袍，令人眼光缭乱，赏心悦目。
后来，仿佛花市里流连一场，灯影幢幢间，蓦然回首，恍然醒觉，窈窕身形，玲珑曲线，美则美矣，并不能全然掩饰心神里的落寞与不欢。
一切虚有其表的华丽原是掩饰心里的寂寞与空落的，反而欲盖弥彰。
真得云泥之别，红粉骷髅才能摄人心魄。
恰恰是张爱玲的一点厌世：“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
何况，穿着旗袍，身影也格外单薄瘦削些，好像这合该是一个悲情女主角的身份。
*
还是电影里的男女，苏丽珍和周慕白，还是仿佛隔着“烟笼寒水月笼沙”的飘渺。
一场倏忽而至，铺天盖地，令人猝不及防的雨，仿佛老天见不惯有情人如此周折辛苦，撷来一丝契机，让他们距离再近几分。
然而，彼此终究是适可而止，始终跨不过心里那一处幽暗沼泽。
直到有一天，他巧妙曲折坦陈心意，她却婉拒，“我们不要像他们那样”。
她的心里也许，会是这样的蜿蜒曲折——
那个男人，背叛我，不忠、可耻，一切恶毒词汇泼在他身上都不足泄愤，而我，纵有再多不甘、怨怼，明里暗里，总是人之所向，道义之所向，他日一切揭开云雾见青天，万人会得疼惜我，替我抱不平。
但若我亦重蹈他们覆辙，旁人自来指手画脚，仿佛人人皆是世间法官，都有评判世事的权利与义务，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一个家庭，夫妻反目，各自在外寻欢，到头来，唾沫星子只能是往女人身上泼，管它世事如何，总之女人必定是始作俑者。
真正人言可畏。
何况，自己恨世间这样不忠的灵魂，怎能一任自己沦落至此境地。
而且，我又岂有十足把握，周慕云便是古今罕有，鹤立鸡群，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良人？
谁能担保他不会中途易辙，不会同样来日陷我于不堪境地？
到底，这人间万象，一分一分都令人灰心绝望。
后来，周慕云孤身去往异国，在古迹斑驳，庄严凝肃的吴哥窟，埋葬了自己的秘密，亦吞下了此生不尽的憾与悔。
他抵住墙面倾吐秘密的模样仿佛一段无声无息，却长久如迷的亲吻。
那一年，他竟奢侈到连一个吻都未曾索取。
他会否怀疑自己果真爱过，毕竟“往事万千空记省”。
他找到了自己一直寻觅的树洞，但他的秘密，被一个眼神惶惑而清明的小僧侣窥见。
他自然不会懂得这个男人身后背负的隐忍曲折，以及承担的菲薄的流年、深深浅浅的不如愿。
我常常怀想，王家卫为何临到头如此突兀地安排一个小僧侣的角色，直到某一天，穿越车水马龙，看人来人往，如云穿梭来去的时分，我恍然若悟：
我们每个人的沧桑历史，汹涌暗流，隐忍哽咽，落在别人眼里，亦不过只是一场蜻蜓点水的“不能懂”。
说到底，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而已。
周慕云之于苏丽珍，苏丽珍之于周慕云，或者王家卫之于看客、观众之于王家卫，莫不如是。
*
苏丽珍在他离开后的旧房间，用他留下的火柴，吸他剩下的烟，仿佛余温犹在，在心上，始终未褪的，不知要生生记住，几个十年。
怀念至死那一记本该刻骨温柔却终于弥散在往空里的吻。
那一刹，苏丽珍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是《小团圆》里的盛九莉，是曾经爱着胡兰成为他“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张爱玲。
这一刻，又是张爱玲的移魂。
他回到原地，迎头讶遇一堆世事变迁，或者犹有回忆丝丝游荡，寻觅不到寄主。
世间万千悲苦心酸，临到头来，终究是词穷，终究是“无语凝噎”，虚虚无力感叹一句“物是人非”。
多少岁月，大半生过尽千帆，山重水复，原来真正寂然相对，只得一句“物是人非”，不能更多，长的合该是叹息，以及各自珍重。
她亦来到，仿佛赴一场时隔经年的约会，然而终究是错过。
这一生，多少辰光，我们只徒劳交付给了错过，所以，上苍赠予我们以寂寞，似乎不应有憾。
她轻轻含笑，是告慰平生，自我嘲讽，也有欣然应允的表情。
与过往兴许还存着念想的自我握手言和，就此告别。
这出戏，唱到此地，便是山穷水尽了，幕布缓缓落下了，当作一场梦，台上恩怨情仇，风光寥落，是别人的悲欢离合，走下台阶，便是活生生的人生。
这场梦，“不近情理”，是“整个世界打了个盹儿”，如今醒转来，倒也未曾伤筋动骨，“饿其体肤”、“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些是多情迁客骚人太会渲染离愁别绪，太耽于沉溺伤感悲情，实则真实人生并非传奇。
许多深如潭水的情怀，水落石出，也可以只是一忽儿的事。
原来世间亦有这样的感情，回想之，只剩满心温暖，倒也无所谓亏欠，至少未曾遗留满腔孤愤，就此横眉冷对，不共戴天，街上相逢亦不屑认。
感情如若沦落至此，真正可叹、可悲，又可怜。
仿佛还有感激，感激从前那对移情别恋的怨男女，世事沧桑，从前再如何恨得咬牙切齿羞于面对的龃龉终究都能得到宽免；
感激那个仓促出现又离开给过她肩膀倚靠的男子，亦感激她自己，当初未曾软下心来，随他而去，因此一切回忆都是好的，不会互相折磨直至感情逐渐稀薄，化作死灰；
更感激那段美好年岁，正如影片《花样年华》这个名字，那真是周璇声声婉转缠绵唱的“花样的年华”。
在花样的年华，遇见花样的爱侣，没有陪伴，在回忆里，却始终一如往昔，恒久美丽，自己在他心里想必亦是如此——
只留美好窈窕背影，来不及忘，便永不会忘。
“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跟我走吗?”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时光是一切的仲裁者，岁月长长久久，早已给出答案。
她的心，其实随着他，早已漂洋过海，涉过千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