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女人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他说,外面下着雨,我想念你,我来找你。
却不说具体的时间。
他总是这般行踪不定,让她对他琢磨不着。
是得多么亲密才能不用预约,说来就来。
她自然喜欢这种随性随心。
她心底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或许就是下一个时辰,下一分,下一秒。
现在是清晨七点一十九分,窗外是四月明媚的天,也许会是个大晴天。
而她现在需要做的,是将自己由内至外打理一番,自爱才能爱人,自重方能获得他人尊重。
站在他面前,至少应该眉目清晰,让他心甘情愿发出赞叹,继而是一个漫长的亲吻或者拥抱。
她不过是凡俗的一位女子,对异性的需索始终简单而暧昧不明。
这样的女子很容易会被半途抛弃,因为太容易满足,让人失去穷途探寻的兴趣。
真是可悲,心底传来空谷足音,一声一声都是追魂索命的呼号。
她伸出双手,掌纹错综复杂,注定命运跌宕,多歧路,今犹在。
这样的手如何紧紧抓住爱人死死不放,过一瞬他就从指缝中溜走,根本不需要一丝风。
失败的感情如终年的积水在湖中鹅卵石上留下印记,她已锈迹斑斑。
几日来沉湎悲伤情绪不可自拔,睡眠不足,抽烟饮酒过度,眼睛无神,黑眼圈像两张索命符,时时提醒她厄运来临,死期将近。
头发干枯,像顶着一蓬野草。
室内狼藉,仿佛末日逃亡。
四堵墙连绵散发腐朽气息,想是多日没有开窗的缘故。
所以,他的到来仿佛耶稣降临,救民于水火之间。
此刻,她十分需要这样一根救命稻草,而他姓甚名谁仿佛已没有关系。
热水在身上每一寸皮肤流淌,像身体在流泪。
嚎啕大哭,人如何容下这样多的泪水。
人体就像巨大容器,每天容纳吸收各种各样情绪,如不及时清理,会不会哪一天遍身绿苔。
她自言自语,又是你杞人忧天。
狭窄逼仄室内热气蒸腾,她在镜中只看见隐约人体轮廓。
美好洁净,她欣赏着每一寸肌体的律动,似堕入深沉的幻觉中。
她一直笃信沐浴是世间至为神圣的行动,它是一种外在的清洁,是肉身与灵魂进行友好亲密交谈的时刻。
没有百转千回,没有曲径通幽,一切直接又清晰。
人在此时至为脆弱,脱下一切外在伪装粉饰,直面自身。
她看见自己后背左肩胛骨那块红色印记,像一朵开至烂漫即将跌堕的花瓣。
这块在少年时期突然出现的印记,像那样青涩年华里隐秘而冶艳的心事。
那是一块随着年月日渐增大的印记,仿佛也拥有自己的生命,伴随着她生长,经历人世各种艰辛悲苦。
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包括自己的亲人,这是她漫长岁月里的秘密。
暧昧的灯光下,她的眼神迷离而又深情地与它狭路相逢,用手指轻轻按压抚摸,没有疼痛感,毕竟这不是伤口,心里反而释然。
她温柔的轻语,是谁将你种在我身上,发芽开花,却忘了来采摘,来收获硕硕果实。
她将浸湿的头发移到这一处,渴望遮盖住它,仿佛它是令人感觉可耻的浊物。
但是,头发不够长,又是一阵徒劳无功。
她终于认输,为着生活,她已失去和错过太多,她已十分懂得如何低头认错如何忍气吞声,生活却从不会大发慈悲善待自己。
她张开嘴,以为可以狠狠哭一回,惊天动地,荡气回肠,没有。
没有眼泪,发不出任何声音,可笑可悲。
想哭,没那么容易。
生活哪会轻易让你由着性子胡作非为,想成精成仙,路漫漫其修远。
打开窗户的一瞬,一丝清甜的气息侵入鼻喉,突然感觉生活也并未将自己逼向绝路。
彼时彼刻她猝死家中也没什么可惜,窗外鸟语花香,四月天晴依然美丽。
一个人,并无那般值得挂念,所以还是死乞白赖地活着吧,至少摸爬滚打总有一天会有被谁牢牢记挂在心底的希望。
离开固然一了百了,也果真一了百了。
不,她热爱生活,纵使生活待她一向凉薄,想尽各种招式将她折磨,真抱歉,她接受这罪过却依然怀抱希望。
此刻,她得拿出待客姿态,该洗洗刷刷一处不能含糊。
莫让人客闻之色变,退避三舍。
呵,这陋室莫说鸿儒,连白丁也是来者甚少。
自己的交友圈何时逼仄至此,该当面壁思过。
蓬门今日有君造访,丝毫不能含糊。
她光着脚,放着俄罗斯民谣,悠远空灵的吟唱,让人魂飞天外。
问她如何听得懂,不懂,丝毫不懂。但姿态得做足,否则出手就被人看扁三分。
她发现窗台上玻璃瓶里半月前买的花已萎谢,神情十分凄怆。
瓶底暗黄色腐叶堆积,生活就是这样,几天不搭理,立马各样烦恼事排山倒海涌来,让人措手不及。
她动作轻松适意,一切不紧不慢,倒掉瓶里的水,穿上出行的衣,时已渐暖,清晨却仍旧带着几分凉意。
或许是清晨人还沉湎美梦的缘故,路上行人稀少。
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了啤酒和抹茶蛋糕,并长长的法式面包和果汁。
在喧嚷的菜市场购得新鲜的绿色蔬菜以及三文鱼,他还喜欢那样一道西红柿炒鸡蛋,买西红柿时别有用心挑选色泽洁净透亮的,一切水到渠成。
她想,为着一些人,将生活过成柴米油盐也未尝不是乐事,毕竟,觅得好夫婿,是普天下女子毕生的梦想。
至于这一个好字,如何斟酌掂量,各自见仁见智。
她也曾盲目对一些人心怀一生一世的憧憬与盼望,也想过陪一个人终老异乡,虽然最终纷纷以善始不得善终悲剧散场;幸运的是没有大打出手,彼此揭底,恶行恶状撕破脸皮。
两个人,分分合合,嬉笑怒骂,不是冤家不聚头,即便有缘无分,亦能冰释前嫌,偶尔互道珍重,随时上门造访,懂得分寸与懂得退让。
做朋友也未尝不好,没人硬强迫做朋友就一定一片冰心,两肋插刀。
见面互相问好,他日各自成亲,三妻四妾是后话,与己无关。
婚宴时重情重义赠予喜帖,潇洒出席,何乐不为,一定绝口不提过往;
若是不请,权当忘记,那也乐得偷闲,少却一份礼金,外加许多尴尬。
走在半途,她被路边商店橱窗里换季新款服装吸引,是一件茶色长裙,安静地放在模特身上,等着有心人发现并带回家中。
而她不是,她从来只是欣赏者,却从不试图穿在身上。
她对自己了解甚深。
逗留了片刻,回神间天边悬浮几朵阴云,人说,春天孩儿面。
她加快脚步往花店去,途中遇见一家简约精致的画廊,以不高不低价格购得一幅工笔,是一朵洁白盛放的花,不知是栀子还是芍药,那种安静自持是她的需索与追求。
出得门外,大雨如注,她只得瑟缩在画廊里,无比落魄。
好心画廊老板提供大的手工布袋将所购的商品一应包装,十分细致妥帖,瞬间心头掠过一丝温暖。
她想着,虽然蛋糕会得为雨水摧残,但是,此时此刻,他或许正在她门外百无聊赖等候,便冲进雨幕,加快脚步,无视自己衣服已淋湿。
一个不经意,身侧出租车经过,溅起泥水,将她的牛仔裤裤尾弄得大片水迹,邋遢不堪。
她开始放慢脚步,突然停在原地,甩下手袋,在原地掩面哭泣。
所有新仇旧恨一时间全部泛起心头,无人在意,亦无人关心,各自有各自的路途要赶,谁也等不及停下来替她擦掉泪滴,耐心询问她为何哭泣,如何才能不哭泣。
生活不是电视连续剧,走了一个又出现一个,身边从不缺伴侣,编剧是这世上最自欺欺人的种群。
一对母女经过,天真纯洁女童抬头询问妈妈路边阿姨为何哭泣,妈妈说,她只是缺少一把雨伞。
“那把我们的借给她可好?”
稚嫩女童,童言无忌,却难得一片真心。
妈妈宠溺地捏捏孩子圆润脸庞,牵着她轻轻走过。
一语惊醒梦中人。
的确,她何尝不是只缺少一把雨伞而已,何必过分悲伤,这样狼狈模样示于人前,罪过罪过。
淋湿便淋湿,换一套衣裙照旧光鲜亮丽,无忧无惧。
回到家,门边并无人等候,虚惊一场却也有点失望。
自从告别青春年少,这种被男孩在风雨中守候窗台的桥段已随风远去。
那时为着年轻的缘故,不知是矜持还是娇纵,总得令那人多等上半个钟头,恨不能唱上几支歌才肯罢休。
如今,好时光一去不复返。
若是一切重来,她会得多谈几次恋爱,约会十个男伴,结果好坏又有什么干系,经历是她宝贵财富。
现在立志,也为时不晚。
心底为自己暗暗打气。
她沉着而悠然地在房间里踱一圈,静静感受尘世间避难所的气息。
果然,唯有这里,值得永久休憩。
她小心翼翼将那幅画着洁白淡雅的花的画挂在墙上,换上舒适的棉拖,坐在米色的布沙发上,一只脚勾在另一条腿旁,静静点燃一支香烟。
看着火光渐渐将香烟吞噬,化为一寸一寸的灰烬,眼见时间一段一段溜走。
等待是这般折磨人的事情,却也隐隐叫人甜蜜。
想着他今日的衣着,见面问候的第一句话会不会用心颇深而叫人惊艳。
烧完第三支烟,听见叮叮的门铃声,来了。
她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让他多等上片刻。
猜猜他手里的花是哪几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