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天堂，最终的荒唐

你出生在1796年。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86岁的乾隆皇帝禅位给十五阿哥颙琰，大清改元为嘉庆。

但对于你父亲来说，天下易主算不得什么，水家生下一个女儿，才是真正的喜事。

你在父亲无比的疼爱里长大，世间再没有另外一个人，像他一样对女儿那么好。

父亲还有三位结拜兄弟，他们的年纪更大一些。

你脆生生地喊他们伯伯，伯伯，他们会笑眯眯地走过来，把你抱起来，扔在空中。

你吓得大叫，他们哈哈大笑，父亲在一边又气又急，生怕几位义兄弄疼了你。

他们兄弟四人在江湖上颇有名气，人们尊称为南四奇，长江以南声望极大。

你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正在哭鼻子的小客人，是你父亲姐姐的儿子。

父母遭了意外，双双罹难，可怜的孩子过来投奔舅舅，从此你多了一位哥哥，又多了一份疼爱。

这位表哥对你言听计从，呵护备至。

寄人篱下的孩子，多少有些近似卑微的讨好，而这点对你来说，又是极为受用，日子长了，便觉得本该如此。

你们一起练武，一起习文，一起慢慢长大。你出落得明媚秀丽，表哥也是一表人才。

你们打马出外，走在街上，路人都会纷纷避让，目送一对神仙人儿远去，眼中尽是艳羡。

你们也有了一个响亮的外号，铃剑双侠。

你们起初还有些羞涩，着实做了几件仗义的好事后，渐渐地便自认可以担起这个侠字了。

于是，二人更加地意气风发。

在你十九岁之前，生活里充满了蜜糖和阳光，如同置身天堂。

应该是你十九岁生日的第二天，三位伯伯来找你父亲，面色凝重。

四个人关在屋子里，商量了好久。

那天晚上，父亲叫你们进来，郑重地说了一件大事情。

血刀门僧人从藏边来到江南，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激起武林公愤。南四奇决定带领江南武林，齐力诛杀血刀恶僧。

父亲明早就要出发，跟女儿告别，又嘱咐哥哥要照顾好妹妹。

你却无比地兴奋，嚷着要跟父亲前往，一起惩奸除恶。

父亲起先不肯，你苦苦哀求，表哥又在一旁帮忙说情，最后父亲拗不过女儿，只好答应。

你们二人骑着两匹骏马，一黄一白，鞍辔鲜明，走在人群里，引起无数赞叹。

胯下良驹神骏，脚力如风，不觉便将众人甩在了身后。两人联袂疾行，相视一笑，心中都是无比的畅快。

你并不知道，这是你最后的快乐时光。

凶恶黑暗的真实世界，正朝你狰狞而来。

时间真是件很神奇的东西。

你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它会如闪电一样飞快，转瞬即逝。

而当你身处不幸时，每一秒都那么漫长，让你有充足的时间去咂摸其中真切的沉痛。

很多很多年以后，你还清晰地记得那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你们在沅江边遇见了血刀门的僧人，起先只有一个小恶僧。你的马踩断了他的大腿，你们胜券在握。

谁知，横空杀出一个老僧。

他的武功实在太高了，轻松击败了你和表哥，掳走你和小恶僧。

你能听到你的父亲带着大队人马在后猛追，但总是差着路程，始终没能追上。

老僧看你的眼神，满是邪恶淫荡，看得你不寒而栗。

这一路向西疾行，你心头如同炼狱。

有几次，老僧的确准备非礼你，却被小恶僧一一设法阻止。

你不知缘由，又急又怕，一片茫然。

越往西行，救你的追兵越来越来少，令你欣慰的是，你还能隐约听到父亲和表哥的喊叫声。

他们还没有放弃你。

再往后，一场雪崩突来，将人群隔开。

你、小恶僧、老僧，还有父亲和伯伯四人，一共七个人困在谷内。

其他人则被挡在山谷外，想进山谷，只怕要等上七、八个月。

山谷如同一间密室，极端情况下，你见识到了人性里无从掩饰的恶。

血刀老僧到了雪地，更加地凶险。

你眼看着他使诈杀死你的三伯，在雪底杀死了大伯，接着又重伤了你的父亲。

你看到平素极为敬重的二伯崩溃了，花铁干斗志全无，跪地求饶。

你看到父亲不堪受辱，央求着小恶僧击碎自己的头骨。

你看到小恶僧和老僧突然反目，小恶僧暴起，杀死了老僧。

你看到花铁干开始讨好小恶僧，极尽谄媚。

你看到小恶僧将打下的鹰肉，分给你一半。

你看到花铁干开始吃自己结义兄弟的尸体。

你看到小恶僧跟花铁干以死相搏，为的是阻止花铁干吃你父亲的遗体。

哦，这时候，你在心里已经将小恶僧，改为称作狄大哥。

那个花伯伯呢，则要被叫做花恶人。

为什么恶人会变成好人，好人又怎么会突然变成大恶人？

这个问题，无时不在你脑海里回荡，但你找不出答案。

你心中感动，决定做点什么。

你用羽毛，给狄大哥织了一件羽衣。

他却丝毫不领情，口中叫着，我是恶和尚，怎配穿小姐缝的衣服？

语气里似乎有着极大的委屈，又飞起一脚，将羽衣踢进洞中，转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你又羞又怒，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鸟羽上。

就这么着，熬到了春暖花开，雪融冰消。

七八个月过去了，外面的救兵终于进了山谷。

狄大哥悄无声息地走了，花恶人又化身成花大侠。

花大侠沉痛地向人们讲述结义兄弟如何惨死，自己如何奋力诛杀恶僧，又号召大家除恶务尽，赶紧一起杀了小恶僧。

你终于忍不住，跳了出来。

你争辩道，他是好人，他不是恶僧，花铁干才是个大坏蛋！

人群里投来的尽是鄙夷的目光，性子急的人忍不住开口骂你。

这时，你看到表哥来了，那是你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们喜极而泣，相拥在一起。

你对表哥说，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愿见那些人。

一向对你言听计从的表哥，这次却没有听你的话。

你知道，他听信了花铁干的话，也吃进去了人们的那些闲话。

他就站在你身边，你却觉得，他离你很远很远。

人们吵吵闹闹地，要去追拿小恶僧。

你看着表哥裹挟其中，一起去了。

他似乎回头看了你一眼，又坚决地往前走着。

山谷里变得空荡荡的，寂静得可怕。

只有满地的脚印，杂乱无章。

你觉得人生如同一场噩梦，无比的荒唐。

天地虽大，已无你立足之处。

你决心留在此处，一个人静静地守着。

或许你还有个念头，便是等着狄大哥归来。

十年不够，便等二十年，不管怎样，都要等下去。

你会等到他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