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呓语《古诗十九首》】之三:游戏极宴娱心后的追问——“戚戚何所迫”?

【原文】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行人呓语】

在旷古以来的天地万物间,在泥金砂石俱下的时间长河里,人类微末渺渺的存在,其停留伫足的短暂,莫如一次偶然起兴的远足。生而为人,实为天地之过客;生而为人,实难主宰自我之命运。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起首即慨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苏轼在《前赤壁赋》云:“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千古骚人,千年同叹!

《青青陵上柏》一诗,以叙述的笔调,就人生之存在方式,之存在状态,之存在意义作了全面而深邃的巡礼。“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一句,是全诗核心所在。诗人将自我生命归置于天地之间加以审视,其主体生命客体化。“忽如”两字,彰生命存在之不确定性,“远行”明生命之存在状态,人与天,与地,与人,与万物,与万事皆“远”,生命之流逝如斯,不可阻挡,亦渐远而渐行,终渐行而渐远,因“远行”而触目伤怀,因“远行”而触目惊心。落脚终归于一“客”字。既已明了人生之“客”的旁观身份,诗人即与世事以“斗酒娱乐”、“游戏宛洛”、“极宴娱心”之存在之姿出场。

《青青陵上柏》一诗以“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作为生命思考的起点,以柏之青青,石之磊磊而触发联想,由自然生命的存在之姿而转向内省自我:人的生命应当以何种方式而存在而出场?于是,诗人将生命搁置于“宛洛”繁华的都市,就“冠带相索”的人生追求展开自我的拷问,对“长衢夹巷”“王侯第宅”的人生场域进行了冷峻的审视。诗人在相望两宫、双阙,这权势的巅峰象征时,夹以“遥”“余”两字,以空间的距离而表徴心理之距离。诗人于人生狂欢、极宴娱心意的生命体验之后,再次回归自我,发出了深沉的追问——“戚戚何所迫”,以回应“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句。娱乐游戏、极宴娱心之后,为何还是产生了“戚戚”之感?是“何所迫”?

如果我们抛置该诗产生的历史背景,作诗者谁这些争议。无可否认,诗人的追问,于千年后仍然纠葛于人们的内心。其叩问具有普遍的价值指向。是什么导致人沉沦委靡?又是什么促使人振作奋发?人应该作怎样的价值追求,是“王侯第宅”,是“两宫双阙”,是“斗酒娱乐”“游戏宛洛”,抑或别的什么?

法国哲学家帕斯卡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人因渺小而思考,因思考而高贵。人之脆弱如斯芦苇,生之短促不能柏之青青,不如石之磊磊,但人之存在的全部意义即在于“驱车策驽马”的主动探索。即在于有“驱”之势,有“策”之态,“驽马”人生亦傲然。在“相索”之问里,在“相望”之姿中巡礼世间生命。其生命之真义即在于“娱心”,既“极宴”,既“娱心意”,戚戚何在?人生何所迫?

具体而论: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说文》曰:“陵,大阜也。”《诗经·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从这些解读引文里,我们不难看出,“陵”应指大土山。但依“青青陵上柏”,其“柏”所植位置的特殊性来看,将“陵”理解为“陵墓”亦为合理。

古诗十九首中《驱车上东门》一诗里即有“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的描述,郭北墓,遍植白杨松柏。《去者日以疏》中语“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同样出现墓植松柏白杨。据此,个人以为,将“陵”字理解为“陵墓”似更能兴发诗人关于生命之喟叹。

木斋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明确指出该诗作者为曹植,在论及《青青陵上柏》的背景时谈到“其写作时间有两种可能:其一,是黄初四年,曹植等参加会节气入洛阳所作;其二,是曹植晚年,也就是太和六年参加元会期间,在洛阳之作。曹植的另一篇诗作《箜篌引》,也应是太和六年之际在洛阳所作。”

他在《论青青陵上柏——兼谈十九首研究的方法论反思》最后的结论里说:“总体来看,此诗主题徘徊于死生之间、悲喜之境,极为富贵,却又极为窘迫,读之者依稀可以见到诗人从'青青陵上柏’的帝王家族陵寝中归来,经过百余尺的双阙和遥遥相望的两宫之间,走向宫廷极宴的身影,但眼前浮动的却是诗人'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的以薄酒浇深愁和驽马驱车在宛洛、鄄城、东阿等地崎岖山道上的蒙太奇,还有与画面同时出现的悲凉话外音:'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诗人面陵上“青青柏”,涧中“磊磊石”,情难自禁地发出来自生命渊底的悲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其对自我生命与人生的审视,以“忽”字见生命之短促;以“如”字彰人生之迷惑,此处用“如”字而非“是”字,表徴内心对生命认识的不确定性;以“远”字推开世事之莫测,之距离,表征其审视生命之状态;以“行”字描人生之流变,生命之流逝;以“客”字定性天地宇宙间,自我生命之客体位置。诗人以“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起兴,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之慨叹,为全诗铺色定调。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生当何欢,死亦无畏?“斗酒”“娱乐”成为千载以来,人们较为普遍的人生选择。曹操有语“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白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苏轼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斗酒娱乐,当是失意快意人生之不二法门,是忧喜传递的行为艺术。陶渊明有《饮酒》二十首,不管“清酒”一杯,“浊酒”一壶,尽在舒心畅意,自述“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新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既斗酒相娱,重在“乐”字,又何必在意其酒之“厚”、酒之“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诗人探索生命存在之意义的出场方式可谓充满喜剧的色彩。其“驽马”之寒酸简素,却示之以“驱”,扬鞭于“策”。语含行进之欢跃,兴味之高昂,从而演绎一段唐·吉诃德式出场,暗契“游戏”之姿,之态,之行,之为。“宛与洛”诗中并未言及“宛”,而只说了“洛”,一可理解为偏义复词,譬如“便可白公姥”中之“公姥”;“爷娘闻女来”中的“爷娘”。也可理解为诗人重在描述“洛”之游戏经历,而直接艺术地省略了“宛”之行旅。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一句中,叠字“郁郁”形容“洛中”繁华纷纭美好之貌。诗人于洛中的聚焦点为“冠带”,其人生探求的旨归明朗,既选择都市之“洛”,自是注目于“冠带”权贵,注目于豪门的生存状态和追求,以“自相索”点明其各有所求,各有所偏好。人心纷纭,人欲多重。“自”字,呈现人生追求的多样化。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从人生的追求,到生命的归宿,诗人行走于“长衢”“夹巷”,就显贵之生活环境,生存状态进行了描述。当然,诗人的视野始终不离权贵“王侯”,不离豪门“第宅”,以一个“罗”字,一个“多”字暗示其特权贵族地位的凸显,超然于世。“洛中何郁郁”之下,“冠带”“王侯”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至于“冠带”“王侯”之外的寒门百姓,不是诗人所思所虑所注目所关心之范围。有人据此推论写作该诗的人绝对不是普通士人,即有相当的道理。前说“驱车策驽马”,很显然只是一种戏谑的自我解嘲,甚至并不与事实相符,而极有可能是一种艺术的呈现方式,但正是这样一种理解,让诗人后面的聚焦视野更显得尤为突出,诗人对人间名利富贵之于生命的意义进行的思考也益发显得深邃。当然,木斋先生考辨“驱车策驽马”是曹植真实生命状态的写真,那也是一种合符情理的观点。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此两句从句式特点上看,有两可之疑,比如“两宫遥相望”我们不妨改为“两宫相望,遥”或“遥相望,两宫”。前者描述两宫之空间距离大,以突出“两宫”之壮观宏阔,气象非凡,与“洛中何郁郁”相照应。后者以诗人“遥望”之姿,审视权贵之巅峰象征,令人浮想联翩,诗人何所思,何所悟?“双阙百余尺”一句印证两宫之遥,诗人审视之视角即转为“两宫”之内人的“遥相望”,如此,宫里宫外的生存状态,隐晦通过“望”字传递。其“围城”心态可见一斑。宫里已尽繁华,所望何?何所望?望繁华落尽,归于生命之真义?寄寓一个“空”字。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诗人以“极宴”的生活方式,以“娱心意”的生命追求,回答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疑惑感喟。就“戚戚何所迫”句也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解读。一种认为,“极宴”的生活方式彻底驱逐并消解了人内心之“戚戚”,既已“娱心意”,又何来迫近之“戚戚”。另一种则认为,诗人在“极宴娱心意”之后,还是无法消除对生命真正价值的追问,还是无法释怀内心的惆怅与死亡笼罩下的伤悲。诗人展开了自我的追问:当纵欲狂欢之后,当杯酒尽欢之后,为什么忧伤还是再次逼近了我?生命的倏忽而逝,生命的价值追问,始终萦绕于诗人心田。同样,这一问题,也纠葛于千载以下阅读此诗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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