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美中介劝我：贷款，借钱，花明天的钱，美今天的颜
在医美APP与《南方周末》联合发布的《中国女性自信报告》中，数据显示，将近三分之一的中国女性愿意花费万元以上人民币以提高自信，而她们认为，在提升自信的三大主要因素中（外貌/知识/财富），外貌仍居首位。
行业白皮书显示，每100位中国医美消费者中，有64位90后，19位00后。从近年的数据看，19岁以下的医美消费者比例，2017年为15.44%，2018年为18.81%，并且逐年上升。
很难说清，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容貌对她的事业是否呈正相关关系。但人们总在制造这样的传说与神话，并且约定俗成：女人应该是好看的，穿着得体，化着淡妆。 这或许放大了职场女性的容貌焦虑。时间易逝，钱可以以后再赚，但职业的坦途不等人。她们抱着这样的期待孤注一掷，借钱整容。
在人生进入下一阶段前，医美成了小蓝一个除旧迎新的仪式。小蓝在考研初试后，复试前的2个月里，完成了她的首次医美手术——割双眼皮。 为此小蓝借出借呗的全部额度，9000元，作为预算。初试经历了痛苦的鏖战，她用这场手术犒劳自己。
她挑选的时机合适，元旦前完成手术，在宿舍待到一月下旬清校回家时眼皮已经消肿，戴个大框眼镜遮盖，以免在团年饭桌上受长辈责问。 如果考研失利，她将要进入职场，一个好的形象是必要的。花钱换个不一样的明天，医美整形者总是抱着这般期待。
周敏人生中两次升学都伴随着一场整形手术。 她高中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分手的直接原因不是她的容貌，而是男友劈腿了。 但周敏本人不免觉得和容貌有关——她的鼻子很大。总有人会带着惋惜语气说：「如果你鼻子小一点就更好了。」 周敏总被人提醒缺陷，在整形以前，她连大笑都不太敢。 最突出的缺陷是鼻子，她的鼻翼宽度原本很宽，鼻下缘的皮肤跟苹果肌皮肤连在一起，如果大笑的话，鼻翼会被扯得更宽。所以她常常需要控制自己的表情，或不自觉说话时遮掩鼻子。 周敏的妈妈认为闺女变漂亮以后一定可以找个条件更好的，高三毕业的漫长暑假里，妈妈带周敏去做鼻翼手术。把鼻下缘切掉一些，再往里收，视觉上会好看一点。 现在想起来，周敏觉得自己和妈妈都有点傻大胆，很多人还没接触医美的时候，她们早就尝试了。 但这只是矫形手术，仅仅修正了丑，远没有到美的程度。周敏对她的鼻子还不够满意。工作以后，她又切了一次鼻。 那是她第一次办信用卡，第一笔刷了一万九千，就是做鼻子的费用， 这次手术垫了一些耳软骨，还做了鼻中柱延长，视觉上看鼻子更翘一些。这次手术留疤了，如果扒开看，是有痕迹的，不像第一次那么隐秘。 经过两次手术，周敏自信了很多，也改掉了发言前忍不住拿手遮口鼻的习惯，终于可以放心大笑了。 她是肉鼻头，手术的难度大，所以鼻头部分改变不大。她觉得没有达到预期，还想做第三次。影视剧里的美人都有精致的鼻头，比如韩佳人，再比如万茜。
韩国明星韩佳人
周敏认为自己不是整形上瘾，因为她不是贷来十几万，整成那种蛇精脸，瞬间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整容方式她也不认可，她只是想从细微方面让自己变得更好。 但是第三次的费用特别贵，8万多，因为周敏的鼻子已经经受过两次手术了，再继续做手术，内部会有疤痕粘连，只能去找口碑好，案例多的名医，高昂的价格暂时劝退了周敏。 医美用户中，同样存在「审美隔离」。 小邹自称，她和妈妈都是医美重度用户，但是对医美的看法有分歧。 小邹认为日常养护也很重要，能接受在美容院做一些护肤项目。当小邹想去微调，妈妈认为打完针几个月就没效果了，她不支持小邹打针。 妈妈喜欢一劳永逸的项目，比如手术。妈妈在十五年前就做了双眼皮、纤眉，后来还隆了胸。自己做生意，有经济实力，即便爸爸有些小意见，妈妈完全不理。 妈妈喜欢捯饬这些，给自己花完钱，觉得小邹也应该弄一弄。小邹在中学时就常和妈妈进出美容院，大学二年级，妈妈带小邹去做了全脸自体脂肪填充，那时候很流行。 小邹想着反正都要花钱做医美，在行业内，能拿到更优惠的价格，也能避免上不必要的当。 所以大学毕业后，小邹没有尝试其他行业，直奔医美。
小邹刚进医美行业时，底薪2500，其他靠提成，一单5%，一个月也就六七千，但她一个月的开销有一万多，所以要靠家里接济。 吃人嘴软，妈妈有时候生气时会说，「我花钱给你做医美项目，你还要和我争，和我吵？」她懒得和妈妈理论，就用医美贷给自己贷了两万，一半在百度贷的，另一半是即分期。 那时候的医美贷，专款专用，因为是医美机构和贷款平台的合作，涉及到提成，批款前需要写清在哪个机构具体做什么项目。 那是2018年，医美贷还没泛滥，就像滴滴最初占领市场打价格战，医美贷利率极低，甚至有金额过万可免息的机会。
小邹的还款记录
倒也不是迫切给自己做某个项目，那时候小邹刚入行，看别人的成交率很高，她又要强，反正医美对自己来说也是刚需，一些项目的内部价格看着确实心动，干脆贷款给自己冲了笔大业绩。 KPI压力没有大到非得给自己冲业绩，但机构很会洗脑，每天晨会，都在培训「看案例」，看看脸上还有什么可改善的地方。有时候总部也会派人来宣讲新项目，以便销售人员向顾客推销。这样的「培训」多了，人就会不自觉想「原来我这里也需要做一做，那里也可以改一改」，医美行业好看的人太多了，大家在这个行业里比来比去，卷来卷去。小邹说，几乎每个员工都给机构贡献过自己的手术费。
有时候小邹周转不过来，还不上医美贷，就去借呗借钱。两边的利率她觉得都可以接受。还了一年多上岸，也没有后患，所以她认为自己不是受害者，事情一直都在掌控中。 后来医美贷渐渐泛滥，北京查得严了，基本没有机构愿意放贷。小邹还在行业内，知道有些机构声称可以分期，其实就是在前台教客户操作京东金条、借你花等金融产品，其实就是替客人另找了一个借呗。 据她所知，很多城市还存在这类骗局：女性去应聘模特，领队就以外形不好为由，怂恿她贷上很多钱，然后画饼，说做完手术一个月可以挣多少。 小邹说：「我不反对超前消费，贷款整形，但是签合约前连利率都不了解的话，怎么可能不上当呢？」
不只有初出茅庐的职场新手期待用容貌「提档升级」开启一个光明未来。某知名医美APP数据显示，我国女性医美受众从原先的25-35岁分别向上、向下漫溯，延伸至19-55的区间。 肖菊44岁，原先在厦门、重庆、成都都开过沙县小吃店，挣不到什么钱，最轻松的是大学档口，因为不用做早餐生意，只做午餐和晚餐，从10点开始准备，供应到22点食堂关门就行，不需要起早贪黑。 后来她去成都当护肤品柜姐，挣得比原先多，但她自认为挣得没有同行多，并且为此归因——「我没有她们好看。」 这个世界看脸。肖菊笃信这套，「尤其是我们美妆类目，客人一眼看到谁更漂亮，肯定不自觉更信任谁啊？这还用说吗。」 肖菊天生皮肤黄，想去打针改变一下，靠日常护肤来改变，见效太慢，她的绩效等不起。本来她的计划是每月花600左右做护肤项目，结果发现没人逃得过美容院接待人员的推销。
医美从业人员爆料
她自己也是做销售的，明明对他们的话术非常熟悉了，还是会被带到沟里。 「他们说我额头不够饱满，我回家左照右照，发现确实是；他们说我鼻梁太高，需要磨一磨，我知道事实确实是，我的鼻子会被看相的说是克夫鼻，因为鼻梁过高，很突兀，不好看，美容院的销售给我展示了3D模拟的术后图，我觉得做一下确实是更和谐一些。」 肖菊连用了三个「确实是」来表示对面诊结果的心悦诚服。 销售说，像你这样在美容行业，却没有经历过微整形的人就是对自己颜值的放纵。 肖菊也知道，只是简单画一下眼线，眼睛都能显得有神很多。去眼袋、提眉这些都是小手术，但是特别提气儿，看上去精气神就不一样了。不做医美，脸上的状态化妆品遮不住，即使画了精致的妆出门，也没有办法避免被叫阿姨，虽然确实到了当阿姨的年纪，但是谁愿意在美妆柜台找阿姨买东西呢？ 她打算先做全脸脂肪填充，包售后，2万。她的收入要供房贷，还要每月给2000给表姐，肖菊的小孩托付给表姐带。所以肖菊手边没什么钱。 肖菊选的这家整容医院在成都数一数二，很正规，不能分期，只能一次付清。她自然想到了借钱。向亲戚开不了这口，因为亲戚不会理解她的举动。肖菊在借呗上借了1万3，年利率4.5%。又在美团上借了七千，凑够了手术费。 她算了一笔账，这两笔钱分12个月还，紧巴紧巴日子也能过。「早买早变化，早还早轻松」，医美销售的话术又萦绕耳边，肖菊认为有道理。 手术并不尽如人意，做完全脸脂肪填充，脸肿了半个月，额头肿得像寿星，朋友说这是正常现象，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那些天肖菊一直担心毁容，钱白花了不说，说不定还会被家人骂。睡觉不敢侧卧，生怕压到脸上的脂肪，也不敢做太夸张的表情，以免影响恢复，更不敢吃辣椒和酱油，因为她听说重口味不利于创口，会留疤。术后两周她都不敢用水洗脸，只能用湿巾轻轻擦拭。 她非常在意，用手机app记录恢复的状态，到21天时，脸上的肿胀看上去平整了些，额头更饱满了，有点漫画感，是想要的结果。 这段时间是肖菊状态最好的时候，心里开心，业绩也上去了。 但术后一个多月，脂肪就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少，一个多月后，填充的脂肪几乎全没了。肖菊咨询医生，医生说被自体吸收很常见，是自身体质问题。肖菊很瘦，脂肪质量不高，所以易被吸收，需要进行二次填充。 于是，三个月后，肖菊又做了一次手术。担心像上次一样自体吸收过快，她一直在喝胶原蛋白。这次消肿后她发现额头有些不平整，去找医生理论，医生拿出术前的照片，说，你看，你术前额头本身就有些不平整。肖菊想：「那我还争辩什么呢？照片比我的话更有说服力，即使打官司也打不赢。」
美颜后，仍能看出额角有些凹凸 肖菊有时候也疑惑这种不平整，是不是自己过度关注，过度放大？或许陌生人乍一眼并不会看出来？即便这样想，她还是很怕顾客盯着额头看，担心她们看出异样，当她们打量的眼神投来，露出困惑表情时，肖菊浑身汗毛就立起来。她有一紧张就腹泻的毛病，每当这时候她就想跑厕所。 这样的生活不自在，在那个环境里，所有人都比她年轻，整容虽然不算失败，钱确实也是白花了，肖菊隐隐觉得年轻同事会议论她「老来俏」，哪怕同事只是聊天时互相递了个眼神，都会让肖菊想很久，她们的言外之意是不是在嘲讽。「也许人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想太多，我从小就容易想太多，而且在乎别人的评价。」 在这个环境不自在，后来肖菊辞了这份工，去酒行做白酒销售。
「中国男性谜之自信，中国女性谜之不自信」，在文首提到的《中国女性自信报告》中，开篇这样调侃。 普通却自信的男性俯拾皆是，而一位普通女性，却在自我评价的坐标系中反复检视多次，自己是不是丑女。超过41.62%的中国女性在低估自己，每6名女性中，就有1名在拍照或照镜子时感到焦虑。 究竟是漂亮使人自信，还是自信使人漂亮，未必能够越辩越明。漂亮与自信一定要互为前提的话，自信与容貌仍未彻底分家。 日本人女演员树木希林说：「这皱纹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不显示出来可惜了。」对年龄的从容难得。 如果漂亮的对立面是普通，而不是丑陋，很多女性都会轻松许多，普通意味着常见的存在，不是缺陷，无需纠正。皱纹是，单眼皮也是。
作 者 | 皮 蛋编 辑 | 麻 薯设计、排版 | 排 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