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乡村最后的儿子

1

乡村可以没有猪,没有鸡。因为,现在有养猪场,也有养鸡场,一切都被程序化,一切都可以用钱买到。

所以,乡村的人一个个走向城市,挣钱,买回这些。

乡村,一天天寂寞起来。一个个乡村走出的人,即使扯着行李箱,沿着弯曲的水泥路走回,也走不进记忆中的故乡,走不回童年的老家。那时的故乡,村口的大树上,老鸹窝在阳光下稳稳实实的,一对老鸹铁一样铸着,哇一声叫,又哇一声叫。阳光那时是散漫的,从空中流洒下来,照着河水、瓦屋,还有山上的牛羊。那时,一群孩子在挂着红辣椒的院子里跑来跑去,高声叫嚷着,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鸟雀。

这些,都一天天远离了乡村。

过去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瓦屋,被一座座小楼代替。门前篱笆上的豆角早已不见了,篱笆也东倒西歪没人管了。一切,都已变得陌生。

只有狗还守在这儿,不时地叫两声,亮亮的声音在小村上空回荡着,让人感到一份亲切,一份温馨。

一切都悄悄走了,只有狗留了下来。

2

近些年,药材价很高,山村普遍种了黄姜,麦苗与玉米退出乡村的视野。有时,回到家,望着一片片长满药材的土地,我心中就隐隐有一丝悲哀:不长小麦、玉米的土地,还是土地吗?就如我,假如不教书的话还是教师吗?

夕阳下,小村静悄悄的。

小村,不再如我小时那样。

那时,院子是简陋的,一间间土坯房,大多用土砖磊了院墙。院中,随意开着桃花、杏花。桃子、杏子结了,引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一群群孩子望着桃或杏,衔着手指,眼睛亮亮的。那时的小村,让人感到美好,村子上空流荡着一种活泼的生气。

有时,山上一声山歌沙哑地传来,也让人感到是如此地美好,如此地不可或缺。

现在,这些都很少看见,或者听见了。

小村的年轻人,一个个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离小村,走向遥远的城市。成家的人,则带着老婆孩子,带着一种对都市生活的期待走了,甚至在城里安了家。小村升起的炊烟,也日见稀少。

在外漂泊的日子,每每读贺知章的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时,心中就有一种满满的幸福:自己回乡,如果也有小孩如此问,该多幸福啊。

可是,现在这点希望也日渐消失了。乡村,已很少有小孩的笑声,小孩跟着自己的父母,都一个个走入了城市。

再回故乡,问候最多的,怕也只有几声狗叫了。

3

这问候的狗叫声中,当然也包括我家的小黑。小黑,现在应叫老黑了,它已不再是过去肉乎乎的样子了。它也如人一样,走过童年、青年、中年,现在已到了老年。

我也会如此,也会走过童年、青年,也会走向老年。

老黑老来,有一处安静的地方,这儿绿树成荫,河水白净,天蓝如洗。它可以在这儿安静地叫几声,或者卧在阳光下的草中,呼呼地睡着。

我老了呢,将去哪儿?

小村的人日渐减少,往日的笑声也日渐消失,只留下不多的几个老人,在夕光中拄着拐杖蹒跚着。随着小村最后一个老人离开,小村,将不再是小村了。这个小村,何时出现,没人知道。但是,这儿却生长过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和父亲在这儿组成一个家,生下了我。我小时在河中捉过鱼,在草丛中逮过蚂蚱,在石头下捉过蟋蟀。稍大后,我背了书包,沿着村口大路,一蹦一跳地去上学。

这儿是我的根,是我血脉所在。

我不知它是哪一天出现的,不知小村上空的炊烟是哪一天升起的。

但是我知道,小村必将消失,因为,我们都将弃小村而去,走向远方,只有狗留了下来,守着这片日渐寂寞老去的土地。

狗是乡村最后的儿子

4

小村两山一夹,一直延伸向远方,升向白云缭绕的地方。山的中间是一条水,白白亮亮地流着。房屋,就依在向阳的山根处建造。小时,每一家都养狗,我们一群碎娃在前面跑着,狗就跟在后边。狗,是我们最亲的伙伴。狗小时,就和我们一起在草坪上翻跟斗,追逐打闹。长大了,就为我们守家护院。

有时,我们玩恼了,吵了起来,各自的狗也加入其中,汪汪汪、汪汪汪……好不热闹。吵完,分手,各自带着自己的狗回家。第二天,玩伴与玩伴和好了,两只狗也追逐打闹起来,也好了。

有一次,我和一个叫险娃的摔起跤来,我们的两只狗也相互咬起来。最终,我的头上凸起一个包,很痛,但我并没有败,因为我的狗打败了他的狗,并将他的狗追了很远。临了,我的狗还很骄傲地翘起后腿,撒了一泡尿,得意洋洋地跑回来。

狗是最有灵性的,是懂得感恩的:这片土地收留下它们,养育了它们,它们从此注定一生要坚守在这儿,一步不离。我小时喂了一只狗,家穷,实在养不起,爹就决定送人。爹将它带了十几里路,然后转身躲起来,悄悄回来,走进家门,一条白影一闪,跑出来围着他又蹦又跳,正是那条狗。

那条狗已先他回来,进了家门,到处找他呢。

爹长叹一声:“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啊。”以后,再也没将这只狗送人。

是的,狗从不知什么叫贫困,什么叫落后。狗也从不知什么是繁华,什么是灯红酒绿。狗只须一碗饭,从此,就在山村安家乐业,尽职尽责。

每一次回到乡村,看到狗,我都有一丝愧疚。

每一次回到乡村,看见狗,我就如看见自己的兄弟。

有时,走过城市的人流,看见一只乡村土狗拖着尾巴在人流中匆匆走过,我就一愣,就如看见了乡村走来的亲人。我张张嘴,却不知喊什么,一直到它不见了影子。我的心中,有一份说不出的惆怅。我猜想,它一定是跟着它的主人进城了,我不知道它来了,和狮子狗、哈巴狗怎么相处。

担心一只乡村土狗的命运,有时,让我午夜难眠。狗是乡村最后的儿子

5

不过,这些狗一般很少进城,就如我家的老黑。每一次离家,老黑都会跟着娘一块儿出来。娘站在村口,望着我,望着我一直走过山湾不见了,才叹口气回家。

老黑呢,会送我很远一段路。

有一次,我上了公交车,听有人说:“你怎么还带着一只狗啊!”我一回头,老黑竟然跟来了,不知不觉跟了十多里路。我喊:“老黑,老黑。”它跑到我跟前,吐着舌头蹲下来,很亲热的样子。我伸出手去摸它的头,那一刻,我仿佛抚摸着乡村,抚摸着山歌,抚摸着土地。

老黑很乖,闭着眼。

车一动,它又一跳下了车。

车动了,望着跟在后面跑着的老黑,我的眼睛模糊了,一种离别的不舍,从眼眶中酸涩地涌了出来。我很担心它,晚上打电话问娘,老黑回来了吗?娘说回来了,就在旁边。

果然,电话那边有老黑的叫声,隐隐约约传来。

我的心就安然了。

6

小村有狗叫,就有生气,就不会寂寞。回到乡村,晚上月下出去转转,感到有毛茸茸的脑袋触碰着裤腿,一低头,就是老黑,跟我很亲热的样子。老黑是我进城后娘收养的。娘说,一条小狗快冻死了,她就养了,还怪通人性的。

我回来很少,只一天时间,老黑就和我混熟了。

晚上睡了,静静的夜里传来几声狗叫,一波一波传入梦中,深深浅浅的。听到狗叫,我又一次回到梦中的童年,又一次带着小狗在春天的小村里叫喊着跑着。醒来,一摸,一眼的泪。

我小时带着的那只狗,是白色的。

那只狗的死,是吃了有毒的东西。它的叫声长长传出,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它死后,就葬在西边山脚的一棵木叶树下。那棵木叶树那时才酒杯粗,现在已瓷钵粗了。

我们家从没有断过喂狗,因为,娘喜欢狗。娘说,狗是有良心的,知道感恩。娘说时,摸着老黑的头,老黑蹲在娘的腿边,很乖顺。

娘老了,得有人照顾。

可是,我却走向了远处,走出小村,走向了城市。每一次回家,娘走出来,她的前面总是首先跑出老黑。看见老黑,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感激。我感觉,老黑就是我的兄弟,替我尽孝,替我守着老家,替我守着娘。

每一次电话中,我总要问娘:“老黑好吗?”

娘笑着说:“好呢!”

这时,我的心就踏实了,就仿佛找到了乡村的归途。

前几天打电话,我一如既往地问娘:“老黑好吗?”娘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告诉我,老黑死了,病死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又出现老黑,在小路上跑着,悄悄跟着我。我的泪又一次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老黑死了,乡村少了一个生命,少了一个儿子,我也少了一个朋友和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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