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红雨伞(小说)



墨 白
她终于看到了那把红雨伞。
那把红雨伞在湿淋淋的墨绿色的田野里如同一块凝聚的血液,她的眼睛不由得潮湿了。她朝左右看看,刚刚压好的路基上只有几个稀稀的行人,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朝那把红雨伞走去。通向红雨伞的路程她走得很吃力,尽管田埂长满了野草,但她的鞋子上还是坨满了黄色的泥泞,她想停下来喊一声,可声音刚到嘴边又停住了。四周非常静,整个田野里只有雨水的脚步。
那把红雨伞立在一座新坟前。
坟前的花圈已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在她走近那座新坟的过程中,那把红雨伞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喘息着,终于来到了那座新坟前,她伸出手,抚摸着站在伞下的孩子,她说,君,来这儿为啥不说一声,让我好找。
伞下的孩子没有说话,却有两行泪水流下来,他说,爸。
她看了一眼新坟,然后对孩子说,走吧,他不会答应你,走,跟妈回去。

孩子跟在母亲的身后往回走,他们的鞋子上坨满了黄色的泥泞,他们走得很吃力。来到公路上,孩子停住了,他回身朝田野里观望。可他没有看到那座坟,那座坟已被越来越浓的雨水遮住了。
母亲说,走呀。
孩子转回身,他看到从北边的公路上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没有带雨具,雨水里像一个落汤鸡,他拼命地蹬车,车轮子在刚刚压好的路基上飞快地滚动着,一晃,就从他们身边闪过去,朝镇子的方向而去。孩子没有看清骑车人的脸,可是骑车人在离他们不到二十米的地方,被一根横在路基上空的铁丝给拦住了,他身下的车子飞快地滑出去,在不远的地方倒下了,而骑车人则像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咚”的地声摔倒在路基上。
这时从路边的庵子里钻出一个人来,他朝躺在地上的骑车人呵斥着,眼呢?你的眼呢?装到裤裆里去了?前面路上写着牌子,下雨天路上不让走人,你是瞎子……骑车人狼狈地从地上爬来,他在护路人的喝诉声里扶起自行车,溜到路边逃走了。
孩子看着那个骑人消失雨水里,可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骑车人被横在路基上空的铁丝拦下来的情景。他在雨水里走到那跟系在两棵杨树之间的铁丝前,伸手晃了晃。铁丝系得很紧,孩子的手放开那铁丝的时候,铁丝还在雨水里发出了“嘤嘤”的声响。铁丝在雨中的“嘤嘤”声,给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走回颍河镇的路途中,他的耳边老响着那根铁丝在雨中发出的“嘤嘤”声。孩子跟着母亲回到了颍河镇,在他们拐向通往回家的胡同口时,孩子突然回到现实之中,他从一种幻想里走出来,像颗钉子立在那里不动了。
母亲没有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看着孩子说,走呀。
孩子说,我不回去!
母亲说,你要气死我呀,你都十二了,妈的话你一点也不听!
孩子说,你让他滚,他滚我就回去!
母亲很气愤,她说,中,不回家也中,上你姥家去吧。
孩子说,去就去!
母亲说,死你吧!

母亲说完不再理孩子,她转身走进胡同。孩子很固执地立在雨水里,看着母亲的身影一直走到胡同的尽头,拐进了家门。胡同两边的杨树在雨水里哗哗作响,杨树的枝叶把胡同罩得很灰暗。孩子在通往他家的那条胡同前一直站立了很久,才朝姥姥家走去。在走进姥姥家的大门时,孩子听到过道里有斧头和锯吃进木头里的声音,孩子知道那是一老一小两个木匠正在给病重的姥爷打棺材。孩子站在过道里,他合上了手中的红雨伞。由于天下着雨,两个木匠把劳动的场所从院子里搬到了过道下,因而,过道里显得十分的拥挤,孩子的脚只能踏过墙边的一堆刨花,才能到院子里去。孩子在那堆刨花里刚走了两步,他就尖声地喊到起来,一下子坐在了刨花堆上。那一老一少两个木匠忙丢下手中的工具拢过来,说,咋了咋了?
孩子把他的右脚搬起来,他们看到有一只吃透一块木板的铁钉,穿透了君的凉鞋刺伤了孩子的脚。
小木匠刚从孩子的鞋上拔掉那块钉齿板,姥姥就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姥姥心痛地叫着,我的乖,我的乖……实际那根钉只刺破了孩子的一点皮肉,流了一点点血,姥姥只用了一小片火柴皮就贴住了孩子脚上的伤口。姥姥又用一块布给孩子包住,就安顿他在一只小凳上坐下来。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孩子一直坐在过道里,手里拿那块刺伤他的钉齿板,看着那两个木匠打棺材。他看到那个老木匠把一只又一只明亮的长钉吃进棺木里去,他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那只放钉的工具箱前,他回头朝院子里看一眼,那个时候姥姥正在厨房里给木匠师傅忙晚饭,他就从工具箱里抓出一把长钉来,然后又寻了一块一尺来长的木板,他学着老木匠的样子把铁钉一只只吃透了木板。那些铁钉吃透木板之后长长地长在木板上,一共三排,很整齐,好似一片钉的林丛。在接近黄昏的那段时光里,孩子一直望着那个他新做的钉齿板发呆,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那个骑车人被铁丝拦下来摔倒的情景。

天黑下来的时候,孩子打着他的红雨伞悄悄地离开了姥姥家。他走在颍河镇的街道上,突然感到这条雨中的街道是那样的漫长,街上没有一个行人,只有一两只昏黄的路灯在雨水里挣扎。在拐进通往他家的胡同的时候,由于天黑,他有些害怕。孩子在他家的门前徘徊了一会儿,他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他还是敲响了家门。母亲和那个男人看到突然出现的孩子时,都感到有些意外,母亲说,君。
那个男人朝他友好地笑着,他说,我正要和你妈去接你呢。
可是孩子却沉着脸,他看着那个男人仇恨地说,你滚!
母亲生气了,朝他喊到,小君!
孩子仍然看着那个男人,他说,你滚!
母亲上前就给孩子一个耳光,她说,你再说!
孩子没有哭,他仍用仇恨的目光盯着那个男人,他说,你滚!
母亲又要打他,但被那个男人拦住了,男人说,好,我走。
说完,他就打开门。君的母亲拿起君刚放下的雨伞说,走,我送你。可是孩子突然上前拦住了母亲,他搂住母亲的腿说,你不去,我有话给你说。
女人有些无可奈何,她只好把雨伞递给那个男人。男人在门口打开雨伞,回头望了她一眼,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孩子听到了雨水击打那个男人头顶上的红雨伞的声音。在孩子的感觉里,那雨水击打红雨伞的声音仿佛离他十分遥远。
母亲说,啥事,你说吧。
孩子松开母亲的腿,他反过身关上门,然后上了锁。但孩子什么也没说,他的脸色在灯光里有些灰青,他站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冷,他的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孩子和母亲躺在床上,夜显得很漫长。整个黑夜里雨水都没有停下来,一直在敲打着他家院子里的那些的桐树,孩子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栽树的情景,孩子想,一晃,父亲栽下的树都长大了。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外面的世界变得很静,明亮的阳光从窗子里射过来,打在了孩子的脸上,母亲静静地望着他睡熟的脸。就这个时候,她听到从胡同里传来一声惊叫,接着就有纷乱的脚步声。她急忙开门跑出去,看到一个男人躺在雨水里,被雨水融淡的血布流遍了整个胡同。她看到那个男人被一根系在路两边杨树上的铁丝所绊倒,他的胸膛上嵌着一个布满了钉子的钉齿板,她家的那把红雨伞就像一个弃儿扔在了一边。

作 者 简 介
墨白(1956~)河南淮阳人,当代先锋小说家,剧作家,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山花》《人民文学》等刊发表先锋作品,至今已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时光》《来访的陌生人》《欲望》三部曲等多部;发表中篇小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局部麻醉》《隔壁的声音》等四十余部;短篇小说《失踪》《街道》百余篇;散文、随笔《鸟与梦飞行》《博尔赫斯的宫殿》等百余篇;出版有小说集《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墨白作品精选》《梦境、幻想与记忆》《癫狂艺术家》等多种。有作品译成英文、俄文、日文或收入多种选本。有电影、电视剧作品有《船家现代情仇录》《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十余部,曾获“飞天奖”优秀编剧奖、“飞天奖”优秀电视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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